宗迟心里暗自咋舌,但嘴上却迅速反应道:“对啊,那人他刚买就不要了,说是和新家装修风格不搭,有钱人就是这么任性。”
他把“有钱人”三个字念得十分大声,甚至带着一种无产阶级的愤怒。
简常彻无语地坐上来——不但坐垫和靠背都支撑很好,海绵羽绒填充饱满,一侧还有按钮可以升起的腿撑,只不过支起的话客厅空间就显得实在过于拥挤了。
观察到等待已久的、简常彻满意的表情,宗迟终于高兴了。可转瞬之间,他的情绪又肉眼可见地跌落下来。“哎。”宗迟谈叹了一口气,而后又更浮夸地“哎!”一声。
“又怎么了大小姐。”简常彻无奈地看着这个巨型撒娇怪。
“我明天要回家一趟。”
“哦,那就回呗。”简常彻无所谓地说。
“不是那个家,是……家里的家。”
简常彻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宗迟此前是提到过,因为奶奶去世之后,她常住的老家宅子要清空挪作他用了,正好宗迟家里有一年一聚的传统,但从来不选在春节期间,而是略微提前一点的日子,想必就是最近了。
“哦。”简常彻说。
“哦!”宗迟怒了,“你没什么其他表示么!我可是至少得去三四天呢!”
简常彻眨了眨眼,喃喃道:“这么久……”他想了半天,眉毛无意识地动来动去,最后还是只轻轻地“哦”了一声。
他原本有几天的调休假期的。
没关系,刚好可以换班把时间换回来,简常彻盘算着,假期可以省着以后用,或者不用也没关系。他不像其他同事需要照顾家人和孩子,什么时候加班或者放假都可以。
看见他这个样子,宗迟简直没脾气了——简常彻调休的时间其实他早就算好了,正想趁机拉着人和自己到郊区去遛一遭呢,结果对方完全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害他一大堆计划根本无从说起。
于是他又想起之前一厢情愿、兴致勃勃,结果对方完全没把自己当男朋友的事情,顿时怒从胆边生。
只是和简常彻愈发相处,他其实也渐渐明白简常彻这人情绪上有多慢热——不论外表和举止如何洒脱果断,这个大男孩儿内里的安全感和信任度建立过程堪比龟速。对于人与人之间建立亲密关系的未来,简常彻从来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信心。反观自己,虽然父母婚姻一团糟,但好歹还有爷爷奶奶的成功典范可供参考,他不算积极的乐观主义,但简常彻必定是个消极的悲观主义。
简常彻一脸惊恐地看着他风云变幻的表情,迟疑地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宗迟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双手抱着他的脑袋一顿乱搓,宣布道:“你!收拾行李!明天跟我回家!”
第26章 回家(一)
“回家!跟你回家!?”简常彻正准备顺手把摆回饭桌上的书拿起来翻一翻,闻言顿时将之往前一推,频频摇头:“不不不不不……”
他连说了五个“不”,宗迟脸立刻垮了,双臂抱在胸前,一副“我听你解释”的样子。
简常彻半张着嘴想了半天,最后蹦出干巴巴的三个字:“我不去。”
“为什么!”宗迟悲愤地大叫。
“……”
家里所幸很安静,所以即使简常彻动嘴巴的声音很小,他还是听清了:“你们家族聚会,我跟着去算怎么回事。”
“嘿嘿嘿,可以带家属嘛。”宗迟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因为把小护士带着身边,才不会被别人操了去啊。”
听到前半句的时候,简常彻还难免有些羞囧,后半句一出,他当即恢复1号表情,拿回书准备继续看,不搭理宗迟了。但宗迟一巴掌按在书上:“其实我老家乡下那边风景挺不错的,你不是喜欢钓鱼吗,我们可以坐小船去湖上钓鱼。”
“我没有喜欢钓鱼……”
“你喜欢看钓鱼视频。”
“那是赶海视频!”
“我们也可以赶。”
“我一天钓竿都没摸过。”
“我给你买。”
“不要你买!”
