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口胡诌道:“来接弟弟,幼儿园大班的。”
奶奶来了兴致,说自己孙女儿也是大班的,叫什么名字云云,又说陶溪长得这么好看,肯定弟弟也好看,便问陶溪的弟弟叫什么名字,没准儿和她小孙女还认识呢。
陶溪想了想,笑了一下,说:“叫林钦禾,您孙女回家有提起过吗?”
一旁跨坐在自行车上的林钦禾顿时扭头看了陶溪一眼。
“哎呀名字也好听嘞,就是没听我孙女儿讲过有这么个小朋友啊。”奶奶非常可惜地感慨着,又问陶溪身旁的林钦禾,“这位小帅哥,你也是来接弟弟妹妹的吗?”
林钦禾没什么表情地点了下头,说:“接弟弟。”说完没等奶奶接着盘问,一本正经地继续道,“在幼儿园大班,叫陶溪。”
陶溪乐得不行,对那位奶奶笑着说:“我俩弟弟一个班的。”
“真好啊,哥哥们关系这么好,弟弟们也可以从小一起长大,互相有个伴。”奶奶羡慕地感慨完,突然听到孙女叫自己,便赶着去接孙女了。
两人赶紧借机骑着车走了,路上陶溪还是忍不住在笑,笑得林钦禾看了他好几眼,他思维不知道一下跳哪儿了,突然问林钦禾:
“哎,你这么聪明,怎么不跳级啊?”
他想以林钦禾的智商,就是跳四五个年级也不成问题。
林钦禾没跟上陶溪跳跃的思维,怔了下说:“小学时有老师提议过,但我母亲没同意。”
“还好你没跳级。”陶溪啧了一声,望向林钦禾的眼睛里笑意星亮,“不然我还怎么跟你一起上幼儿园大班。”
林钦禾闻言笑了笑,心里想着还好陶溪没继续问为什么罗徵音不同意他跳级。
结果下一秒,陶溪突然神色认真地对林钦禾说道:“过段时间等你妈妈好点了,我去看望看望她吧。”
他知道罗徵音在疗养院里治疗静养,也大概知道她是因为得知自己的身世致使抑郁症复发。
林钦禾握着自行车把手的手指曲起了下,他没想到陶溪会主动提出要见罗徵音,在沉默几秒后,最后说:“好,她也很想见你。”
直到薄暮时分,两个人才沿着江边绿道缓缓骑车往家去,陶溪已经快骑不动了,两只脚踩得十分艰难,但看到前面林钦禾依旧骑得四平八稳轻松非常。
他有些不服气,用力踩了几脚踏板赶了上去,微微喘着气对林钦禾说道:“以后带你去桃溪湾爬山,你肯定就没我厉害了。”
林钦禾看着陶溪因为出汗有些发红的脸,唇角微掀,说:“体力又不会因为地方不同而改变。”
陶溪停住车,一条腿支在原地,总觉得林钦禾说这话有点意有所指,但一会儿没想出来林钦禾在指什么。
这时已经骑出一段距离的林钦禾停下了,转过车头看过来,背对着一江潋滟暮色等他。
陶溪看着那幅画面几秒后,用力踩了几下,骑到了林钦禾身边。
元旦假期的结束,意味着期末考试前再也不会有别的小长假了,而期末考试后又将迎来一次排名分班。
即使是文华一中高二一班的学生,也难免对期末考试紧张,陶溪也全身心地投入到备考中。
毕成飞跟陶溪分享独家八卦,说二班的徐子淇与杨多乐退学了,听他小姑毕傲雪讲,档案上还被记了一笔,估计以后一生都要跟着,问他是不是跟CAC比赛有关系。
陶溪只说不知道,毕成飞心里好奇的要命,他明明看到好几次杨多乐的老爸过来给陶溪送东西,难道最后与陶溪还是没谈妥?
