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铅笔细细涂抹的炭黑痕迹,勾勒出的峰谷山巅,盘旋着一只几欲腾飞的巨龙。
黑白的画面渐渐烧出了翠绿色泽。
一条银灰的痕迹,开始追寻着铅笔的线条,建造起如出一辙的乌雀山大桥。
它从山脚开始,蜿蜒盘旋,立起了无数桥座和万千塔吊。
在画面中迅速延展的银色躯体,夹杂着匆忙工作的建设者身影,一点一点地铸成了这条银灰色的巨龙。
延时摄影带来的强烈视觉效果,刺激着每一个人的观感。
好像他们亲自站立在山巅,俯瞰这大美山河。
亲眼见到从山脚慢慢建立起的盘山大桥。
它在观众屏息之中艰难攀爬至顶,又在观众诧异之中敏捷旋转咬合成形。
仍是白昼、仍是苍山。
却出现了一条令人百感交集的乌雀山大桥。
仿佛它仅仅花费了几分钟,便生长在了中国的大地上,创造了一幅旷世美景。
画面随着暗淡下来的天空渐渐转换镜头。
出现在视频里的不是结语,更不是乌雀山大桥成形的素描。
而是云雾缭绕的钢铸桥梁上,建设工人们拧紧了桥梁的巨大螺丝钉,擦干净了栏杆上沾染的水汽。
一位戴着安全帽的工人,疲惫的眨眨眼,冲镜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怎么样?我们实现了最好的设计!”
全体建设大桥成员站在桥头,顶着金光闪闪的“乌雀山大桥”欢呼道——
“这桥,我们建的!”
一声铿锵的话语,骄傲感情不自禁,自豪感澎湃激昂。
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激动争论哪一个才是乌雀山大桥最美视频的网友,竟然沉默得热泪盈眶。
没有什么中国建不成的桥梁。
因为,建设桥梁的是不可战胜的中国人。
网络热热闹闹,律风能在回程路上,看到五湖四海的网友,对乌雀山大桥发表议论。
不久前还快乐欢脱的“角逐乌雀山大桥美景之巅”,变成了一条条发自内心的感慨和敬佩。
律风随手一刷,都能在#乌雀山大桥#的话题下,看到最真实的声音。
“乌雀山大桥建成了,我只想原地向全体桥梁建设者敬礼!”
“能够建设出这样的桥梁实在是太令人骄傲了,再看看建设者的那句‘这桥我们建的’,简直让人落泪。”
“这桥我们建的!这桥我们中国的!这桥全世界唯一一座是我们基建狂魔创造的!中国牛逼!人民牛逼!”
春运返乡的路途,拥挤又热闹。
律风刷着网络上的热闹,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
即使他的皮肤,被山风吹得粗糙,也衬托得一双眼睛精神奕奕。
微信号上全是朋友、同事发来的恭贺新禧。
点开提醒就能看到丁鸿达狂发的国际动向,和国院工作群里喜庆的新闻转发。
一方万千世界,都聚集在了小小的手机里。
律风心情愉快的刷完国际上对乌雀山大桥的赞赏,马上又能见到工作群里各种对乌雀山大桥的表扬。
“节后我们包车去乌雀山大桥学习吧?站在桥头拍张合影,拿回来就挂在荣誉墙上!”
“千万不要节后,我请了公休回家陪爸妈做手术,求求吴院把学习时间延后!”
“我也要去,我报名!吴院你一定要优先参与了乌雀山大桥项目的人,比如说我。”
律风哈哈笑着看他们规划,随手就敲了一句“我也去。”
和国院同事一起去看乌雀山大桥,肯定和他独自待在桥梁建筑工地会有截然不同的感受。
然而,同事们发现他的影子,话题立刻从乌雀山上远离。
“律工,你什么时候回来?”
律风困惑的回道:“在路上,怎么了?”
“春节啊!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千万不要来加班,我们只想好好值班摸鱼玩手机,不想被你比下去[大哭]。”
[大哭]的表情真情实意,很快就有无数同事复制粘贴,排好队行。
乌雀山大桥建设过程中,律风回了国院十几次,每一次都点灯到天亮,忙碌的查找资料、修改图纸,然后确认高总工的消息。
加班狂魔的称号永垂不朽。
他们见到律风说“在路上”的时候,满脑子都是——
三年之期,龙王归来!
啊不!这还没有三年呢!
