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说着不准,手上也没太用力,宗迟不理会,捏着他手腕进了大门。一进大厅,简常彻就觉得自己要昏厥了,一大圆桌十几号人,再加周围忙活布菜倒酒的,几十双眼睛齐刷刷起看了过来,简常彻忙不迭地把手抽回来背在身后。宗迟转过脸来飞快地瞪了他一眼,转回去时已经切换成冷漠间略带傲慢的神色。
在注目礼下,宗迟走到主座上空着的两个位置前,先是绅士地拉开了一旁的椅子——简常彻硬着头皮坐下了,连眼睛都不怎么敢抬。他左侧,宗迟悠悠闲闲地坐下,还整理了一下椅子的距离和桌上的餐具,才终于慢吞吞地说:“不好意思来晚了,堵车,让大家久等了。”
这谎话一点诚意都没有,来的人都看见宗迟的车早已经停在院子里,但也没人说什么。只有宗迟另一侧坐着的甘淑仪轻声埋怨了一句:“让这么多长辈等。”
简常彻偷偷打量这位女性——虽然年纪略长,但五官依旧出彩,脖子修长。但整个人似乎太瘦了些,总觉得不太精神。而且在简常彻此前想象中,宗迟的妈妈必定是个风韵犹存的大美女,和现实还是有些许落差的。
他走神地看了几眼,才发现对方也在毫不掩饰地打量自己,他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尴尬地点了点头,嘴角抽搐着试图笑一下,赶紧收回了目光。
“小迟,不介绍一下你朋友?”
“哦,这是简常彻,是……”简常彻在桌子底下不动声色地掐住了宗迟大腿肉,逼得人只能硬生生改口:“我的朋友。他在奶奶之前住院的医院工作,把奶奶照顾得很好,奶奶也很喜欢来着。”
众人表情松动了些——宗迟和祖辈亲一些的事人尽皆知,和照顾解英槐的医生关系拉近倒也不难想象。宗迟的小姨夫阎瑾开口问:“您是肿瘤科的医生?年纪轻轻就做外科医生了,一表人才啊。”
简常彻向来不以做护士为耻或觉得自己低医生一等,但此刻解释的话竟然很难出口——他自己是无所谓,但……
“不是医生,彻彻是护士。”宗迟说,他用词亲昵,语气中还带着不难察觉的骄傲。
“哦,哦,”男人一下不知如何接话,“男生做护士不多见呢。”
“是啊,所以很累的,精神压力大,体力强度也高。”宗迟说,“这世界上大部分人工作都还挺辛苦,靠自己就是不容易。”
他轻飘飘地瞄了小姨夫旁边坐着的、捧着手机玩游戏的自家表弟一眼,什么也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同时又顺便暗示了简常彻在他这没有贪任何物质金钱上的便宜——连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外人都是如此,亲戚间的鬼心思往外说可不单纯就是丢人。
阎瑾果然迅速对这段谈话失去了兴趣,但他小姨却立刻不满起来:“自家人吃饭呢,带个陌生的外人,不太合适吧。”
“哪里不合适?”宗迟反问,“还是小姨有什么话要说,是不太适合别人听见的?”
周寻芳嗫嚅道:“那倒也是没有,这次不是……”
“哦对了,梁阿姨,我原来的书房和卧室都还在吗?能用能住?”宗迟忽然转头问。简常彻略带不解地看着他——明明白天才带他回去看过自己的房间,问题的答案他心头明白得很。
“在的,少爷,保持原样没动过,老夫人和宗老先生的房间也都没动过。”梁阿姨回答。
“嗯,”宗迟装模作样又流露着几份真情地叹了口气,“舍不得去整理啊,爷爷才走了不久,奶奶也去世了,估计大家也都还伤心着。算了,先不说这些。”他端起酒杯,“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我们碰一杯。”
一群为了瓜分房产而来的亲戚一句话还没出口就被堵住了嘴——这时候任谁问遗嘱的事都会显得过于冷血无情。简常彻看着心里好笑,也跟着举起杯子。
他左手边是宗迟,右手边是一个不认识的女孩,简常彻的余光数次检索到她的探究的打量,终于忍不住转过脸去,正面冲着她笑了笑。那女孩儿看着年纪也不大,约莫二十出头,凑过来贼兮兮地问:“你是宗迟的男朋友吗?”
