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在另外三个大人脸上扫过,蓦地笑了一声,说:“永远在被找一个死人的影子,这样的人生我早就受够了!”
三个大人闻言都变了脸色。
“杨多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杨争鸣狠狠皱眉,冷声打断。
“难道不是吗?”杨多乐霎地看向杨争鸣,目光尖锐,“你们不是早就失望我不像她吗?”
他像是压抑许久终于找到爆发的机会,自顾自地惨笑道:
“是,我长得不像,不会画画,乔鹤年死都不肯收我当学生,可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也努力学了很久很久,可我就是学不会,你们嘴上对我说没关系不要紧,可你们脸上对我的失望根本藏不住!”
杨多乐胸口剧烈起伏,双眼通红,苍白的脸上满是泪水。
“乐乐,我们没有……”叶玉荣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宠着养大的孩子,她从不知道他竟对他们有这样多的怨怼。
可杨多乐显然没有宣泄完自己的委屈,他哭得面容都有些扭曲:“那些亲戚背后笑话我不是亲生的,是你们抱错的,你们都对我说这是玩笑话不要放在心上,可你们有谁知道我害怕!”
“每次在医院抽血我都害怕,怕你们悄悄去做亲子鉴定,每次做噩梦,都梦到我是假的,你们找回了真的,立马就丢了我!”
杨多乐抬手指向陶溪,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说:“现在真正的杨多乐回来了,你们如愿了,再也不用对我失望了,不是很好吗?”
两位老人看着眼睛通红流泪的杨多乐,神情震恸,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杨争鸣皱着眉一言不发。
叶玉荣终究还是心疼,拿着纸巾要走上前给杨多乐擦眼泪,却突然听见一直没说话的陶溪说道:
“你将所有过错都推给别人,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好像全天下都对不起你,是想让他们对你愧疚吗?”
杨多乐的哽咽声止住。
陶溪冷眼看着杨多乐,像看着一个只会哭着耍赖的孩童,没什么语气地问道:
“这十几年他们究竟对你如何,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敢对你喊了这么多年的外公外婆说,他们有过对不起你的地方吗?”
杨多乐死死咬着嘴唇没说话。
方祖清叹了口气,叶玉荣别开脸抹眼泪,杨多乐这些话确实伤到他们了。
“你与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即使他们知道你不是亲生的,也不会丢下你不管。这一点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不满足,不甘心我分走一丁点,不是吗?”
陶溪直直看着杨多乐,但杨多乐依旧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向杨多乐逼近一步,将他脸上的愤恨不甘尽收眼底,冷声说道:
“杨多乐,他们失望的不是你不像我的母亲,而是他们用心教养你,给了你这么多爱,你却只学会了自私与怨恨。你说我不甘,可这样的你,有什么值得我不甘的?”
杨多乐猛地抬起眼睛看向他。
陶溪对杨多乐眼中的怨恨视而不见,也对这场闹剧厌倦至极,他简单向两位老人告了别,向病房外走去。
走出病房没多久,身后杨争鸣追了上来,握住他的胳膊,又很快放开。
陶溪停下脚步,看着杨争鸣,客气地问道:“您还有什么事吗?”
杨争鸣看着这双目光冷淡的眼睛,只觉百味杂陈,他用带着几分讨好的语气对陶溪说道:
“搬回来住吧,外公外婆和我都希望你能回来,家里的房间已经在布置了。”
病房里隐隐传来哭声,陶溪沉默着没有回答。
杨争鸣见陶溪不说话,又补充道:“要是住不惯,我还有一套房子,你有什么想法就跟我说,怎么舒服就怎么布置,只要你愿意回来住。”
这是他们原本的打算,他们的孩子没有住在外面的道理,先让陶溪回到方家来住,如果陶溪没办法适应,杨争鸣准备将之前刚买的一套房子让陶溪住,房产以后自然也是陶溪的。
杨争鸣期待陶溪能答应,却看到陶溪的视线转向走廊的尽头,眼睛在那刻如晚星倏然明亮,那一瞬杨争鸣有些恍惚,曾经方穗也用这样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
“谢谢,但不用麻烦了。”
杨争鸣在怔忪中听到陶溪这样说道,紧接着陶溪向他告了别,快步向走廊那头走去。
61 第61章
陶溪走到林钦禾面前,林钦禾手里拿着一袋糖炒栗子,递给了他。
栗子还是热乎的,香味扑面而来,陶溪拿出一颗剥了吃,香甜绵密的口感让他眯了眯眼睛,那股烦躁似乎也淡了。
他问林钦禾:“你怎么知道我想吃糖炒栗子了,在哪儿买的?”