同事们嘤嘤嘤的表示律工一定要好好休息,不能累坏身体。
律风正在努力敲字,准备吓唬他们来一场不眠不休的007春节乐,林一齐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风哥!我看到乌雀山大桥的消息了!恭喜恭喜!”
林一齐的声音兴奋激动,发自内心,“风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律风笑道:“还有后续的验收,不过应该没有问题。我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在路上好,正好过春节。”林一齐嘿嘿笑,就跟说秘密似的,“你什么时候有空,我约你去看越江新区。”
律风在乌雀山荒郊野岭待久了,骤然听到越江新区,竟然还反应了一下。
“啊……”他片刻茫然后,迅速升起了新的期待,“越江桥造好了?”
“对!”
律风对越江桥的期待,并不如乌雀山大桥那么多。
因为它虽然是自己设计的第一座桥梁,却由于各种原因不能跟到最后。
桥梁的建设,才是一座桥梁的重点。
不知道腾龙集团有没有国家建设集团一样的实力,能够百分百重现他的设计理念,施工用料会不会存在什么偷工减料……
思绪一起来,律风就克制不住。
他笑了笑,回答道:“等你陪你爸妈过完春节吧,今晚我到家,你走完亲戚再给我打电话。”
林一齐火速表示OK好的,电话挂得十分愉悦。
律风重新点开微信,就发现吴院严肃正经的私聊。
“年后排了很多乌雀山大桥的表彰、汇报,乌雀山大桥项目组还要去各地的单位、学校举办讲座,分享设计和建设经验。所以这次你回来好好休息,好好过个春节,免得到时候想休息都不批假。”
律风读完,刚想回答“我不需要休息”。
又想起了同事们“加班王者恐怖如斯”的大哭。
于是,他无奈回答:“好的吴院。”
开始规划自己一个人的春节假期。
他可以网上看看乌雀山大桥的视频,可以去找找建设集团发出来的论文,还能抽空修整一下《山水逍遥》的建模。
能做的事情很多。
只不过离开了乌雀山的生活,好像突然变得精神空虚起来。
律风回到家里,脑子明明什么都没有想,居然比在乌雀山上思绪塞满了大桥更加疲惫。
他整理完行李,洗完澡舒服的躺进床。
除夕之夜,家家户户团聚,他的家里,却只有他一个人。
律风已经很难回忆起父母健在的时候,春节是怎么过的了。
好像年年留在记忆里的,都是热闹喜庆的春节联欢晚会和烟花爆竹。
以及……
某一年远在英国,没法回国时,殷以乔悄悄带他回家,挽起袖口给他包汤圆的模样。
想到师兄,律风便摸出了手机。
像例行公事一样发送道:“师兄,春节快乐。”
可消息发过去没有几秒,殷以乔的视频电话就拨了过来。
“小风。”殷以乔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开一下门。”
律风唰地就从床上蹦了起来,找不到腔调似的诧异问道:“开、开什么门?”
“你家门。”殷以乔说得理所当然,“待会,我就腾不出手敲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头顶阅读提示:
合拢修改为合龙。“合龙”特指修筑堤坝或桥梁等,因为施工中的桥梁或堤坝的中间一段称作“龙口”,所以这种接合工作叫“合龙”。
第27章
律风几乎飞奔过去开门。
他脑海里全部的疑问困惑, 都被震惊盖过。
春节这样一年一度合家团聚的时刻,殷以乔为什么不在英国?
公寓大楼的走廊狭窄,律风打开门就能见到斜前方的邻居, 依靠在门旁等他。
“这么快?”殷以乔的声音全然没有诧异,只剩了然, “那就顺便帮我端菜。”
说完, 他便转身进去。
唯有律风视线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的背影,呆愣的走进了斜前方打开的大门。
他在这里住了三四年, 从来不知道对面有没有人在。
律风没有想过搞好邻里关系,更没有打算过拓展社交。
独自一个人住在单身公寓里,好像整栋楼都跟他一样,成为了独立孤单的个体,关上门享受一个人的孤独。
等他跟随殷以乔,走进这间公寓的时候, 才意识到相同的格局换了方位竟然带来如此大的视觉差距。
这间公寓冷淡得只有简单的木质沙发,白色墙壁空空荡荡,挂着一副靛青色的窗帘。
没有装饰的挂画, 没有花瓶摆件,甚至连居家必备的电视机都没有。
客厅的矮茶几上, 整齐摆放着殷以乔惯用的笔记本电脑。
几本厚重的书籍,成为了冷清公寓里唯一的装饰物。
一室冷灯冷墙,律风竟然瞬间觉得, 自己住久了的公寓都比这里温暖。
哪怕这样冷淡疏离的简洁装潢,明明就是殷以乔喜欢的风格。
律风诧异地跟进厨房,问道:“你为什么住这儿?”
