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终于抓住他了,也不是抓住,只是柯为一出现就被装进了一只透明的箱子里,手腕和脚腕被链子拴着,低着头不哭也不闹,不停地流汗。
“柯为。”
喊了他一声,箱子里的人便睁大眼睛,抬起头来看。那双眼睛的形状细长,盯着人的时候,无意识地发媚。睫毛也长,眨动的时候像能搅起一点风。眼中是倒映着他的,虽然一言不发,却又目不转睛地看。
这场梦终于不再劳累,方易和虚拟的人像对视了整晚。
醒来的时候是凌晨四点。
掀开被子来看,睡裤自然是鼓着的。
方易深吸了一口气,下床翻出偷来的日记。
小时候的柯为比现在可爱得多。但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更着迷于哪一个。
柯为的周考成绩逐次下滑,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去单独谈话。
“从保二争一,到二线以下,柯为,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危险?你的家庭情况,老师也知道,今年的助学金很快就能批下来了,课外的兼职,能不能先停掉?你可能连复读的机会都没有。听老师一句劝,高考是一辈子的大事,高三一年,轻狂不得!”
刘春只是帮着柯为的原班主任代管他们,原来的班主任在休产假。但毕竟是带惯了重点班的老教师,负责成了习惯,拿到成绩单,便一个一个把不在状态的学生叫进办公室来沟通。没有针对,也没有敷衍,像是发自内心地相信他们都是可塑之才。一席话毕,把柯为的心悬在了半空,仿佛也能燃起少年热血。
“老师,”柯为艰难地吞咽,尽量平静地发问,“你带过那么多学生…”
刘春推了推眼镜,对柯为主动敞开心扉感到略微的意外。平时的交流中,柯为给人的印象一直是格外封闭的,像是年纪轻轻便开始了自我放逐。因此开场的话就说得极重,没想到柯为能这么配合。
柯为犹豫了一瞬,还是继续问了下去:“考上好学校,真的能改变命运吗?”
“是有机会的,柯为。”刘春抿了一口茶,脸上带上笑,在柯为之前已经聊过了几个学生,肯主动问的,情况大概率是会转好的,“我不是为了你们班的重点率才这么说。做好你手里能做好的事情,好好生活,命运不会薄待你的。”
柯为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轻轻地应了一声。
如果没有林决的介入,也许他是真的有机会“好好生活”。
严峒借着校内网的漏洞把两年来搜集到的所有信息和买家一次交割。买家的代号是“J”,买了一大批数据也不知道有何目的。现在才用购买的方式来搭建数据库已经晚了,缺乏更新渠道的数据挖掘价值有限。但既然肯付钱,严峒就肯做事。灰色产业,最大的特点便是积累迅速,不问来由。
他有心替柯为的数据做了二次处理,使他完美地淹没进浩如烟海的数据源中,绝对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忽略了隐藏有时可以理解为一种反向标记。
启合中学第一次进行校企合作,展开了一项人才扶助计划。
柯为也是第一次相信幸运,辞去兼职以后,助学金的涨幅恰好能够填补空缺。
郑小知也争取到了人生中某个幸福的第一次。
她偷亲了柯为。
并且留下了温馨的纪念。
温馨到严峒看见照片的时候微微一愣,偏了偏头,编辑了一条新的匿名短信。
6
柯为很少有精力在操场上一圈又一圈地奔跑,把体力白白消耗掉。但这次月考成绩上升了五十六名的消息多少算一种意外之喜。努力了,就会有收获,没有人不痴迷于这样直接的对生活的掌控。刘春也很为他高兴。他拿着成绩单试图对外婆解释时,才重新复习了一些来自生活的无力。
于是他又回到校园里来,追着落日狂奔。
正在兴头上的人,自然会希望太阳不要落山,永远留在这一刻,永远留在希望里。
但太阳会落。
手机震动,收到了一条新信息。
“你女朋友知道你是gay吗?”
浑身的热血都冷了下来。
匿名短信的骚扰其实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有时是毫无针对性的告白,有时只是一些关联色/情的资源分享,像一个恶作剧,也像朋友之间常会有的调皮。柯为没什么朋友,对其中大多数信息都不做理会,但有时也会被某些新奇的内容逗笑,因而削弱了他对恶意的警觉。
拇指按向删除键,第二条信息无间断地弹了出来。
“郑小知知道你是gay吗?”
