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溪看着那颗糖果,用力握进掌心里。
他想,他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他有杨多乐没有的健康身体,以后会赚很多钱,会买很大的房子,会去世界很多地方,会有很美好的人生。
他的美好人生只差一个林钦禾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悄悄走到病房门旁,在门侧的阴暗光线里看着里面,看那个本该属于他的人生长什么样子。
罗徵音在向医生和护士道歉,然后走到正在抹眼泪的杨多乐外婆叶玉荣身旁,给她递了一张纸巾。
一旁坐在椅子上的外公方祖清红着眼睛沉默,这个强势了大半辈子的老教授只疼这一个外孙,再任性都没有说过一句重话。
陶溪悄悄看着那两个抹泪红眼的老人。
他想,原来这是他的外祖父母。
原来亲人在心疼一个孩子时,会疼到为他哭。
然后他看到林钦禾走到杨多乐床前,问他:
“为什么不配合医生?”?声音严肃,但透着温柔。
杨多乐面色苍白,满脸都是眼泪,他做过这个手术,知道有多疼,但他向来不敢违逆林钦禾,自暴自弃地说道:
“钦禾哥,我好疼好疼,我觉得我好像过不下去了,这样活着好痛苦。”
罗徵音闻言微微侧开脸,红了眼睛,叶玉荣佝偻下腰垂泪,方祖清将老伴搂入怀中。
林钦禾声音沉了些:“乐乐,不要说这种话,不要让你的亲人为你难过。”
杨多乐赌气地扁着嘴不说话,只眼角淌着泪。
林钦禾轻轻握住杨多乐的右手,那只手的手腕上有一块明显的红色圆形胎记,还有一根串着金珠的红色平安结。
小时候杨多乐每次不愿意吃药时,林钦禾也会这样握着他的手劝他。
而那串红色平安结,是方穗留给杨多乐最后的礼物。
林钦禾放柔了声音,对杨多乐缓缓说道:
“还记得你妈妈给你的那封十八岁的信吗?我想,她更希望你打开信时,已经成长为一个坚强乐观的大人。”
罗徵音再没忍住,也落下了眼泪。
杨多乐沉默了,他可以在所有亲人面前任性,但他没办法对着自己的母亲任性,因为她曾为他付出了生命。
他最终答应了配合医生。
之后便是医生和护士拿着器械给杨多乐插管,杨多乐痛的哭喊着,林钦禾一直握着他的手,罗徵音在一旁给他擦眼泪。
陶溪离开了病房门口,回到长椅上坐下。
他将手中那颗已经被握的温热的糖果撕开糖纸,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
是很清甜的桃子味,但他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他想,林钦禾也有不对的时候。
他吃了这颗糖,根本没有开心起来。
一点都没有。
他很快就吃完了糖,陈亭提着一盒饭走到他面前,说道:“这是在附近餐厅买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陶溪接过那盒饭,说了声谢谢。
他打开饭盒,埋头吃了起来,吃的越来越快,狼吞虎咽的像是饥肠辘辘好几天的人。
只有这样他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闯入那间病房,对他们大声说:
我才是方穗的儿子。
你们都应该疼爱我。
我也很难受,我的心脏也很疼,我也活的很痛苦。
你们怎么不来关心我呢?
怎么从来没有人为我心疼的落泪呢?
他吃完后都有些想呕吐,从口袋里拿出一瓶水,仰头喝了好几口才将那阵呕吐的感觉压了下去。
陶溪放下水瓶,看到一双长腿出现在自己面前,然后那双腿曲起,林钦禾半蹲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
他很少有机会能这样俯视林钦禾,走廊上的灯光落在林钦禾的脸上,眉骨下的阴影显得五官更为深刻,那双望着他的深邃眼睛里是明显的担忧。
林钦禾伸出手将他嘴边的一粒米饭捻去,低声问他:“陶溪,你怎么了?”
陶溪出神地看着林钦禾,像是溺水之人看着唯一的浮木,黑夜里的人看着唯一的灯。
他突然问道:“林钦禾,如果有一天我生病了,很疼很疼,你会来看我吗?”
林钦禾微蹙起眉,问道:“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
陶溪偏执地问道:“所以你会不会来看我?”