林钦禾望了眼依旧站在原地的杨争鸣,带着陶溪往电梯口走去,说道:“在水果店旁边有一家卖糖炒栗子的店。”
之前买水果的时候,林钦禾见陶溪看了好几眼隔壁的糖炒栗子,知道他想吃便趁他们谈话去买了回来。
“是吗?我怎么没印象。”陶溪又剥了一个栗子,喂给林钦禾吃了。
林钦禾见陶溪神色如常,稍稍放下心来,没有问病房里的事,只问道:“下午回学校吗?”
陶溪继续吃着栗子,点点头说:“昨天下午加今天上午,旷了这么多课,我得把课和作业赶上来。”
跟着林钦禾走出医院后,陶溪突然回头望了眼住院部的高楼,林钦禾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问他:“要去看看吗?”
陶溪垂着眼睫沉默了一会,最终摇了摇头。
他们又回到了学校,生活似乎和以往没有区别,高中学习紧张,陶溪也没什么心神去思考太多别的事,一心准备托福与期末考试。
只是元旦前一天,方祖清亲自给他打了电话,老人家言辞恳切,希望晚上他能回家吃一顿饭。
陶溪答应了。
杨争鸣开车去文华一中接陶溪,大门处的门卫看到他,客气问道:“杨总来接儿子了?”
杨争鸣只笑着点了点头。
放学后,陶溪跟林钦禾走到校门口,一眼就看到杨争鸣,这两天杨争鸣来的很勤,送礼物送吃的,他已经快对这人见怪不怪了。
杨争鸣赶紧走上前,在门卫诧异的目光中将陶溪的书包提过来,笑着说道:“我来接你回外公家。”
陶溪觉得杨争鸣脸上这笑容有些莫名眼熟,他想了想没有拒绝,毕竟以后这么多年,无论杨争鸣此人如何,他们的父子关系无法改变。
林钦禾对杨争鸣从来没什么好脸色,现下更不太好看,只低声问陶溪:“你今晚回来吗?”
陶溪犹豫了下,想到外公在电话里有要留他过夜的意思,不太确定地说道:“应该会回来。”
林钦禾没再说什么,只说了声“好”。
陶溪与林钦禾告别后上了杨争鸣的车,正好目睹这一幕的毕成飞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他走上前将手搭在林钦禾肩上,震惊问道:“学神,溪哥怎么上了杨多乐老爸的车?”
他猛地想到CAC比赛的事杨争鸣也被牵扯进去,恍然大悟道:“难道是请溪哥去赔礼道歉的?还是要威逼利诱?”
林钦禾将毕成飞的手丢开,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毕成飞站在原地为陶溪的安危担忧,又突然想到刚才林钦禾的神色,那表情,仿佛看到陶溪被拐卖了似的。
陶溪坐在副驾驶座,看着杨争鸣手忙脚乱地调音乐,一边问他喜欢什么歌,他说随便。
杨争鸣便放了些自以为高中男生喜欢听的歌,斟酌着寻找话题与陶溪搭话,无非是些关于学习、画画类的事,但两人本质不熟根本没什么话可说,陶溪答得很敷衍,杨争鸣也没半点恼。
在车上陶溪终于想起来杨争鸣那副笑容哪里眼熟了,之前在蟹府碰到杨争鸣陪杨多乐抓娃娃,当时杨争鸣脸上就挂着那副带着讨好与纵容的笑,只是现下这份讨好更浓了些,还有几分尴尬。
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杨争鸣一个假儿子没讨好,现在又来讨好一个真儿子,角色转变得这么快,好像对杨多乐没半点感情了。
或许也只有这样无情的人,才会在深爱之人死后,心无芥蒂地找情人吧。
见陶溪实在没什么跟他说话的兴趣,杨争鸣说了一会后就消停了。
碰上晚高峰堵车,车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鸣笛声,混合着车内难听的音乐,陶溪闭着眼睛假寐,就在快要真睡过去时,他突然听到杨争鸣说道:
“陶溪,这段时间我一直没能跟你说一声对不起,杨多乐和关凡韵的事我有责任,我已经与关凡韵分手了。”
陶溪闭着眼睛没有回应。
杨争鸣知道陶溪在听,他的手指摩挲着方向盘,犹豫许久,终于提起一口气说道:“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现在说要开始好好做一个父亲好像有些可笑,但我是真心这么想的,希望你……不是说要尽快接受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抗拒我,给我一点弥补你的机会。”
杨争鸣从来能言善道,这几句话却说的期期艾艾,忐忑十足,但这些话显然他准备已久。
陶溪半睁开眼睛,杨争鸣突然搞这么认真,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轻抿着唇。
见陶溪没说话,杨争鸣转而带着几分小心地问道:“你和……钦禾现在是住在一起吧?”