没过多久,CAC大赛的最终评选结果出来了,陶溪不负众望拿了全国一等奖,算是经历风波后最好的结果,他用奖金在周末请班上同学吃饭,感谢当初同学们给他的支持。
一帮快被复习折磨疯的高中生胡吃海喝一顿后又在KTV里闹腾了一晚上,男生们没家长老师管,光啤酒就叫了三十几瓶,陶溪本来也想喝的,但林钦禾不允许,往他手里塞了一瓶桃子汽水,喝得他直叹气。
包间里暖气很足,旋转彩灯不知道被谁打开了,五颜六色的光晕晃得人眼花缭乱,躁动的空气混合着啤酒与果汁气味,少年人的吵闹笑声喧嚣又鲜活。
陶溪置身这场喧腾热闹中一时有些恍惚,想起去年此时的他应该裹着早已没多少棉絮的旧棉衣,在十人间宿舍外的走廊上一个人打着电筒,冻得牙齿打颤地赶文华一中直播课功课,那时支撑他的念头很简单,就是直播屏幕上千里外的月亮。
此时他看着眼前群魔乱舞的文华一中的同学们,又看向身边眉眼清俊的少年,他正戴着一副无线耳机,在斑驳声色中低头看着手中平板,修长的手指在平板上写划着什么,仿佛置身的不是KTV而是图书馆。
陶溪忍不住将脑袋凑过去,结果看到上面赫然是自己昨晚被林钦禾逼着写下的托福英文作文,而旁边是密密麻麻的红色批改笔记,字数快赶得上正文。
“……林老师,您这还不如重新给我写一篇呢。”陶溪一言难尽地说道。
林钦禾被陶溪的脑袋挡住视线,他抬手捏住陶溪的下巴往旁边推开了些,继续着批注着最后一句,语气有些严肃:“范文已经写好了,你可以参考下。”
“……?”陶溪刚要说什么,就突然被毕成飞和班长一把从沙发上架到了吧台上,手里也被塞了一个刚被毕成飞喷过口水的麦克风,其他人纷纷大声起哄让他唱歌,“唱一个!唱一个!”
陶溪心情好,大大方方点了一首歌唱了,是一首英文老歌,《FlyMetotheMoon》,以前听过很喜欢就专门记了下来。
他唱功潦草,也就仗着音色不错曲调简单,没人搞怪喝倒彩就让他很满足了。
林钦禾终于没再看那篇被改的面目全非的作文,素来冷峻的面容半隐在昏暗光线里,目光穿过斑斓陆离的彩色光晕落在他身上,专注而柔和。
唱完后,陶溪又坐回林钦禾身旁,刚准备嘚瑟地问下自己唱的怎么样,就看到林钦禾手上居然还在那平板上写划着。
“林老师,你再在我的聚会上改作业,我就没收你平板了。”
陶溪佯怒地说着,再次凑过去看,却看到平板上并不是他那篇破作文,而是一张新的画布,上面是一句漂亮的手写英文:
“YouareallIlongfor.AllIworshipandadore.”
是他刚唱的歌词,下一句是……
林钦禾将平板递到他面前,用眼角觑着他,语气漫不经心:“你要送你。”
陶溪接过平板看着上面的英文歌词,有些脸红了。
闹腾一整晚后,把一群醉鬼分别送上车,陶溪才与林钦禾一道回了家,他尚在兴奋中,一路哼着自己唱的那首歌,洗澡后爬上床了也不消停,窝在林钦禾怀里拿出手机算自己那点儿奖金。
一等奖的奖金很丰厚,还剩了不少,陶溪事无巨细地说着要给家里和林钦禾添什么东西,给外公外婆买些什么,给老师乔鹤年买什么……
林钦禾一只胳膊揽着陶溪,另一只手翻着书,偶尔应几声。
算着算着,陶溪突然安静了,似是在想什么事情。
林钦禾见陶溪不吱声了,便低头看了眼陶溪的手机屏幕,发现他正盯着文华市的天气发呆,上面写着未来几天寒潮来袭,要降温下雪。
他抬手捏了下陶溪的耳垂,问道:“在想什么?”
陶溪回过神,转过身跨坐在林钦禾腿上,说:“我在想我妹妹,上次给她买的东西不知道她有没有真的收到。”
上次也是寒潮来袭,他买了一堆冬季保暖用的东西给郭萍寄了过去,有陶乐的也有郭萍的。
那时他还不知道郭萍生病了。
林钦禾知道陶溪想的不止是他妹妹陶乐,他伸手揽住陶溪的腰,往自己怀里带了点,试探着问道:“是不是想去汉南医院看看?”