林钦禾沉默了一会,说:“你不会生病。”
语气笃定的近乎幼稚,好像他可以判定他的一生都会无病无灾,多福多乐。
陶溪心脏一酸,他笑了笑,说:“林钦禾,我想回去了。”
林钦禾站起身,说:“我送你回去。”
“你不用留在这里陪他吗?”?陶溪坐着没动,问了一个对自己很残忍的问题。
林钦禾平淡道:“他有很多亲人陪着他。”
他弯腰握住陶溪的手,将他从长椅上拉了起来,低声道,
“但你现在好像只有我。”
陶溪呼吸一窒,他几乎要落下泪来,那一瞬他很想问林钦禾。
你是不是也有一丁点喜欢我呢?
但他最终没有勇气。
他怕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而一旦问出口,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林钦禾拎着陶溪的书包,带着陶溪上了林家的车,陈亭将车向文华一中开去。
在车上,陶溪望着窗外快速飞逝的霓虹,又望向身旁沉默的林钦禾。
林钦禾察觉到他的视线,在昏暗的灯光下转头看向他,缤纷霓虹映在他的眼底,在光影攒动中透着柔和色彩。
陶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是说道:“今天来不及给你画漫画了。”
林钦禾对他说:“没关系。”?顿了顿,又道,“明天补给我。”
陶溪点点头,没再说话了。
他又望向窗外的霓虹,他想。
这条路应该长一点,再长一点。
长到林钦禾的身边永远只有他。
但过了晚高峰的城市不再阻塞,车很快就开到文华一中的校门口,陶溪不舍地跟着林钦禾下了车。
林钦禾依旧拎着陶溪的书包,一路送他到宿舍楼下。
周日夜晚的校园阒无人声,只有十月晚风柔软的喧嚣着。
陶溪站在宿舍一楼的门口,唯一留着的灯光很黯淡,他在昏暗中似乎总有更多勇气,他对林钦禾说:
“林钦禾,我今天很难过,可不可以提前索要期中奖励?”
虽然他根本还没考进前五十,也不能绝对保证自己考进去。
但林钦禾今晚似乎格外纵容他,轻声说:“可以,你想要什么?”
陶溪却没有回答,他在昏暗中扑到林钦禾身上,微微踮起脚,双手环住林钦禾的脖子,将下巴垫在林钦禾宽阔的肩膀上,像小狗一样轻轻蹭了蹭。
林钦禾身体僵住,他下意识要推开身上的人,但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陶溪睫毛轻颤,他轻声说:
“林钦禾,我也会努力成为坚强乐观的大人。”
就像你对杨多乐说的那样。
他很快就放开了林钦禾,不然他怕自己鼓噪的心跳声会被听到。
“好啦,我现在不难过了,谢谢你。”
陶溪从林钦禾手里拿过自己的书包,飞快地向宿舍楼上跑去。
林钦禾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楼道的自动响应灯依次熄灭。
他向校门外走去。
后来林钦禾总会想起那天晚上,如果时间倒错,让他再回到当时。
他一定会用力回抱住怀中的人。
告诉他。
你不用成为大人。
你只用做全世界我最偏袒的小朋友。
作者有话说:
今天晚上就不更啦
第29章
陶溪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四楼空无一人的寝室,灯都没来得及开,直接跑到阳台上打开窗户,向楼下看去。
周末夜晚的校园只亮着几盏并不明亮的路灯,但好在宿舍楼通往校门的那一小段路可以勉强看清。
陶溪微喘着气,踮起脚将脑袋伸出窗户向下逡巡寻找林钦禾的身影,但好一会都没看到。
林钦禾走的这么快?
陶溪不甘心地又等了一会,终于看到林钦禾的身影出现在了晦暗不明的夜色与灯光之中。
他不知道林钦禾为什么会在宿舍楼下耽误这么长时间,他只是像以前一样,不,比以前更用力地看着林钦禾的背影。
这是他最习惯和最放松的视角,不用担心自己被林钦禾发现。
就像人们仰望月亮时,从来不会担心月亮是否在意自己的目光。
但陶溪突然看到林钦禾停下了脚步,然后转过身,抬头朝宿舍楼看过来。
那一瞬陶溪的心脏剧烈收缩了下。
林钦禾是在看他吗?
