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兴奋地喋喋不休,消息简短得透着疲惫。
却如释负重般,腾出时间传达了他的喜悦。
大陆与宝岛直线135公里的距离,也不知道要走上多少年。
殷以乔离南海隧道的蓝色围栏那么近,仍是要依靠远隔千里的讯号,才能得知律风的近况。
中国的建设效率,每一次都在刷新他的认知。
原来南海隧道建设队伍攻克难关可以那么迅速,一年就能确定下三分之一的距离怎么前行。
原来十五年的工期那么漫长,剩下预留的十四年里,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像现在一样顺利。
复杂的情绪在殷以乔心里翻腾,哪怕他并不清楚律风怎么解决的问题,也不妨碍他为律风高兴。
“恭喜。”殷以乔转身看向不远处南海隧道建设工地,“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晚饭?我来接你。”
确定下建设方案和详细施工蓝图后,律风的工作重归轻松。
他只需要定时上船,随翁承先检测海上平台施工情况,观看这座铁灰色桥梁,如何延展至深海。
南海隧道工程项目,同时在多处施工建设。
距离花岗岩海床区域三十公里之外,就是他们第一座入隧人工岛。
蔚蓝海域一望无际。
他们根本见不到三十公里外什么模样,却热衷站在工程作业船甲板上,眺望远方。
“我昨天联系了负责沉管建设单位了。”翁承先迎着海风,低声笑道,“四十二节巨型沉管,每一节都快200米,超过七万吨。其中有那么一节,会成为全世界瞩目的焦点。”
南海隧道的建设,早就成为了全世界的焦点。
律风每天出发登船,都能见到不同发色、肤色的记者,在负责人的带领下,参观已经矗立在海岸边的大桥。
铁灰色在碧波之上,雄浑巍峨。
那些记者甚至没能登上桥梁,仅仅站在岸边,就能发出语气相同的惊叹。
而四十二节沉管隧道,会成为南海隧道最后的建设。
在完整的建设方案之中,某一节特殊的标的,将代表整座桥梁、整个隧道完成最后的合龙。
不会有国家愿意错过这样的盛事。
更不会有人不想亲眼见到南海隧道宣告成功的历史性时刻。
翁承先不过是闲聊般感慨,律风竟听进了心里。
他的工作属于跨海大桥阶段,隧道的建设与翁总工有关、与瞿飞有关,而与他这个做桥梁设计的设计师,没什么关联。
激动与遗憾交织在律风心里。
以年计量的超级工程,每一分每一秒,都有无数人在默默为之付出。
他所见到的六方三角,来自遥远的建设工厂。
双层桥梁准备铺设的轨道,由铁建集团忙碌地准备。
四十二节沉管,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铸模、测试、预制。
律风在风声烈烈的南海上,感受到全国各地的力量,源源不断汇聚于这座建设中的桥梁。
如果不能亲眼见到它合龙,律风总觉得心里会留下终生的遗憾。
终于,在某个风平浪静的午后,律风问道:“翁总工,到时候安装最后一节沉管的时候,我能不能跟你一起登船?”
翁承先听了,笑得见牙不见眼。
桥隧安装工程,每一个建设者都有预定好的工作,工作的特殊性不能够随随便便带人上船。
然而,他不能立刻答应,也没马上拒绝。
他只是说:“哎呀,可老吴跟我打招呼,搞完跨海大桥赶紧让你休息,还有好多项目等着你去帮忙呢!”
律风作为国家设计院大红人,从乌雀山大桥起,就在全国桥梁建设工程里有了姓名。
有姓名的设计师,注定得到更多人的青睐。
吴赢启远在国院,只要能够和翁承先联系上,必定叮嘱这位老朋友:让律风鞠躬尽瘁可以,但不能死而后已。
越是奋斗在前线的工作者,越是珍惜人才。
律风年纪轻轻,一腔干劲,吴赢启唯恐他拿出当年从建筑师跨行桥梁设计师的魄力,在翁承先的忽悠下,转型为隧道工程师。
吴院的担忧,通过翁承先哈哈笑声、半开玩笑的调侃,清晰传递给了律风。
“老吴说,设计师们懒懒散散的,他会催着去干活,可你事事认真,他只想催你好好休息。”
“老吴说,他看人一向很准,你多积累经验,早晚可以承担起更重大的项目。”
“老吴说,中国大地还有千千万万的建设项目,桥梁比沉管更适合你的发挥。”
老吴同志心系后辈,律风格外汗颜。
他只是想靠着裙带关系看看伟大世纪工程的合龙。
怎么搞得好像他要亲身上阵、安装沉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似的。
吴赢启和翁承先对他误会很深。
律风自觉不过是来得勤快、画图迅速,没什么可圈可点超能力,怎么到了这两位老同志口中,他的未来如此可期。
久违的假期,律风仍是陷入了迷之沉思。
他戳着手中的甜点慕斯,问道:“师兄,我在别人眼里看起来真的很拼?”