简常彻头皮发麻,喉结上下滚动,迟疑了半晌,终于还是轻微地点了点头:“嗯。”
那女孩儿睁大眼睛,面露喜色:“我就知道,他就喜欢你这一型的。”
简常彻有点尴尬,想要转回到自己餐盘前,无奈那女孩儿又自我介绍道:“我叫宗倩。”
简常彻扭头看她——姓宗,他说:“我叫简常彻。”
宗倩说:“你好你好,我是宗迟的姑奶奶。”
简常彻:“……”
宗倩狡黠地笑了:“是真的,论辈分,我和他爷爷是一辈儿的。”
简常彻动了动嘴唇,冲着这样一张脸实在喊不出“姑奶奶”几个字,幸亏桌子那头的一个阿姨适时插话:“诶倩倩你那个包挺好看的,多少钱?”
宗倩面前桌上随手放着一个宝蓝色的方正手提包,开口处两根皮带耷拉着。宗倩随口说:“一万多。”
简常彻瞪圆了眼,仔细盯着那个包——什么包要一万多块钱?
宗迟这时却瞧过来:“一万多?”
宗倩缩了缩肩膀:“一万六。”
他不置可否地转过去,继续和甘淑仪掰扯房产契税的问题。桌对面的阿姨说:“挺好看的,帮我也买个。”
“没了没了,”宗倩说,“就这个还是我找朋友帮忙才订上的,我等了小半年呢。”
阿姨埋怨道:“你这孩子。”
虽然一桌子人都没太大反应,但简常彻依旧惊魂未定,想了半天,他还是忍不住问宗倩:“你这个包,真要一万六?”
宗倩偷偷瞄了宗迟一眼,说:“其实不是,但你可别和其他人说。”
简常彻点点头,放心了些——果然是因为懒得帮阿姨代购所以才胡诌了个价钱的。
“这个包是托我在巴黎的朋友订的,他姐姐是超级VIP,一季就消费几百万的那种。这个颜色,我等了好久,十六万买的,要真一万六给她买个我不亏死了。”宗倩撇了撇嘴,“你可千万别给宗迟说,又要被他骂乱花钱了。”
“十六!”简常彻还没惊讶出声就被宗倩掐住手背的皮,只得用气音惊呼:“十六万!都能买辆车了!”
宗倩疑惑地歪了歪头:“什么车十六万就能买到?”
简常彻的消费观已经碎成渣渣——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难道在这个家里,宗迟才是那个勤俭节约的人吗?
他决定以后煮面都给宗迟卧两个荷包蛋——住在他家,实在是太委屈宗迟了。
“但是你看,这个钱包只要两万多,”宗倩自顾自又掏出一个粉色的钱夹,兴奋地展示着:“是不是很好看,是不是很便宜,是不是很划算?”
是,简常彻在心里默念——宗迟真的是太便宜太划算了。
在十六万手提包的震撼之下,简常彻完全忘记了紧张,以另一种程度的魂不守舍吃完了这顿饭,基本是宗迟夹什么菜到他碗里他就吃什么,也完全没有意识到宗迟这种行为带来了全桌多少异样的目光。
吃饱之后,简常彻放下筷子,双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膝盖上,耳朵又重新打开来。
“就两百万,两百万还不行吗?你弟弟是真的有好的想法,也有天赋,他就缺一点启动资金。难不成你还要你弟弟出去借钱、去贷款不成吗,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小姨,我说过了,要拿钱可以,但是商业企划书拿来看看,这是最基本的吧。不然两百万扔给他,跟我拿去买彩票有什么区别。”宗迟说。
“一家人搞成这样有意思吗?”周寻芳说,“大家相信你,让你掌管重大的财务决策。我和你小姨夫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不要借机拿乔……”
宗迟打断她:“我所能支配的所有财务决策,都是法律规定的,跟您相不相信我有什么关系。要拿投资,企划就得过关,其他多余的就不要废话了好么小姨,挺没意思的,搞得好像您每次见我就是为了要钱似的。”
简常彻注意到周围也有几个人包括宗迟的母亲在内脸色都不太好看,还有些怨恨地瞪了他小姨一眼,像是责怪她不会说话,把大家的路都断了。
“啧,”宗倩小声不耐烦道:“好烦,每年吃个饭就这样,宗良骥怎么娶这么个老婆啊,这一家亲戚没一个能看的。掉钱眼里了吗,每天就是钱钱钱。”
你一个花十六万买包的人没资格这么说,简常彻没好意思吭声。他脑子转了转——宗良骥是宗迟的父亲,按理说是宗倩的晚辈,都是宗迟爷爷那边的人。宗迟的母亲,小姨和舅舅一家人都是甘淑仪带进来的,现在宗迟父亲已经不在,两家人还一方被迫、一方故意地捆绑在一起,夹在中间的就是宗迟,难怪他这么抵触回家。
宗迟不愿再多说,把餐巾往桌上随意一丢,这头宗倩也掏出口红开始补妆,眼看一顿饭就要来到尽头。宗迟轻轻拍拍简常彻膝盖,示意他准备走了。