这个猜想让他兴奋的头发丝都在发颤,他急忙朝林钦禾举起手挥了下,但猛地意识到他还没开灯,林钦禾不可能看见他。
陶溪赶紧跑去打开了阳台上的灯,回到窗户时却看到林钦禾已经转过身又继续往校门走了。
巨大的失落兜头盖脸地罩下来,紧接着就是猛然升腾而起的不甘心。
陶溪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手指飞快地解锁,找出林钦禾的电话号码,一鼓作气地按了下去。
他在等待接通的提示音中紧张地看着林钦禾的身影,看到他果然停下脚步,低下头似乎是在看手机。
电话接通了。
林钦禾没说话,只有很浅的呼吸声,他又转过身抬头朝宿舍楼望过来。
陶溪也不知道说什么,他打电话就是一时冲动。
“陶溪?”
林钦禾低声喊了他的名字,抬头望着他,似乎知道他在哪个房间里。
陶溪张了张嘴,看着夜色中的林钦禾,鼓起勇气说:
“林钦禾,我想和你说晚安。”
还想每天和你说,早安,午安,晚安。
林钦禾似乎笑了一声,对他说:“说吧。”
陶溪顿了顿,很认真地说道:
“林钦禾,晚安。”
“陶溪,晚安。”
林钦禾嗓音柔和。
这个场景其实有些奇怪,一个人在楼上,一个人在楼下,彼此望着,还没到睡觉的时候,却在电话里互相说晚安。
陶溪没忍住笑了起来,眼睛又落满了亮闪闪的星光,好像真的今晚一切安好,可以无忧无愁的安然睡去。
“我说完了,明天见!”
陶溪一说完就挂了电话,怕自己等会舍不得挂了。
他看着林钦禾放下手机,再次转身向校门走去,直到完全看不到了,他才回到房间内,像往常一样洗了澡,把换下的衣服也洗了后晾在阳台上,然后坐在凳子上开始做卷子。
心里却是难得的沉静。
好像是在刚才的拥抱和晚安里获得了无尽的勇气,尽管那只是一个单方面的拥抱。
他发现每当自己沉湎于荒谬可笑的命运时,林钦禾总会将他从暗不见光的深河里拉出来,让他看到,原来深河上正压着满川星梦。
就当晚上医院里看到的一切是一个梦好了。
梦醒了,依旧要努力过好生活。
林钦禾回到汉南医院时,杨多乐已经睡下了,两位老人也被罗徵音苦口婆心地劝了回去休息,病房里只有罗徵音一个人守在床旁。
罗徵音察觉到林钦禾进来,朝林钦禾做了个嘘的动作,起身检查了下杨多乐胸侧的引流瓶,又爱怜地摸了摸杨多乐的额头,才和林钦禾一起走出病房。
“你去哪里了?乐乐一直在找你。”?罗徵音带上房门,在走廊上问林钦禾。
林钦禾看着罗徵音微红的眼睛,简短道:“送陶溪回学校。”
罗徵音这才想起来那个叫陶溪的同学晚上莫名其妙地来了一趟,又莫名其妙地走了,她心里奇怪,问道:
“让小陈送他回去就可以了,何必你跟着跑一趟?”
林钦禾没回答她的问题,转而道:“您也早点休息吧,明天还有音乐会演出。”
罗徵音摇了摇头,抬起手揉了揉眉心,一整晚的伤神让她实在是有些疲惫,没忍住向儿子倾诉心声:
“我不放心,每次乐乐生病,我总会想起阿穗,如果当时我能不顾一切地留下她,不让她无处可去,去那么远的地方,会不会她就……”
罗徵音说到一半开始哽咽,崩了一晚上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林钦禾给母亲递了一张纸巾,他看着对面无人的长椅,沉默了一会说道:“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方阿姨一定也不希望您为她愧疚一辈子,她不会怪您。”
罗徵音用纸巾擦去眼泪,其实她很少在林钦禾面前提起方穗,她知道自己的儿子不喜欢方穗,但她今晚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些不安定的慌乱,好像预兆着什么被自己忽略了的命运伏笔。
“钦禾,妈妈知道你心里一定没有办法理解,也怪罪过我为什么一直放不下过去,或许等你再长大些,遇到你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你会渐渐明白我的感受,但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和妈妈一样,因为懦弱和犹豫造成一生悔恨的事。”
林钦禾一言不发,这是他母亲第一次向他如此坦言她对方穗的感情,在很久以前他确实怪罪过罗徵音,也对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产生过一丝恨意。
他从小就活在方穗的影子下,家里四处都是她的痕迹,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在缅怀她。
他也曾为罗徵音对杨多乐的极尽偏爱而不平,只不过他和父亲一样,大多数情绪都不会表现出来,所有人都觉得他天生成熟,对一切都疏离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