殷以乔悠闲搅拌咖啡勺,没急着回答,他端起咖啡深思熟虑后才说道:“还好,也就是普通的改变世界那种努力法,跟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比起来,不算拼。”
很好,律风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比照对象在非人类区间。
他想笑又觉得笑不出来,皱着眉吃掉甜点,“明明我跟其他工程师比起来差远了。”
律风在跨海大桥认识的工程师,能在狂风吹拂的海面,一眼测算出下桩距离,与精密仪器估值相差无几。
又或者经验丰富,提前预判海平面下看不见的淤泥情况,直接作出应急预案,迅速在危机发生时,解决倒灌的淤泥。
跨海大桥的各种困境,在这些工程师的处理下,击破得轻而易举。
律风和他们相处下来,越发觉得——
他们不是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却个个都是创造奇迹的超人。
律风吹嘘其他工程师神乎其技,抑制不住骄傲的神情。
殷以乔听得认真。
那些陌生的名字,渐渐有了模糊的身影,每一位都像他亲爱的小师弟似的,心系桥梁,无心休息。
“你也不差。”师兄说,“难得假期,你都惦记着桥和南海。”
殷以乔的语气像称赞又像抱怨。
律风顿时警觉,坚决否认,“我没有啊!”
殷以乔不信,勾起笑意问道:“那你约我去宝岛做什么?”
“去看看……”
律风张口就想说:去看看宝岛的跨海大桥情况。
他话到嘴边,又强行变成了——
“去看看老师吧。”
殷知礼为了设计出合适的大船建筑,一直停留在宝岛。
宝岛政府代表不屑于大陆,但是对于这位成名许久的建筑师不敢怠慢,任由他设计发挥。
然而,宝岛大多数存在安全隐患的大楼,都重新架起了加固钢管,或者拿出了重建方案。
殷老先生的设计图,还是没有拿出来。
那份万众期待,却迟迟没有公开的大船设计,正摆在律风的面前。
手工绘制的图纸,清晰展现出了一座干净利落的船型建筑物。
它拥有开阔的甲板,高大的船舱,庞大的船帆。
仿佛只要登上这艘迎风招展的大船,就能欣赏到南海壮丽风光。
可殷知礼不满意。
他说:“它太像船了,反而缺乏了建筑的艺术性。”
殷知礼的理念,是融物于景。
完全照搬船的模样,只会让人感慨一艘好船,却不会让人感受到建筑物独有的温暖。
他和殷以乔不同。
博物馆寄情于形,这座大船更要藏情于心。
殷知礼不希望它变为游乐场似的粗糙建筑,希望它能够矗立在南海隧道旁边,成为世界各地游客印象深刻的中国大船。
老师的理念深邃得到达了另外的境界。
律风安静地听他讲建筑物与当地人文的融合,听他说船与船之间的独特,跟回到了大学课堂悠闲时光一样,思索起面前这座船型建筑。
殷知礼要的,是像船又不是船的艺术。
和律风单纯想象的照搬福船,截然不同。
律风脱离了建筑表达的世界许久,在老师的阐述里,渐渐找回了对建筑物的感知。
建筑是自然界的真实映照,而不是枯燥无味的重复。
直到他和殷以乔告别老师,回到立安港,律风脑海里都在思考——
如何设计一座符合南海、像船又不像船的建筑。
老师设计的大船,足够漂亮。
但是律风能够隐约捕捉到老师的意思。
设计里美丽的是船,作为建筑师永远不能为了追求美,忘记了建筑本来应当具有的特性。
正如那些跨海大桥正在创造的海上平台,首先它们是稳固可靠的桥基,然后才是盛满莲花般美丽动人的荷叶。
殷以乔在酒店客厅挑选综合旅游区的地面铺设材质。
律风坐在茶几旁,随手画出心里印象深刻,像船不是船的地标建筑。
悉尼歌剧院的圆拱白帆。
nemo科技馆的铜绿色航船。
滨海湾金沙酒店的扑克巨轮。
律风闭着眼睛都能勾勒出它们的外形,分析出它们独特的设计理念。
象征主义建筑的广泛应用,似乎已经很难寻找到超越经典地标的设计。
也难怪老师画出了大船之后,陷入长久深思,迟迟不能决定好南海隧道旁边商业楼的造型。
殷以乔忙完工作,走到茶几旁,就见到了无数张船型建筑草稿。
那些知名的建筑物,被律风拆分成了不同的模块,落笔标注了设计的缘由。
认真得像学生笔记一般的草稿,逗笑了殷以乔。
“律工,你这是要重操旧业?”
