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英红如今走出去,外面数以万计的小老板和打工人都得尊称她一声顾老板,她离开了那座令她失望的城市,来到了这片遍地黄金的新世界,倘若有老乡到此处和她碰面,绝对认不出当年在家里洗衣带娃的农村模样的女人和现在的顾英红是同一个人。
但唯一不变的,是她倾注了全部感情的小弟,永远比一切财富和社会地位都要重要。
她为金厂长可能会死伤心,不是因为金厂长对她好过,相反,她当年自尊心太强,非常排斥青书总跑去金家玩,也决不接受金家的任何东西。她为金厂长难过,是因为清楚刚才给她打电话的小弟肯定很伤心:“爸,你不懂,青书把金厂长几乎当爸爸看,他从小最羡慕金潜的就是金潜有个那样好像无所不能的爸爸,他喜欢人家金厂长,刚才我听他声音,肯定憋着一口气想哭呢,我刚才想劝他不要难过,又记得书上说情绪应该发泄出来才不会憋坏,可医生也说过不能让他气大伤身,哭对身体不好,于是又不敢劝他……”
“也不知道是谁跟他说的这件事!这不是纯粹想害死青书吗?!”顾英红气坏了,但却雷厉风行叫厂里的小助理进来,去火车站排队买票,深呼吸了好几下,才注意到身边寡言少语的顾建富,说,“爸,你怎么不说话?”
顾建富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感激金厂长对他家老二和幺儿所付出的一切,但他才是顾青书的父亲,不是吗?
“没什么。”顾建富淡淡笑了一下,将那三年来都得不到小儿子承认的自己与即将得到小儿子前去嘘寒问暖的金涛做了个对比,嫉妒得面目全非,还偏偏没有资格说什么,“那么我去找老杨安排一下这后面几天的收货出货的时间,票买好了跟我说一下,我马上一块儿走。”
“好。”顾英红拿了自己的钱包就说,“那我去一趟小金那里,问问他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走,路上也好做个伴。哎,小金也是可怜人,就算以后金厂长救了过来,金厂长估计也没有以前那样的精气神给小金指路了。”
顾建富点了点头:“欸,不过人家估计早就买了票了。”
“那我也应该代表青书过去看看小金。”顾英红虽然早就从二妹那里知道金潜也喜欢自家小弟,但感情这两人不是没成吗?青书也总关心人家小金,她作为姐姐,怎么着也得在这个时候拿出些表率,要是小金因为他爸的事情乱成一团,她也好作主照顾照顾小金。
顾英红说走就走,坐公交去了市中心金潜的科技有限公司,在简陋的居民楼里找到了还忙得热火朝天的小金。
“金潜!”顾英红穿着一身休闲装,走到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疑惑地问说,“小金,你票买了没有?”
金家少爷办公室资料堆积如山,即便过年的时候推出的新款音乐手机赚得盆满钵满,但因为是跟代工厂五五分账,还要支付各种贷款,也就只是小赚了一笔,暂时还没有什么余钱腾出来换更大的办公地点。
金潜从前并不待见顾英红,私心里觉得大姐不喜欢自己,那么他也就没有必要真心喜欢大姐,跟大姐保持个表面的友好便很不错,现在却情况不同,乍见不怎么来此的顾英红来了,比谁都要热情几分,挂断了跟分销商合作的电话后径直走过去跟大姐道:“大姐,你来了?什么票?你要买票吗?我可以帮忙买。”
顾英红见小金一副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那刚还伤心过的眼里流露出几分同情,顿了顿,让小金坐到椅子上别动,然后自个儿去把办公室的门给关上,把屋外销售员的所有声音都隔绝到另一个世界般,深呼吸了两下,最后神色肃穆地跟金潜道:“金潜,你爸出车祸了,中午刚出的,你不知道?”
金家少爷在深圳摸爬滚打的两年,学会了不少跟妖魔鬼怪打交道的本事,原本便聪明绝顶的金潜诈闻噩耗,第一反应是这是骗人的,毕竟做生意讲究的虽然是诚信,但质疑才是合作的基本要领,不然绝对会被人骗得去天台跳楼。
“大姐……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爸车祸?”金潜从鼻腔里露出一丝轻笑,“不会吧,他现在把车都卖了,怎么出车祸?”
“不是你爸开车撞别人,是你们厂里有个老师傅对你爸不满,以为你爸贪钱,还要把他们都弄下岗,什么都不懂就怪你爸不好,所以一气之下开货车撞过去,不过你放心,现在你爸已经送去抢救了,青书他们也全部决定回去,你看看你这边有没有什么要跟下面人交代的?都交代一下,我让我那边的工人帮你也把票买了,这样一路回去也算是有个照应。”
“照应?”金潜重复着顾英红最后两个字,沉默片刻,迅速给远在江阳市的胖子打去电话,电话响了许久都没有人借,金潜便一直打,打不通就换家里的座机,家里的座机打不通就给医院打!
