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声大笑,捂住了眼睛,眼泪控制不住的掉下来。
而镜面体的虚影并没有结束,它们还在继续着,没有给沈舒宁任何躲避的机会,哪怕捂住眼睛,也能听到声音。
它们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知不觉,沈舒宁本人已经身在镜面体之中,如同一只被囚禁的无力挣扎的困兽。
陶杨、零号、阿德里安、他的未婚妻——
有一种力量支配着他的身体,让他被迫的仰着头,驱使他再一次去面对这残酷的真相。
【你该知道的。】一道声音在他身体里说,【你或许早就已经知道了。】
黑暗中,有一双手从他的背后伸出,轻柔的抱住了他,低声道:【面对这一切,不要再自己欺骗自己。】
【来吧,】平静的嗓音多了一点悲悯的温柔,【去面对它……然后……】
【接受我、容纳我、成为我。】
他仰着头,四面全是镜子。
镜子里的景象开始混乱无序起来。
黑夜里,他往回奔跑,瞳孔里倒映着举起枪带着面具的阿德里安。
“啊,阿德里安,你的眼光真是异常的可怕,他可是你挑中进来的人,好几批实验品都培养不出的容器……”
崩塌的废墟中,沐浴着鲜血走出来的人,白色的头发,白色的眼睫。
“沈舒宁,我带你回家。”
“舒宁……”
混乱无序的镜面体离他越来越近,仿佛要将他吸入其中,撕绞成碎片,他疯狂想要挣扎,指甲也抓挠出了鲜血,背后的人按住他的手,轻声道:“别怕……”
其中一面镜子,倒映着挣扎的他和他身边的人。
从他脊背里生长出来的怪物。
和他一模一样的脸,白色的长发,白色的眼睫的……怪物。
正和他紧紧相依着。
视线被剧烈的白光笼罩,紧接着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咯吱一声,沈舒宁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视线无神地聚焦在头顶。
月光下,天花板上的花纹看起来华丽又诡异。
冷风从大开的门外灌了进来,吹得他浑身发冷,他僵硬着身体,侧着头颅看去。
幽长的平直的通道,素白的月光穿过落地窗分成几截铺陈在上面,巨树的倒影在摇晃。
这里是哪里?
啊,他想了起来,这里是陶杨的家。
而这个房间,是他寄住过的房间。
耳边有阴冷的充满怨气的歌声在回荡,那道歌声穿破了他的耳膜,搅弄着他的脑浆,然后逐渐的,他整个人的躯壳都被这道声音给侵占控制。
在他还没有彻底想清的时候,他便宛如木偶一般,缓慢从床上赤\脚下了床,往大开的门外走去。
不、停下来。
停下来……
停下来——
停下来!
醒过来!
可怕畏惧的情绪笼罩着他,他心里不断地对自己呼唤,企图让自己从噩梦里挣脱。
但是,他依旧往前走着。
看不见尽头的通道,没有任何人的通道,又长又宽的通道。
他要控着去往一个可怕的地方。
沈舒宁心里模模糊糊有这样的概念。
并且,他的内心正极度的抗拒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所有极端的情绪涌了上来,想要阻止他继续走下去。
但同时,有一道声音告诉他:【走下去,继续走。】
【不要停。】
不——
不要——
他的眼睛流出了眼泪。
然而流着眼泪的他,依旧往前走着,又高又宽广又长的走廊,他宛如一个渺小的木偶一般,密密麻麻的线提拉着他的手脚,操纵着他前行。
作者有话要说:我努力地在解密了。
评论区的小天使也和我在努力地解密。
第64章
要走多久?
还要走多久?