剥除了模糊之后的指控,一针见血。
“你想让她知道吗?”
这一切来得并非毫无端倪。柯为握着手机冒出一茬又一茬的冷汗。
要回吗?怎么回?
这个人认识他,是他生活里的某个人,洞悉了他的秘密,装作一个陌生的漂流瓶,单方面地持续与他保持了长达数月的联系。
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之后,柯为一阵心惊。
“洞悉了他的秘密”。
“我不是。”故作铿锵的三个字回了过去。
那边却拨通了他的号码。摁断以后重复回拨,直到柯为无法忍耐地按下接听键。
“你再骚扰我,我会报警的!你就不怕被退学吗?”
电话那头却传来一声轻飘飘的冷哼,“今晚我来找你。”
是处理过的机械音。
柯为扶着膝盖,感到一阵窒息。
房间里的一扇窗户老化严重,窗拴总是插不紧。柯为心里不太相信真的会有人来,但眼睛把窗子盯着。
只不过微微晃神,便被人兜头压住前额。
他想去看,只能看见天花板上大朵的雨渍;想去听,只有越贴越近的沉闷的呼吸;想叫的时候,两只手指探进他的唇齿之间。
“别咬,”热气顺着他的后颈蔓延,“学长。”
“不是猜到了吗?”贴着他的耳根吐出带着湿气的声音,“别怕,是外婆给我开的门。我们小声一点,不要吵到她睡觉。”
柯为想说什么,舌尖沿着蹿入的指缝擦了过去。
严峒早就来了…一直等在外婆的房间…也许那通电话就是在外婆身边打的,那时候他由沮丧和兴奋交叠着无处发泄,又回到了学校。
严峒要对他做什么?
“放开…再不放开…”
“就报警是吗?”严峒咧嘴笑,露出一颗虎牙,齿间刮在柯为的耳朵上,引出一声呻吟。
说是呻吟也并不准确——柯为叫得像一只猫。
7
没报警,柯为咬了他。
严峒架着他的脖子把人压在床上强吻,手被咬伤之后,唇上也挂了彩。但毕竟达到了目的。两人恶狠狠地对视,四肢不断角力。
“我是不是…同性恋,关你什么事!”从初次见面开始,严峒就揪着这点不放,凭借的不过是不知道从什么渠道截下的他的视频网站浏览记录。
严峒舔了舔唇角的伤,眸中露出一丝迷茫。
他查柯为完全是出于偶然,在对高三十八班的学生档案进行数据采集的时候,只有柯为的档案里完全没有任何一条外部链接的引用。一时好奇,顺着有限的信息挖了下去,耗了些功夫,才挖到他那份唯一的会员账号。
作为二十一世纪的中学生,柯为不参与任何网络社交,最频繁的访问记录,不过是反反复复地看上几段乏善可陈的GV。
这样一个人,不是gay还能是什么呢?
在柯为毫无察觉的时候,严峒已经沿着他留下的电子痕迹挖掘到他的内心深处。他对“柯为”两个字已经熟得不能再熟,偶尔在深夜,会隔着屏幕去摩挲他头像照片里有些厌世、苍白的脸。
有时候会忘记,柯为还不认识他。
如果不是那天在卫生间的偶遇,他也许也算不上认识柯为。
要比照片上更加苍白,浑身弥漫着极刚易折的脆弱感——完全是在强撑。
严峒知道他的家庭,知道他的困境,但年龄与认知所限,知道并等于就感同身受。是那天柯为望见了他之后条件反射的压抑,为了隐藏狼狈而生的慌乱,让他整个人和那份数据构成的档案相接。
活了过来。
严峒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数据背后是人,而有的人可以既脆弱又坚韧。
有时也会做出并不符合常理的逃避。
他是从一支雪糕开始觉得自己身负起“矫正”柯为的义务的。
郑小知含羞带怯的脸上弥漫出的毫无疑问的是爱情,而柯为也正低头看着她笑。
柯为不应该…柯为怎么能…
这是他见到数据结论与现实相悖时的第一反应。
后来柯为明明也向他服软,离开了郑小知,来和他说话。畏惧和心虚都写在了脸上,难道还不知错吗?