眼看两人的对话就要朝着“新手钓鱼指南”奔去,宗迟忙说:“哎呀,那种家族聚会根本也没什么重要的,就当是出城去玩,只不过我中间需要顺道开个会。”
“不重要你还专程回去!”简常彻无情地拆穿他,“你妈给你打电话你都接一个挂三个,要不是这聚会太重要,你逃不掉、避不开,不然根本不会去。”
宗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为简常彻这么了解他而开心还是郁闷。
见无论是插科打诨还是威逼利诱都没有用,宗迟决心使出杀招——也是简常彻最吃不住的一个套路,那就是装可怜。
“你也知道我不喜欢我那些亲戚,以前回去的时候,至少还能和奶奶聊天。现在呢,我爸走了,我爷爷奶奶也不在了,其他人我根本不想见,呆一秒钟都是折磨。”这话说的时机狡猾,但内容不假,宗迟说着说着真委屈上了。他本就眉眼漆黑,耷拉下来显得尤其可怜:“你也不陪我,行吧,反正又是一个人呗。”
深知他在演戏,但简常彻还是叹了口气,把书阖上了。
“就算有别人带……家属回家,你把我拽着,怎么和家里人解释?”
“解释什么,就说你是我男朋友。”
简常彻:“!!!”
宗迟竖起眉毛:“怎么了,我看谁敢管我。”
“你还是先别了。”简常彻头痛道,“回去之后住哪?”
“家里。”
简常彻:“No。”
“隔壁订酒店。”宗迟立马改口。
“一晚上300块以下的酒店。”
“啊?”宗迟下意识道,还价道:“1000块。”
“不可能!”
“900。”
简常彻:“300!”
宗迟:“800块,不能再低了。”
简常彻抓狂道:“你是酒店前台吗!你是给酒店入了股吗!酒店给你拿提成吗!”
“呆几天?”他又问。
“明天去,8号回。”宗迟兴奋地摇起了大尾巴:“我们到了先不着急去家里,带你周围逛一逛,晚饭上家里吃,然后晚上出来住。”
简常彻其实答应下来就有些懊恼,但看他盘算得那么起劲,又实在说不出反悔的话。他沉思良久,期间宗迟就一直兴致勃勃地分享着他的出游计划——毕竟两人认识到现在,因为双方工作都很忙,还根本没离开过这座城市,其实偶尔能出去转转也不错。
“其实吧……”简常彻终于出声了,“我犹豫主要是觉得……”
他一开口,宗迟立刻闭上了嘴,安静地看着他。
“咳咳,”简常彻清了清嗓子,“因为你看你,你们家……的条件,和经济基础,大家肯定都想给你撺那种……就是上次借狗的女孩的那种背景。”
宗迟纳闷极了:“和她有什么关系。”
“我的意思是,要是我的话,他们肯定不会满意,说不定还会说不好听的话刁难你。”
“我靠!我看谁敢说什么!”宗迟瞪着眼:“你比他们好一万倍!我跟你说,你要是我表弟,我小姨也不至于每天这么头痛。你从十八岁开始都是自己挣钱养活自己,还养活家里的墓地,他们就是渣渣,我们都是渣渣!”
宗迟越说越激动,凶恶的语气和内容完全不匹配,简常彻却还是脸红了。他没想过宗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什么太宏伟目标、也没什么太高远展望地活着而已。但最近他不知怎地生出了一丝焦虑之心,他忽然发现自己每天的工作时间好长,赚取的工资又好有限,虽然根本用不上他,但他完全匹配不上大少爷娘胎里带来的消费观。这让他后悔早些时候没有花更长时间上个更好些的学校,或者为什么不坚持下去学医,而是选择了能够快速就业的护理。
人有时候因为压力而被迫选择,又因为选择而倍感压力。
宗迟拖着屁股下面的凳子往前蹭了两步,和简常彻抵在一起,长腿夹在他膝盖外面:“彻彻~”
虽然这么喊的人很多,但宗迟几乎从来不用这个称呼,两人向来是大名来往。简常彻一听,就知道自己今天又斗不过他了——打架没问题,但是论撒娇,大小姐是王者选手。
尤其因为他一旦踏出这个门就会变成喷火霸王龙,对任何人都冷面相对,衬显得此刻此景尤其难以招架。
“我服了。”简常彻放弃抵抗了,“就当是出门遛你吧,工具狗。”
“汪汪汪!”
第二天一大早,简常彻就被宗迟给拱醒了,他打着哈欠走到浴室洗漱,宗迟把二人的行李拿到了车后备箱里。回来时,宗迟再一开门,一身休闲装的他和一身西装的简常彻面面相觑。半晌,他忍不住问:“你这是要去面试吗?”