殷以乔从锅里舀起刚刚煮好的汤圆,盛了一大碗。
“因为近。”他将碗递给律风,“把汤圆端过去, 小心烫。”
律风接过碗,入手略烫的温度,立刻驱散了他从室内感受到的寒冷。
直到他端着汤圆回到家,平时放图纸的桌子上,摆放好了两汤一菜,律风仍是觉得不可思议。
殷以乔的态度格外坦然,进了律风的房门,径直走到了厨房,拿出了筷子和饭碗。
他问:“晚饭你吃的什么?”
律风接过筷子,“……车站吃的泡面。”
大过年的,他只有面对这一桌热菜汤圆,才觉得泡面简陋了。
公寓的暖气呼呼吹,他们安安静静的吃这顿只有两个人的团年饭。
可舒适的温度暖好了胃,也压不住律风的困惑。
“你怎么不在英国陪老师?”
殷知礼是传统的中式老人,过年时候喜欢热热闹闹。
殷家一到春节,全世界到处飞行的家人,都要回去陪他过年。
哪怕是殷以乔在国外忙得不知时日的时候,也会大老远的回到伦敦,陪老师渡过中国农历的除夕。
殷以乔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将黏牙的汤圆吃完,勾起浅淡笑意。
“我爸我妈,我叔我舅,还有好几个堂姐堂兄、侄子侄女都陪他过年,不差我一个。”
语气轻松,律风却听得食不下咽。
老师有那么多的子女、孙辈,却只有一个殷以乔,也只有殷以乔一个建筑师。
殷以乔是老师最疼爱的晚辈。
选择了和老师一样的职业,热爱着老师的热爱,而且时至今日也没有为了便利放弃中国国籍,几乎接过了殷氏建筑的重担,撑起了C.E建筑事务所的未来。
每一条列出来,律风都觉得手里捧着的汤碗烫手。
甚至有些烧心。
“别想太多。”殷以乔习以为常地给他捞汤圆,“爷爷知道我想陪你。”
“可是我……”
“没有可是,好好吃饭。”殷以乔感受到他的踌躇犹豫,“春节快乐。”
律风有很多话想说,也有很多话想问。
最后,都敌不过面前一碗热汤,和甜得烧心的芝麻汤圆。
狭窄的公寓,能够听到春节联欢晚会的声音。
热热闹闹的背景音乐,衬得他们安静洗碗的窸窣声,都带上了难得的轻松快乐。
可律风站在殷以乔身边,用水龙头冲洗沾满洗洁精的碗筷,止不住心中叹息。
说不要再见面的是他,打开门的是他,反复无常得好像一个混蛋。
更混蛋的也只有那个追求殷以乔、和殷以乔提分手的他了!
当初律风走得毅然决然,自以为用最稳妥的方式结束了最美好的过去。
结果现在,只剩下他纠结挣扎,一团乱麻。
律风搓洗着筷子,眉头紧皱。
自己在建筑设计和桥梁设计方面严谨客观的优点,一点儿也没带入感情生活,任性得一塌糊涂。
“发什么呆?”殷以乔伸手拿过律风虐待的两双筷子,放在水下冲洗干净,放回筷笼。
比律风利落多了。
律风抖了抖手上的水,低声问:“师兄你不怪我吗?”
殷以乔已经收拾好了厨房,反问他,“你还记不记得刚来C.E的时候,画毁了的螺旋楼梯。”
律风记得。
那是他人生中极为糟糕的设计。
在殷以乔规划好的楼梯空间,画下了灾难级别的螺旋楼梯,打破了原本该有的和谐与平衡。
直接导致律风至今不敢随便下笔,无论多么细微的设计,他必须都要草图、线图、建模反复推敲,才敢真正下笔。
他长呼一口气,即使七八年的时间过去,他也没法从当时的惶恐无措里挣扎出来。
“嗯,我记得。”律风看殷以乔的视线,像是在检讨错误,“你说那是灾难片一样恐怖的螺旋,饱含了令人烦躁的密集噪音,它直通的不是天台而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