简常彻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迅速起身,准备开溜。桌上其他人还有些闲聊的,剩下的也都陆陆续续接了外套准备离开。
宗迟刚走两步,又被甘淑仪叫住,他无奈交待了一句“稍等我一下”,回头和她进了屋。简常彻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廊衣帽架边等着,宗倩走上前来,挑了挑眉:“你们医院有没有什么帅哥给我介绍介绍,我可喜欢医生了,最好是那种,戴眼镜穿白大褂,有点禁欲的。不过要是长成你这样的话,护士也行。”
简常彻无语道:“大概没有吧……”
“别呀,”宗倩用胳膊肘戳了戳他手臂,“你好好想想,来加个微信,回头有好货色通知我。”
简常彻无奈道:“真没有,医生都很忙的,而且就收入而言,也不如别人想得那么高。”
“没事儿,我不需要男人养活,姑奶奶我有的是钱。”宗倩逼着简常彻打开好友扫码,加了微信,终于满意地扬长而去。
“先生,先生您围巾忘了。”一个阿姨拿着一条灰色羊毛围巾追出来,瞧见简常彻脖子上已经围好了一条一摸一样的,不禁愣住。简常彻看了一眼说:“是宗迟的,没事,拿给我吧。”
他把围巾接过来随意叠了几折夹在胳膊下,这过程却被宗迟小姨和小姨夫看了个正着。夫妇俩早就怀疑宗迟和这个所谓“临终前照顾过奶奶的护士”关系不一般,只是在饭桌上不好问,现在看连情侣围巾都匹配上了,意思简直不能再明显。
“一年一次的正经家族聚会,随随便便带回来一个陌生人,恶不恶心啊。”周寻芳说,“一万块钱的围巾随便买两条送人,两百万做生意的启动资金却不愿意给。”
她音量不小,方圆五米都清晰可闻,只是简常彻完全没有被她阴阳怪气到——一万块钱的围巾?!宗迟之前买来送他时说是“八百块钱买一送一”,还被他教训了太贵。简常彻牙痒痒的——果然和刚才那位姑奶奶都是一家人,少报一个零是常规操作!
要说简常彻早先因为两人的经济实力差距与社会地位鸿沟感到不安与不适,那现在基本已经只剩对阶级敌人的愤怒了。他心里盘算着,回头要如何利用这个事情,好好收拾收拾大小姐。
“是吧,反正花在我们身上的都是浪费,还不如买彩票。”
“没办法,人家老板就是命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玩玩男人,包养个大学生啊、小护士啊,我们哪里管得着。”
“可不是,自己的表弟,还不如一个卖屁股的,简直看不下去。”
两人你来我往地演了半天,简常彻都没给任何反应,周寻芳憋不住了:“喂,那边那个,你没点羞耻心吗,你不要脸的吗?”
小姨夫嗤笑了一声:“要说人家为什么能做我们做不了的事呢,就是因为心理素质过硬。为了钱什么都吞得下去,你行吗?我反正是不行。”
他用词间故意带着隐晦的暗示,满脸嫌恶与愤愤,越说越过分。简常彻终于转过下巴,撩起眼皮,分了两人一个眼神。
周寻芳抿着嘴,警惕地的瞪着他。
“看着我的脸。”简常彻说。
两人纳闷地看着他——这年轻人外表端正、体格结实,但气质却很沉稳。从进门到现在都没有说过几句话,也不曾因为他们的挑衅动气,只是安安静静地呆着。
“看我的脸,”简常彻眼神冷到结冰,“我看起来,像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在乎你们说什么屁话的样子吗?”
两人终于想起来了——这幅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的样子,和宗迟简直如出一辙!
“你不过是现在卖屁股得点好处,哪天被甩了也就是分分钟的事!你尽管嚣张,到时候可别忘了我今天的话!”阎瑾怒道,“血缘这东西就不一样了,那是没法改变的,我们可是宗迟的亲人!”
“不是没法改变,只是无法选择。”简常彻淡淡地说。他看见走廊客厅那头宗迟大踏步拐了出来,后面还追着气急败坏的甘淑仪,于是背过身冲着周寻芳夫妇二人,竖起拇指冲着自己——他脸上平淡的神色一扫而空,眉眼间全是戾气:“你们算什么宗迟的亲人,老子才是。现在赶紧给我滚,不要让宗迟看见你俩心烦,别逼我动手。”
周寻芳夫妇俩听蒙了,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居然还用暴力威胁。但简常彻半步踏上来,手指关节捏得啪啪响,手臂绷在厚外套下依旧可以看出肌肉的轮廓,阎瑾一缩脖子,连忙拉着他老婆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