上次在医院碰到陶坚,陶坚要陶溪有时间去看看郭萍,陶溪一直没去,但林钦禾知道陶溪心里一直装着这件事。
陶溪将额头抵在林钦禾肩膀上,手指揪住一块林钦禾的睡衣,闷了一会儿说道:“我不是想去看她,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可能需要一个了断。”
林钦禾将陶溪揪着自己睡衣的手指包进掌心里,替他说道:“去看吧。”
以后的路再远,也不用回头了。
63 第63章
第二天陶溪没让林钦禾陪他,一个人顶着寒风去了汉南医院,像上次一样买了一些水果,径直去了郭萍的病房,陶坚不在,病房里只有郭萍。
陶溪几乎没认出来床上那个身上插满管子的女人,她脸部浮肿得看不出以往的样子,听到门的声响,十分迟缓地向门口望过来,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认清来的人是谁。
郭萍泛黄肿胀的脸看不出表情,努力张了张嘴,喊了一声“陶溪”。
陶溪抬脚向病床走去,什么称呼也没有喊。
他们其实没有什么话讲,或者说自从他知道真相后,就没怎么和郭萍说过话了,而郭萍也自那时起,对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只是用一双凝满愁苦的眼睛偶尔看着他,而他对这个眼神厌恶至极。
现在,他在郭萍那双更为浑浊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笑意,她说:“你来看我了。”
“我来是为了陶乐。”陶溪没什么语气地说道,将手里的水果放在床头柜子上。
郭萍听到这句话轻轻点了下头,说:“陶乐在她奶奶家里,她想跟我来文华市看你,我没让她来,让她在学校好好读书。”
“我会让她转到这里读书。”陶溪说道,杨争鸣答应了帮他这个忙,会找一个不错的初中,下学期让陶乐转过来。
郭萍闻言久久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声音低了很多:“她有你这样一个哥哥,是她的福气。”
她说完抬了抬那只插着针的手,有些艰难地指向床头柜的抽屉,说:“第一个抽屉里有一个木盒子,你拿出来看看。”
陶溪从抽屉里拿出那个手掌长的狭窄木盒,木盒应该是用边角料随便打的,粗糙而陈旧。
他打开了木盒,里面是一根红绳编织的平安结,编织它的那双手显然有些笨拙,平安结并不太平整好看。
陶溪盯着那串平安结几秒,猛地抬头看向郭萍。
“你妈妈啊,一双手细长细长的,画画那么厉害,也不知道为什么学编绳那么慢,我教了她很久很久,她才编好了这串平安结。”
郭萍看着陶溪手里的平安结,似乎陷入到回忆中:“我第一次看到她,就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一双眼睛总是含着水,说话也温温柔柔。”
“她上门来问我,能不能借住在我家里,我看她怀了孩子,想着自己也怀了孩子,两个人可以做个伴儿,就答应她了,她也一点都不担心,刚住进来就给了一大笔钱,不想想万一我骗她钱呢。”
“那时村里其他家的媳妇都羡慕我,说我福气好认识了一个大城市来的贵人。我也这么想,我这辈子都在桃溪湾里,没见过什么世面,你妈妈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厉害的了,朋友这个词我都不敢想,但她却是真拿我当朋友……”
陶溪听到“朋友”这个词有些呼吸滞涩,他听不下去了,冷声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她拿你当朋友,你为什么还要那样做?”
她那么信任你,你却将她付出生命换来的孩子留下,把自己的孩子递给她的亲人。
郭萍沉默下来,目光从那串平安结上慢慢移开,眼睛失焦地望向床头吊着的药水,她声音低下来,有气无力地继续道:
“我没怎么读过书,你妈妈有很多我不懂的地方,她有时候说的话,画的画,我都不太懂,我唯一能懂她的地方,就是她对你的爱了。”
“她给你起了一个好名字,给你画了画,写了信,还说以后要带你去很多地方,教你画画。那时我突然想啊,我能给自己的孩子什么呢,我以前哪里想过这种问题,我们那儿的小孩都是在村里土生土长的,也不读什么书,跟我一样长大就结了婚,生了小孩,就这么一代一代的下去……”
“你妈妈让我知道,原来做人父母的,还要给孩子考虑这么多……我想我是不是也要给自己的孩子留下什么,但那天她们说我的孩子身子弱,根本活不了多久,我不甘心啊,我怎么甘心,我都还没有想好以后要给他什么……”
“可能就是这点不甘心,那天你爸爸他们来桃溪湾接你们母子回去,我把自己的孩子给了他们,那时我想,这是我唯一能给他的东西了,还有那串我自己编的红绳……”
“那是你的东西吗?”陶溪打断质问道,觉得没有听下去的必要了,并没有什么他设想过的隐情,一切只是一场私心自用的所谓母爱,把别人的命运当做礼物馈赠给自己的孩子。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想要转身离开,看到郭萍挣扎着向他伸了伸手,声音已经彻底虚弱下来:
“陶溪,对不起,是我偷了你妈妈给你的东西,我知道你恨我,不会原谅我,我是马上要下地狱的人,死了也见不到你妈妈,如果以后你去看她,能不能帮我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陶溪漠然地看着那只伸向他的插着针的手,曾经他无数次渴望过那只手能像牵着陶乐那样,牵住他的手接他放学回家。
他没有动作,神色冷漠地反问道:“你都知道我不会原谅你,为什么又奢望我母亲的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