医院总是有人的,只是得来的消息绝不是金潜想要的。
当得知向来无所不能的金厂长现在正在抢救中,金潜还跟哭得不成样子的金妈妈通了电话,电话那头的金妈妈一边哭一边喊他不要回去,说没事,不能耽误他这边的工作,毕竟现在厂里就指着他赚钱养了,他养着两千多号人呢,那两千多号人,是金厂长最放心不下亲人一般的存在,还说如果金厂长下不了手术台,那么以后厂里的那些叔叔阿姨,他也不能不管,这是他爸爸的遗愿。
金潜蓦地低下头去,颤抖着笑道:“遗愿个屁!他要是死了,我管那些吃白饭的去死!”
金潜说罢,重重挂断电话,随后迅速拿起放在椅子后背的单薄外套便要走人,跟顾英红说:“大姐,走吧,现在就走,我们开车回去,等火车太慢了。”从深圳开车走刚通的高速公路能够十一到十二小时抵达江洋,当然,前提是不吃不喝不睡觉。
顾英红连忙拉住这孩子,劝道:“你等等,你这个样子怎么能开车?还是坐火车比较保险。”
金潜似乎尚且还有理智,说:“我跟舅舅一块儿回去,大姐你坐火车吧,不用担心,我很好。”
顾英红劝不住,眼见着比她还要说走就走的金家小子去找舅舅开车了,只能回去,直到晚上坐六点多的火车,和无数从蓉城走出来的不少人一样,向着同一个地方回去。
顾英红跟父亲顾建富是第三天凌晨抵达江阳市的,跟弟弟打了个电话,得知青书他们还有半个小时也能到,便决定多在火车站等半个小时。
等待的过程,顾英红不听给在医院的胖子打电话,得知肋骨戳破肾脏的金厂长刚出重症监护室没多久就又进了手术室时,长途跋涉的那些疲惫瞬间被金厂长病情的凶险惊跑,真心实意地为金厂长祈祷起来。
顾建富则站在出站口最近的位置,目光深深地望着不远处的站台,望穿秋水地等从北京过来的火车进站。
顾青书他们的火车提前抵达江阳市火车站,行程途中,顾青书晕车,大部分时候都因为吃了晕车药,睡了过去,也就吃饭和上厕所的时候被叫醒,迷迷糊糊之际,问高哥金厂长现在的情况如何,得到的答案模模糊糊,也没有精力跟高哥置气。
好不容易到了江阳市火车站,顾青书根本来不及触景伤情去看家乡火车站的变化,被高哥拉着出了站台后,就丢开高哥的手去跟大姐拥抱在一起。
“姐姐,现在情况怎么样?”顾青书着急问道。
顾英红红着眼睛看小脸白白的小弟,抓着弟弟的手,冰凉得叫她连呵斥的心情都没有,只顾着双手捧着弟弟的手搓来错去,说:“我也不清楚,听说是又进手术室了,现在还没有出来,而且……医生之前说,金厂长撞到了脑袋,极有可能会醒不过来,就是成未植物人,这几天非常关键,要看金厂长求生的意识大不大。”
顾青书太知道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了,什么求生的意识大不大,翻译过来其实就是听天由命。
“我知道了,对了,金哥他……怎么样?”顾青书自从知道金哥是开车十三个小时就抵达江阳市后,心里就闷闷的,无法想象现在的金哥是什么样子。
上辈子金哥没让他陪着,葬礼也没让他去,他看见的金哥是独自处理好一切情绪,积极向上,要开始为了金家还债的金潜,是要放他去跟更有未来的男人的金潜。
现在他就要见到金哥了。
金哥是什么样子?
