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迟表情彻底冷掉:“说得太明白会怎么样?”
简常彻发觉自己竟然说不出句子的最后半截,捏着桌沿半张着嘴瞪了半天,最终坐回到椅子上,轻声道:“算了,别在这说这些,影响别人做生意。”
“你不好意思说吗?”宗迟冷冷道,“我来帮你。”
“你不好意思告诉我你其实没那么认真,只是随便玩玩。还是说你不好意思告诉我,和我在一块最开始就是单纯为了爽,后来也就习惯了,但是并不想改变现有的相处状态。你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害怕承诺,恐惧亲密关系。或者……”
“或者你和我在一块儿最重要的原因,其实就是同情我。”
简常彻疑惑地:“什么?”
“你原本根本不喜欢我的,最开始甚至讨厌我。你是看我失去亲人,什么都没有了,才觉得我可怜,才觉得能放下心来和我接触的!因为你看我就跟你看所有那些病人是一样的,你看我当时模样惨,不忍心,所以就忍不住想管一管,就像你看见失去老伴儿的爷爷和失去儿女的母亲,就算牺牲自己时间和金钱也忍不住不插手。现在我生活恢复正常了,你就觉得自己的工作到这该结束了。”
简常彻目瞪口呆。
他一方面震惊宗迟竟然会这么想,但更震惊的是里面有1%的内容是真的,他以前从未意识到。
他起初见到宗迟时,虽然对方长相是他的菜,但身份和性格都完全不合适,和那样的宗迟他绝不会主动与之有什么瓜葛。但不可否认的是,宗迟因为奶奶病重而显露出来的脆弱非常吸引人,尤其是体现在这样一个外表强势冷硬的人身上。那也让他第一次找到了自己和宗迟之间的某种联系,也就是看着至亲逝去、自己独活却无能为力的孤独。
简常彻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不是也有些受虐倾向,他如此贴近不同人、不同家庭的悲恸和创伤,以至于自己也不可避免的、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经历那些不幸往事,这究竟是一种脱敏的治愈,还是一种病态的偏执。
可是后来就不一样了。
纸片做的霸王龙心地十分柔软善良,他会一身西装蹲在医院大楼下给小孩儿充气球,他会光着脚在海边疯跑,他会给受欺负的小孩儿出气,他会没脸没皮地撒娇卖萌。
只是简常彻那被戳中心事一般的沉默已经彻底激怒了宗迟,他冷笑一声:“我就知道,所以你才不想和我说明白,因为说明白了,我要是不接受,就得散伙。怎么,你怕伤害我吗?你怕我逼你确定关系,你就不得不和我分手。但你不想做这个坏人,连你前任那个人渣绿你那么多次你都一次次原谅他,你心软。”
简常彻听他越说越离谱——怎么搞得好像是他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似的!
“难道你不是吗?”简常彻脱口而出。
宗迟:“什么?”
“难道你不是吗!”简常彻又更大声地说了一次,“要不是因为你奶奶的事,咱俩能认识,能有任何交集吗?”
“就这么大的一个城市,除了医院这种生老病死人人平等的地方,咱们有什么其他机会能够遇见吗?你去吃饭的地方、喝酒的地方、开房的地方,我这辈子也不会踏进一步。我去买菜的破菜市场,和我住的破筒子楼,你连见都没见过。我们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人,来自八竿子打不着的背景,活在天差地别的世界里。你现在非拉着我表态,有什么意义吗,你自己就能保证自己不会变?你能保证以后你不会出于政治或者经济追求而妥协选择,你能保证家里人同意你和我这样一个人在一起多少年?又穷又没背景,一看就是混混,还是个男的。”
“你管他们干什么!”宗迟觉得不可理喻。
“我没说他们,我说的是你!”简常彻终于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吼出来:“你又有多喜欢我?不见得吧,还不是因为刚好!”
宗迟瞪他的样子简直恨不得要掐他脖子。
“刚好你那时候脆弱,孤独,伤心,出现在旁边的恰好是我。就是因为我的经历能够理解你的感受,所以你把我当个吊桥还是什么,就算当时出现在那边的不是我……”
“你敢说,”宗迟咬牙切齿,拳头捏得骨节泛白,“简常彻!你敢说随便是谁都行!”
简常彻呆了呆,说:“不,我是想说……当时就算我没有出现,你也会自己慢慢度过、慢慢适应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宗迟忽然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放松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他看起来非常哀伤:“You know what they say about grief. Wherever there is a grave, there is a motel.”