停不下来。
他呜咽着, 反抗着,惧怕着。
当所有的情绪都再次筋疲力竭时,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停在了一道门前。
一道冰冷的黑色铁门上, 挂着的锁已经落了下来,门悄无声息的打开了一条缝隙,露出幽暗的一角,迎接着前来的人, 等着那位前来的人去推开它。
阴冷怨气的歌声驱使着他去推开这扇门, 身体里有一道声音告诉他去开这扇门。
【推开它——】
然而另外一道在惶恐的尖叫, 乞求着他:【不要推开,求求你,不要推开!】
极度的疲惫之下, 恐惧依旧不断上升,试图突破他的精神值域上的那条血一样的红线。
黑色铁门后的东西宛如未知的潘多拉的魔盒, 而他……沈舒宁艰难的喘着气。
而他大概对那未知是有过经历的。
他忘记了那段经历, 而现在, 这该死的噩梦正竭力让他将所有的被遗忘的东西想起来。
他控制不住的颤抖着。
“lha……lha……”
他嗅到了腐朽和空洞的气味。
仿佛站在枯朽的黄土上, 而脚下就是狭长的裂缝, 裂缝是看不见尽头的黑洞。
所有的光都照不进去的黑洞,只是低头看一眼, 都恐惧得无法呼吸。
只要推开这扇门, 他整个人就会坠入这裂缝的黑洞中,再也无法爬出来。
他并不想推开这扇门。
他恐惧这扇门。
这扇门对他来说,就是无尽黑暗的裂缝。
他想要往后退, 手却慢慢提了起来,覆上了黑色的铁门。
“不……不要……”他口中发出绝望的呢喃。
他再一次哭泣,眼泪不断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流下。
在极度的恐惧和极度的反抗之中, 他拼命的调动着他对这具身体的支配权,去对抗那该死的操控他的歌声。
“lha……lha……”
“滋滋……滋滋……”
“滋……滋滋……滋!”
耳边一道爆炸声,歌声消失了。
摆脱了歌声的控制,他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太阳穴处的青筋疯狂的跳动着,大汗淋漓。
粗重的呼吸声在死寂的黑暗中留存。
纤细的手指无力的抓了抓,他踉踉跄跄起身,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个禁地。
然而,嘭的一声。
狂风卷破了走廊的落地窗,没有任何力气的他整个人被吹往后面,撞开了那扇黑色铁门。
他发出痛呼声,脑袋不知道撞到什么,被撞出血来,殷红的血液顺着额头汨汨流下。
手指捂着额头,他头也不敢回,只想爬起来离开这个禁地。
就像一只误入了怪物窝的无害的动物,小心翼翼害怕惊醒沉睡的怪物,轻手轻脚的逃离。
狂风平息了。
血液模糊了他的一只眼睛,他晕眩着摸到了支撑的东西,正要起来时,一张单薄的信纸在狂风过后,悠悠飘落到了他的眼前,然后缓慢的落在他的膝盖上。
信纸上熟悉的字落入他僵硬的眼中。
不……
不!
他无声的恐惧地尖叫着,那一瞬间,一直压制的某种情绪突破了那根摇摇欲坠的红线,红线彻底的被销毁。
他的眼瞳缩成了不可思议的形状,整个人如同风化已久的岩石,只需要轻轻一推,就能彻底瓦解。
信纸上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文字。
他再熟悉不过的,甚至能倒背如流的文字——
那双眼珠就像是镶嵌在眼白里的没有人气的机器,艰难的转动后,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了下去。
[宁宁,今天父亲母亲给我请了老师,他们说等我基础打好了,就可以去上学了,可是我好笨,我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我感觉我就跟个傻子一样。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很轻松就能听懂了,你那么聪明,比我聪明那么多!老师肯定会喜欢你的!
你知道吗……我还让父亲母亲给我请了一个美术老师,我知道你喜欢画画,等他教会了我,我就来教你!我相信我比他有耐心得多,小声说一句,美术老师的脾气可真臭,今天我画了一个梨子,他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他可太讨厌了!
你一定要等我长大,等我长大,我带你离开孤儿院,然后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啦,我们要当一辈子的好友,好朋友是不可以分开的!
陶杨和沈舒宁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他落在了……地下实验研究基地的信。
以为再也没有可能见到的,陶杨给他的信。
他慢慢转过头,看向身后。
然后,彻底跪在地上,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气。
他看到了他的画。
离开地下实验研究基地那一天,他给零号画的外面世界的画。
高耸的城堡,雪白的蔷薇花,开满鲜花的小道,远处的游乐场……
他看到了他在地下实验研究基地的照片,穿着白色的长衣长褂,身上沾满了鲜红,被锁链锁在墙壁上,垂着双手陷入没有知觉的沉睡……
他看到了他和零号在一起相处时用的东西。
比如那把剜开他脊背的匕首——
他昏晕过去,在半梦半醒间听到那段争吵。
“我们剥夺了那个孤儿院孩子的躯壳,你不会忘记用的是多么残忍的方式!”