大姐顾英红看弟弟那么关心金潜的样子,哄道:“我也不知道,但我们过去看看不就晓得了?走吧,咱们做三轮过去,比走路快多了。”
这两姐弟拉着顾春兰一块儿先跑了,顾建富与一到江阳市就似乎被抛之脑后的高醒等人互相打了个招呼,追在后面。
一群人分坐三辆电动三轮去往市中心医院,高醒跟顾建富一辆,姚祚跟高禄昌一辆,顾家姐弟一辆。
顾建富跟高醒是过年的时候才见过,虽然顾建富不得青书好脸,但在高醒这里却有着父亲的待遇,只不过此刻两人面面相觑,都没有说话,看了彼此一眼,将对方同自己一样不能被人知晓的嫉妒捕捉清楚,于是互相干笑了笑,没有说话。
最先抵达医院的三轮车是顾青书那一辆。
他下了车便给了十块钱给车夫,也不必找钱,匆匆进入熟悉又陌生的医院,按照记忆里的路线直奔急症室。
“欸,青书,你慢点!”顾英红抓不住小弟,小时候小弟也贪玩,热爱跟小胖子郑达、金潜一块儿下水库摸鱼,她对此非常不满,总觉得青书身体弱,最好是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又矛盾地特别喜欢见青书这么活泼的模样。
现在青书小跑上楼,顾英红又是心里像是被什么紧紧攥着,像是开一个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的盲盒,忐忑不已,不知道小弟见了金潜和金厂长会是什么反应,能不能好好的,就像他答应自己的那样控制情绪。
顾英红心里牵挂着小弟,跑得不比青书慢,等到了急症室手术间外面,看见坐满了父老乡亲的家属等候区时,小弟顾青书也定定地站在一个头发凌乱的青年面前。
那青年抱头弯腰坐在蓝色塑料椅子上,骨节分明的双手穿插在好几天没洗的黑发里,有几根白头发刺目翘起,反应慢半拍地首先看见的是一双风尘仆仆的白球鞋,而后才慢慢抬起头来,仰头睁着一双波澜不惊的双瞳凝视面前的顾青书。
顾青书耳后的长发这三年来长到了腰际,跑来的时候,绑住长发的绳圈滑落,此刻全部落到他的胸前,如他这个人一样静静的,一动不动,只有向来迷惑人的眼在颤动,睫毛轻轻一眨,就掉下一串透明的水珠:“金哥……”
金潜扯出一个微笑:“嗯,你来了?”
顾青书喉咙发紧,伸手摸了摸金潜的头顶:“嗯,我回来了,金厂长一向对我还有姐姐很好,怎么可能不回来?”
金家少爷明显好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狭长的眼下一片青黑,被童年好友摸了摸头顶,便像是找到了可以稍微歇息片刻的港湾,闭上眼睛,说:“我知道你会回来,只是从前没想到会是因为这个理由。”
“我也没有想到……”明明很多人的结局都改变了,为什么金厂长没有改变?顾青书也不懂,意外明明都是可以避免的,可意外依旧发生,这大概说明……是他不够努力。
“金潜。”高醒适时也走到金潜的面前,跟青书并排,说,“不要太伤心,去休息一下吧,这里有我们看着,出不了什么事。”
金潜还没说话,金妈妈就开口了:“小高说的对,你都两天没合眼了,别你爸好了,你又倒下去,那你还要不要我活了?”
金潜说不过金妈妈,点了点头,却没有回租的行军床上睡觉休息,而是往医院天台上去,原本胖子也想要跟着上去,却又看二姐顾春兰默默站在角落擦眼泪,便瞬间抛弃兄弟跑去安慰二姐。
另一边,顾青书跟着金哥一路向上,途中看了身边的高哥几次,最后站在天台的门口,小声跟高哥说:“要不你先下去?你在,我感觉金哥不太放松。”
高醒沉沉看着那坐到天台的石阶上的金潜,只见金潜慢条斯理地点了根烟,随后往后一躺,似乎事打算就在这里休息睡觉:“我看他挺放松的,喏,他都准备睡觉了,我们就在这里守着,别让他想不开跳下去就行了。”
顾青书却惦记着要照顾金潜现在的心情,摇头说:“你就下去帮我看着金厂长手术好不好?”
“……奇怪,难道你们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给我听的?”高醒微笑着说,“我不是小气的人,我知道要信任你,我很信任你的宝贝,你跟金潜从小一块儿长大,现在要安慰安慰人家,我懂,我理解,但是没有必要把我赶走吧?就算你一会儿抱着他,让他躺在你腿上哭,我都不介意,毕竟现在人家爸爸还在手术室,心里脆弱,我能理解,可你执意非要我走是怎么回事?这不合理啊。”
顾青书一边被高哥抹掉脸上的湿痕,一边犹犹豫豫地皱眉盯着高醒,被高醒这么一说,他还就真不好意思去跟金哥拥抱,于是他看了看躺在三月阳光下抽烟晒太阳的金潜,又看了看面前站在楼梯口阴影里的高醒,说:“你说的,那我一会儿跟金哥说什么,你都不许借题发挥,不许插话,权当自己是个隐形。”
“好。”
然而安慰的话顾青书根本没有跟金潜说几句,三个人就一块儿躺在天台上晒太阳。
一根烟,金潜抽过了两口,就被顾青书劫走,淡淡道:“你一身的烟味,少抽点。”说罢,拿在手里的烟也不丢,觉得丢了会让金哥尴尬,于是干脆送到了自己的唇间抿着,慢慢抽了两口,但下一秒就被高哥掐灭丢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