简常彻阴着脸:“没文化,听不懂。”
“滚,不想和你说话。”宗迟冷漠地说。
简常彻火速站起身来:“滚就滚。”
宗迟也站起来:“好得很!”
简常彻飞快往外面甩腿就走:“我滚了!”
老板追出来:“哎哎哎你们还没给钱呢。”
宗迟一条腿都迈出店门,又赶紧掏出手机付了款,再抬头一看,简常彻已经跑没影了。
第29章 回家(三)
简常彻从小饭馆冲出门,快走几步之后开始狂奔起来,山野郊区的空气带着湿润的凉意,不断地往他肺部钻,刺刺麻麻地疼。直到跑离了小镇唯一的一条主街,直到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一片休耕的农田边时,简常彻才终于放缓脚步,手撑在膝盖上喘气。
早知道就不该跟着回来的,他想。
宗迟早先提出让他一同回家的想法时,他就知道大事不妙,就该拒绝的。但不知自己脑子哪根弦搭错了,竟然听信了他的鬼计划,还默默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建设,昨晚都没怎么睡好。
见了长辈要说什么,见了宗迟的朋友又要怎么表现,他心里压根没数。和病人与家属相处是一回事,和男朋友的家属相处就是另外一码子事了。他从来没经验,简直不知从何下手,都快愁死了,宗迟还一副完全不帮忙的讨厌样子,竟然还敢说自己是因为可怜他才和他在一起的。
“啊!!气死我了!”简常彻大叫一声,惊起树梢“哗啦啦”几只乌鸦。
知道他恐惧亲密关系就别那么黏人啊!他一脚踢飞了路边的小石子,知道他恐惧亲密关系就别逼那么紧啊。
早知道就不该跟着回来的,他后悔不已。
简常彻把路边大大小小方方圆圆的石头全都踹了一个遍,以发泄心中浊气,随即他很快开始懊丧——宗迟最后看起来似乎很受伤的样子,难道自己说话真的太重了?
可他说的难道不对?最初在荷尔蒙的化学作用下莫名滚了床单,但之后两人很快也因为争执没了来往。若非因为宗迟奶奶不幸离世,若非宗迟因为亲不待而尝试着通过完成他人遗愿来自我救赎,两人的羁绊到那也就结束了。
他实在想不通,宗迟有什么理由和他在一起?他既不富有,也不英俊,没有才华,甚至连性格也沉闷。他不会说话,不会表达,也不善于处理情绪——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从小长到大,他只知道露出敏感脆弱就会成为把柄,会成为破绽,只有连牙带血一起吞掉才能存活。
想来想去,宗迟离开豪华公寓来到破烂筒子楼不过是因为寂寞,因为长夜漫漫,因为没有其他更好选择,绝不是,绝不是因为他。
简常彻沮丧地蹲下身——为什么会这样,虽然不是第一次谈恋爱,但他发觉自己正在面临某种人生第一次经历的苦恼。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并不知道现在在哪,手机信号弱,空白页面加载了半天之后干脆没电关机了。他茫然地瞧着自己跑来的路上,空空荡荡,没有宗迟,连条野狗都没有。
知道他恐惧亲密关系,就逼得再紧一点啊。
冬季白日短暂,简常彻在田埂边坐到带来的半包烟全部抽完,日头已经斜成橙红色。他就着烟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大堆事,到最后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明白。这个点儿宗迟应该已经回到家里准备参加晚宴,简常彻只得不情不愿地顺着原路往回走。他脑子混沌,打算找个地方充上电,再顺地图摸回酒店,趁着宗迟吃完饭之前就打包遛走,其他的……就等回家再说吧。
当然,如果宗迟还会去他家的话。
简常彻好容易逮住一个路边的本地人,问清回酒店的路,揣着兜耸着肩膀,拖拖拉拉地溜达。他穿过酒店大厅,抱着胳膊站在电梯里,看着光滑镜面上反射出来的阴沉人脸,像是瞪仇人一样瞪着镜中自己。
九楼灯亮,电梯门一打开,他对上了宗迟愕然的脸。
“你他妈跑哪去了!”
简常彻尚未反应过来,宗迟已经一把捏住他的胳膊将他拽了出来,怒吼道:“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手机没电了。”简常彻茫然地说。
宗迟眼珠都要掉出眼眶,简常彻问:“怎么了?”
“妈的,早晚把你那个破手机给你扔了!”宗迟把他胳膊掐得生疼,像一头暴躁又困顿的狮子在走廊里咆哮:“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你不认识路跑那么远干什么!一下午,四个小时,你跑哪去了!”