“你在后悔?”
“我亲爱的阿德里安,把他送进去的是你——”
他回忆了起来。
而回忆起来的记忆填补了真相画布的一些空缺,在他以为得知的真相已经足够残忍荒诞的时候,填补后的真相越发摧毁心脏。
陶杨死了。
在很久之前,在他还在孤儿院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而陶杨口中已经死去的弟弟,夺走了陶杨的躯壳,用一封陶杨的信诱骗他走出了孤儿院,他被那些人抓到地下实验研究基地,从此不见天日,倍受折磨。
毁了他和陶杨的人,以拯救者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被他紧紧的依赖着、信任着、深爱着——
他的朋友、他的爱人、他的未婚妻、他的世界——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癫狂和冰冷。
他的顺从、逃避、挣扎都只是一个再好笑不过的笑话!
从始至终他都活在该死的怪物眼皮子底下,却以为自己得到了短暂的逃脱和救赎,战战兢兢的自喜着!并为了那一点救赎,不断地欺骗自己,一次又一次。
他只是想正常的活着,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活着。
他在真实的噩梦里被彻底的摧毁,眼睛一寸一寸黑暗下去,最后成为荒芜的草地和冰川。
房间的一切事物都化为灰烬,走廊扭曲着融入黑暗,空间里所有的镜面体都破碎开来,破碎的镜片锋利地割裂了他的肌肤。
噩梦里疼痛的感觉如此清晰,他却像从未察觉到一般,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身体缓慢流下,脊背后面生长出来的和他一样的白发怪物抱住他,呢喃着:“痛苦吧……”
“一切都是假的。”
“所有人都在欺骗你,他们为你塑造了一个虚假的世界,将你当成牲畜的圈养着。”
“来吧,我会帮你的……我会帮你抹平这一切的痛苦,只要你接受我、容纳我,成为我……”
“成为我——”
“我就是你……”
“你亦是我……”
崩溃、毁坏——
被摘下来的伊甸园的苹果,迅速的褪去鲜红的颜色,腐烂成黑色,然后成为粘稠的、发臭的液体。
身体发生了异变,有什么东西,在和他的精神融合。
【咕滋……咕滋……】
【咕滋……】
昏睡已久的青年,恍恍惚惚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空洞、灰暗,犹如黑洞一般。
没有任何的颜色,不见所有的光明。
第65章
他在一个笼子里。
合金制成的锁链, 束缚着他的手腕与脚踝,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与花香的气息。那些花香来自于攀附在笼子上的白色蔷薇。
背部很疼,又刺又痒。
沈舒宁慢腾腾往后面看去。
数不清的导管插在他的脊背上, 身体里的血液正透过导管被引入装血瓶中,密密麻麻连到墙壁上, 宛如蜘蛛的网络一般。
穿着白大褂的赵西卫将装满的血瓶摘下,换上了新的空置的血瓶,在这个时候,他依旧温和儒雅,甚至还对他微微一笑, 柔声道:“你醒了,沈先生。”
肤色苍白的青年空洞的看着他, 宛如失去灵魂的傀儡。
漆黑的眼睛倒映着红与白,清透又冷漠。
赵西卫轻轻叹了一口气:“您已经坚持很久了。”
作为一个普通的人类, 能够支撑这么多年,已经是一件很难想象的事。但到底也只是一个人类,经历了那一场婚礼, 彻底崩溃是理所当然的事。
没有人可以接受这样的真相。
哪怕是沈舒宁,也不可以。
老实说,他以为沈舒宁醒过来会尖叫、会痛苦,会疯狂的挣扎, 又或者彻底失去自己的意识,成为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疯子。
不过彻底的放弃和绝望的沉默, 也是另外一种被摧毁的表现。
“我要见……陶……”沙哑干涩的声音, 仿佛从破败的风箱里裹携而来的风,“不……”沈舒宁喃喃着:“阿德里安……”
“阿德里安——”他的脑袋垂在肩膀上,瞳孔涣散, 没有神采,连赵西卫也没有看,似乎只是凭借着自己的潜意识在和赵西卫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