听到林钦禾的名字,陶溪的视线瞬间转向杨争鸣,目光里是显而易见的戒备。
杨争鸣看出这份戒备,苦笑了下,赶紧解释道:“我不是要反对什么,钦禾是个很好的孩子。我只是想说,你可以自由地去做喜欢的事,与喜欢的人在一起,爸爸会始终支持你的。”
陶溪与林钦禾的关系他一眼能看出来,对此他没有什么意见,也没什么资格有意见,只是林家家风严谨,林家老爷子出了名的古板保守,他想到自己那位如出一辙的老丈人,不免担心陶溪以后要像自己一样经历坎坷。
陶溪对杨争鸣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有些错愕,他沉默了一会,扭头看了杨争鸣一眼。
杨争鸣看着前方的车流,注意到陶溪的视线,转头看向他,温声问道:“怎么了?”
陶溪抿了下唇,没回应杨争鸣之前的话,只说:“把音乐关了,难听。”
杨争鸣怔了片刻,脸上浮现笑容,说了声好,赶紧将音乐关了。
方家从文学大学教授楼搬走后,就一直住在市郊的一片别墅区里,独门独院,被两位老人打理得很好。
夜空一轮明月,车缓缓驶入院子,院里亮着一盏灯,陶溪在车上看到暖黄的灯光里有两位老人,搀扶着彼此站在家门口,看到车进来朝前走了两步,朝他笑着招了招手。
这个画面陶溪不知为何后来记了很久,他下车后被两位老人迎进了屋里,迎面而来的是饭菜香与融融暖意。
叶玉荣帮他把书包与脱下来的大衣挂好,又带着他去洗了手,与方祖清一道拥着他到早已备好晚饭的餐厅,餐桌上菜品丰富,叶玉荣让他坐下来,给他笑着介绍这些自己做的菜。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所以各种菜式都做了些,你要是喜欢哪些菜啊,就告诉外婆,外婆以后再给你做。”
陶溪不知为何涌上了一些不自在,这种不自在并非为不适,而是他未曾经历过这种殷勤的不知所措,他蜷缩着手指,轻声说了句“谢谢”。
“自己家里有什么好谢的。”叶玉荣笑道,她听到厨房里传来“叮”的一声,便要转身去取烤箱里最后一道菜,杨争鸣忙让叶玉荣坐下,自己去取了菜回来。
是一道蒜香烤翅,烤得将将好,滋滋冒着热腾腾的香气。
杨争鸣将那道菜放在了餐桌上空着的地方,已经坐下的方祖清却攀着桌子缓慢地站起来。
老人刚出院不久,手脚还有些不便,他一只手撑着桌面,身体微微向陶溪这边倾,另一只手将那盘烤翅往陶溪面前慢慢挪过去,蔼声道:
“小孩子都喜欢吃这些,我们老了啃不动了。”
陶溪看着那只无法控制颤抖的手,听到那声“小孩子”,突然视线变得模糊,他飞快地眨了下眼睛,站起身搀扶着方祖清在椅子上坐下。
杨争鸣将早已准备好的各种饮料拿出来,问陶溪想喝什么,陶溪却说只喝米酒,那米酒是叶玉荣做的,她见陶溪喜欢喝,笑得十分开心,说道:
“你妈妈呀从小就喜欢喝我做的米酒,但超过一碗就会醉,有次她偷偷喝多醉了过去,我还以为她生病了,把她送到了医院,结果闹了个笑话。”
陶溪对自己的母亲是向往而好奇的,两位老人便对他讲了许多方穗过去的事。
在他们的讲述里,陶溪知道母亲大概就像所有富足家庭的女儿一样,单纯天真,在充满爱的环境里长大,但他们都没有讲为何方穗最后会独自一人去桃溪湾。
这顿饭的气氛一如寻常人家的年夜饭,或许是屋内暖气太足,容易让人放松下来,陶溪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这十七年他好像一直都在这里,每天放学回来把书包扔在沙发上,外婆会做好一桌菜喊他吃饭,外公会问他今天在学校学了什么。
十七年的缺席与空白下,再深的血缘牵绊也不可能使生疏一夜荡然无存,这些岁月沟壑或许要一两年,甚至更久的时光来填补。
也或许有一天裂缝会被年华抚平,他们也终将会相得无间。
晚餐中途,方祖清犹豫许久,还是对陶溪提起了杨多乐,这是他们必须要做出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