“我只是在解题。”律风抬起头,撑着下巴晃着笔认真说道:“商业楼有48层,下面又要建立宝岛最大停车场、地铁站,还得扛住随时登岛的台风。难怪老师不满意那座船的设计,如果原封不动地施工建设,它可能会成为全世界第一座被风吹下海的高楼。”
“行了,不要操心爷爷。”殷以乔伸手把人拽起来,“他总能找到最好的解决办法,南海隧道合龙前,宝岛大楼一定可以完工。”
殷以乔的信心,来源于十年如一日的相处。
这世上就没有能够难倒殷知礼的项目,也没有能够困扰大建筑师的船舶。
可律风担心的不是老师,是那艘饱含深情的船。
他明知道老师可以给出最好的设计方案,依然忍不住去想:换作我,会设计出怎么样的一艘船?
律风的睡梦里,扬帆起航的船队与南海战舰交替出现。
也不知道为什么,战火燃烧的声音成为了梦境的配乐。
安宁的海域,藏着他无法预料的风险。
好像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一不留神就会将懈怠的船夫吞噬殆尽。
“嗡嗡嗡——”
律风被手机振动突然吵醒。
梦境搅得他头晕目眩,接通手机都有气无力。
然而下一刻,瞿飞的大嗓门震天响,吓得他从床上猛地弹起来!
“律风,快起来!16级超强台风要来了!”
第52章 绝对不会重蹈覆辙
台风在立安港并不稀有。
南海隧道开建以来, 他们已经遇到过上百次狂风过境。
但是,没有一次达到16级!
瞿飞平时不靠谱,但绝对不会在这种天灾上开玩笑。
哪怕律风挂掉电话,发现不过凌晨五年, 他也赶紧下床穿起衣服。
“怎么了?”殷以乔的声音带着睡梦吵醒的疲惫。
律风没有办法叫他安心睡觉, 拿过殷以乔的衣服, 冲上去就催师兄快起床。
“台风来了, 16级!16级的超强台风!”
对于从事建筑行业的人来说,天灾人祸能让任何一个冷静的从业人员变成复读机。
上一个登陆立安港的14级台风,令律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整个地区房屋损坏、道路淹没,新闻频道不断发回前线情况,就算他在英国都能感受到肆虐的台风, 造成了多么惨烈的后果。
史诗级灾难促使他和殷以乔赶往建筑工地。
酒店外天色朦胧, 天空还没有完全亮开,哪里有什么台风将来的影子。
然而, 律风十分肯定。
“应该是哪里的海洋形成了热带风暴,预测的前进路线会经过立安港。”他不禁叮嘱道, “师兄, 你不知道台风多可怕,你一定要叮嘱施工队做好防范,千万不能掉以轻心。而且,政府的通知很快就会来了。”
南海隧道这样的超级工程, 周围海域风吹草动都会迅速传到项目组来,提醒他们做好防护工作。
他对隧道工程各部分的抗风情况充满信心, 仍是止不住担心殷以乔。
因为,英国处于高纬度地区,从未经受过台风影响。
也许只有宽广辽阔的中国, 才没有办法避免地震、台风、冰灾、干旱、洪水四处爆发的多灾多难。
但是,立安港微亮通透的天色,显然远远没到最危急的时候。
殷以乔发动车子,安慰道:“既然政府还没通知,说明台风还远。你去了不要急,先看看什么情况。”
律风赶到项目组会议室,也不过是五点一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