简常彻骂骂咧咧地回屋换了身衣服,围着一模一样的灰色围巾,在楼下小吃摊吃过早饭,终于气势汹汹地出发。城市很大,一个小时之后,车才总算驶出高楼林立的噪音隔带。宗迟负责开车,简常彻负责放歌,偶尔还跟着唱唱,看出心情不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中途好几次有人打电话进来,都是简常彻接的,内容只有一句话:“他在开车。”
十一点左右,宗迟在休息站停下加油顺便买咖啡。他一手端着劣质的咖啡慢慢嘬着,路过女洗手间前面的队伍、开水口边的人堆、伸展胳膊腿的老人和休息的货车司机,穿过车来人往的停车场,抬头便看见这样一幕场景。
清冷冬日里的灿烂暖阳下,简常彻靠着车,香烟的雾气冉冉上升,整个人看起来放松又舒坦。他眼睛因为日照而微微眯着,看起来像是在笑,又像一只晒太阳的小老虎,脸颊边的胡须舒展,浑身的毛发蓬松油亮,既漂亮威风,又富有生机和活力。宗迟从背后蹑手蹑脚地走上去,朝着他侧脸“吧唧”响亮地亲了一口。简常彻震惊地回过头来,左右慌张地一瞥,一记勾拳扎实地捶在他腹部。宗迟自作孽叫不出声,捂着肚子缓缓弯下腰去,简常彻恶狠狠地在垃圾桶上摁灭了烟头,径自拉开副驾座坐了进去。
两个小时之后,地图上的目的地逐渐接近,简常彻开始肉眼可见地沉默了下去,面部表情十分严肃,紧盯着每个飞驰而过的路标牌和广告板,宗迟用耳朵想都知道他在紧张。
但是太可爱了,宗迟决定不帮他。
车辆驶下高速,茂密的针叶和光秃的树枝交替穿插,道路渐渐变窄,两旁开始出现一些带护院的漂亮宅子。很快,道路尽头迎来了一座砖混木梁的四层别墅,外墙爬满了藤蔓,铁栏杆边全是月季丛。宗迟说:“就是这。”
车牌号一照,铁制大门便自动徐徐打开,浅绿色的墙面搭配拱形的巨大落地窗,三楼外伸展着优美的圆弧形阳台,整栋建筑看起来雅致又气派。院内有很大的一片空地,已经停了两辆车,宗迟随便把车往一个车位上一甩,熄火拉起手刹。
“到站了。”
简常彻喉结动了动:“嗯。”
“该下车了。”
“唔。”简常彻嘴上这么应着,但人却没动。
“你紧张什么?男媳妇也要见公婆。”
简常彻甚至没有分神来还嘴。
宗迟灵机一动:“我要亲你了。“
“你敢!”简常彻闻言立刻跳下车去。
“看来到得还比较早,”宗迟把钥匙随手收进兜里,交待保安行李不用动,又环视了一下周遭停着的车,说:“看来大部分讨厌鬼还没来。不过我妈昨天就到了,我得去打个招呼。”
听到这个安排,简常彻脖子都僵了。他看见房屋外面挂着的“优秀历史建筑”的标牌,假装自己对房子的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宗迟终于说:“不过你可以先去厨房餐厅等我,随便喝点什么,等我出来我们一起吃午饭。”
“好。”简常彻闻言立刻忙不迭地跑了。
宗迟望着他一溜烟的背影,无奈地笑了:“我还没跟你说厨房在哪……”
第27章 回家(二)
宗迟进门之前,先是抬头看了看三楼靠角落的窗口——窗户紧闭着,不知是因为季节还是因为错觉,阳台上的花草也不如往日精神了。他幼年有很长时间都在这里度过,尤其是寒暑假的时候,几个月几个月地泡在四楼的小房间和屋后院子里。小时候这个房子周围环境更加荒僻,除了偶尔过来度假过周末的邻居,几乎见不到什么其他人。但宗迟似乎从不觉得寂寞,和爷爷奶奶长大的每一天都挺开心。
直到他真的长大了。
房子是一个相当奇妙的载体,但似乎也在和人相处的漫长过程中吸收了回忆和感情,所有使用的痕迹都给房子留下了独特的气质和气味。于是即使住在里面的人已经离开,房子还能缓慢地释放当初的能量,像是一种沉默的缅怀。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宗迟动身回来之前就依稀浮上心头,此刻又再度出现。
他推开大门,站在玄关处的阿姨立刻回过头来,正想和他打招呼,但站在其对面的甘淑仪正一副屈尊降贵的女主人样地朝她问话,见她走神了还伸手一个响指将人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是,是。”阿姨双手交握身前,轻轻点头答应。
“以后机灵着点儿,别眼里看不见活的。”甘淑仪还在发表一些宗迟看来没头没尾的言论。
“妈。”他忍不住出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