“我……没干嘛,”简常彻被他吼懵了,“我就抽了点烟……”
宗迟一把拍在他后脖子上将他粗暴地拉近,鼻梁磕在他下巴猛地一嗅,全是烟味。宗迟抓狂道:“烟在哪抽不行,为什么几个小时不接电话!”
简常彻耳鼓膜被他吼得嗡嗡响,也提高音量:“不他妈跟你说没电了吗!”
宗迟一把将他推到走廊墙上,在他身上乱七八糟一顿摸,总算掏出他衣兜里的手机,看也不看大步往窗边走。
简常彻被他折腾得衣服稀乱,眼瞅着不对劲,连忙道:“你干什么!”
宗迟已经拉开窗户,扬起胳膊,把手机猛地扔了出去,简常彻震惊地看着那抛物线化作一声来自远方的脆响。
“宗迟!你他妈有病吧!”他揪住宗迟衣领,“你扔我手机干什么!”
宗迟并不反抗,就任他勒着,微微扬起下巴冷漠地看着他,满脸“我就扔了你怎么办吧”。走廊尽头的酒店清洁阿姨从工具间探出头,惊疑不定地打量这头。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简常彻叹了口气,松开手指,疲惫地扭过头去。他刚迈出半步,宗迟立刻问:“去哪?”
“回房间。”简常彻说,“你跟着我干嘛?”
“你管我,我也回房间。”
“你不去吃饭了?”
“不去了。”宗迟说。
“不要闹了,”简常彻皱起眉,“手机也被你扔了,火你也发了,快回家吃饭去吧,都这个时间了。”
“我,不,去,了。”宗迟一字一顿地说。
“那你要干什么?”简常彻烦躁道,“要揍我吗?行,你揍我一顿吧,我就站在这,不还手。”
“我为什么要揍你,我喜欢你。”宗迟平静地说。
此话一出,简常彻倏然静了。他微微半张着嘴,瞪着宗迟,表情从不可思议到迷惑不解飞快变换,满脸冒着傻气,好像宗迟刚才是被外星人投放到这里似的。
简常彻眨巴眨巴眼睛,嘴巴仍然闭不上。
想了想,宗迟说:“算了,晚宴还是得去一下,大家都到了,不去不行,想死。”他转过身,走到电梯前按了下楼键,微微抬起头观察楼层的变化,举止正常得让简常彻几乎误以为自己是听岔了亦或是在做梦。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宗迟正准备迈腿进去,忽然顿了一秒。他转过脸来,忍俊不禁:“瞧你那傻样儿。”
简常彻终于被解除石化,骂骂咧咧地追过来:“你他妈的……”
但宗迟已经一闪身进了缓缓关上的电梯门,简常彻跑过去,正要拍门泄愤,电梯门却忽然又打开了。
简常彻猛地刹住车,一脸警惕。
宗迟一手按在开门键上,身子倾出电梯,眼看着越凑越近。他微微歪头,轻轻啄了啄简常彻的嘴角,然后彬彬有礼地退回去,松开手指。“走了,拜拜。”他的脸消失在彻底阖上的电梯门后面,镜面再次反射出简常彻自己的脸——诚如宗迟所说,一脸傻样。
他站在原地发了足足五分钟的呆,忽然抬起脚朝楼梯飞快跑去。他一步跳下三个台阶,一口气跑了九层楼,气喘吁吁地冲到底楼。他奔出灯火辉煌的大厅,发现宗迟根本没走,正站在门口等着呢。
“怎么这么慢,”那人一脸欠揍笑容,“等半天了,还想着你要真不陪我回去吃饭,我就得自己一个人去,可害怕了。”
“我杀了你宗迟。”简常彻咬牙切齿。
“能死在你手上是我的荣幸,”宗迟微笑道,“Pleasure is all mine.”
他伸出手:“走吧。”
第30章 回家(四)
入夜后的宗宅和白日看起来很不一样。
这一片地处郊区本就寂静,连排各式别墅里,此刻只有一栋宅院热闹非凡。好在里两侧“邻居”都隔着相当的距离,远看只觉灯火通明,却没多少噪音。院墙和宅内嵌着无数灯带,将院落和一院子豪车映射得熠熠生辉,光影也为建筑外墙和整座小楼的轮廓增添里不少神秘幽深的气质。
简常彻一看这阵仗,面无表情道:“我要回去了。”
“不准跑。”宗迟一把抓住他的手,“上了我的船就是我的人了。”
“贼船,贼船。”简常彻挣了挣,“不准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