现在却来问他,“关你什么事”。
“你在撒谎,在犯错,我不该管你吗?”问完之后,柯为明显顿住,一瞬间仿佛使严峒重新掌握了正义,“你骗了郑小知!”
“我没有…”
严峒压住他的力道更大了些,目光变得执拗起来,“你不应该喜欢女人!这不可能!”
“与你无关!”
严峒这次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撬开了柯为的嘴,去舔他的舌根。
“张嘴…学长…张嘴…”滚烫的舌尖反复刺激着敏感的唾液腺,很快使柯为吞咽不及。
“我叫你张嘴!”十指移向了柯为的脖颈。
缺氧令柯为迅速放弃了挣扎,口腔的每一寸都被舔舐与撕咬,血腥味漫出来,而他的身体却产生了难以掩盖的反应。
严峒松开手,弓着背覆在他身上,低头去看了一眼二人身体相贴之处,闷闷地笑:“我就知道我不会错。”
8
柯为的眼珠缓缓转动,腹间湿热的冲动使他感到一阵由衷的痛苦。
“别碰我…”睫毛湿重,双手反握在床头,也许是汗,也许是泪,不停有温热的液体向耳后滑去,“别碰我!…呃…”
猛然捂住嘴,还是溢出了一句闷哼。
严峒退下床,侧过脸,把嘴里的东西吐进垃圾桶,慢慢推门走了出去。
夜风把他吹得冷静了一些,舌尖压着口腔侧壁划过,顶出小小的凸起。又回头看了一眼隐没在夜色中的民居,停住脚步。
柯为的外婆患有阿兹海默症,但举动并不恼人,只是一味的单纯和善。对着一个提着果篮上门的陌生人,一直笑眯眯地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
桌角上压着一份成绩单,日期是当天的,他来得不巧,与柯为刚好错过。看到郑小知上传的照片时,第一反应是觉得不可思议,然后才是觉得愤怒。
原本是来干什么的呢?
他在柯为的卧室里坐了很久。
书桌上有散落的文具,书柜里还放着一只口琴,各色陈列是随意的、慌乱的、敷衍的。也许他已经不满足隔着网络去观察柯为的一切。
他想认识他,真正意义上的认识他,和他建立某种联系。
床头卷着软塌塌的睡衣。
“这是他今晚要穿的。”想到这儿,便笑了一下。
站在夜色中,将手指抚过嘴唇。
但…
“与你无关!”柯为说。
学校里重新热闹起来,高一高二一起开学。
郑小知趴在栏杆上,叼着一只棒棒糖,见无人留意,便朝柯为的方向偷偷靠近。
柯为在背单词。
光线透过树叶切下来,恰好滑过他的发梢。
“看什么?”眼神没有从书上移开,只是笑着发问,告诉她,他知道她来。
郑小知扬了一下眉,低下头去迅速否认,“没看,哪看了!”
柯为笑出声,转过头,笑意忽然凝固。
“怎么了?”郑小知顺着他的目光拧过身子,“那不是上次那个学弟吗?他来找你的吗?”
柯为拉过郑小知的手腕,把人挡在身后。
然而严峒却没有任何靠近的打算,安静地靠住走廊尽头的墙壁,像在发呆。
反而是背后响起一道愤怒的声音。
“柯为!郑小知!你们两个马上到我办公室来!”
刘春把手里的教案扔回讲台,神色凝重。
“咯吱”一声,郑小知咬碎了自己嘴里的糖,看向柯为攥着她的手,小声嘟囔了一句,“完了。”
严峒偏了偏头。
郑小知是哭着出来的。柯为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上次偷吻的照片发进了郑小知朋友圈的私密组,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刘春发现。电话通知了郑小知的父母。而柯为的监护人丧失了民事行为能力,只能由刘春单独训导。
其实早恋的影响有多么要紧也不见得,郑小知的父母完全反对的是柯为这个人。
爱子心切的成年人也会偶失分寸,话说得重,听得柯为一直低头。
郑小知不知道自己是更心疼柯为,还是更心疼自己夭折的恋情,情窦初开,一生一次。走在路上,又回过头来问柯为,“我们…我们高考之后…还在一起,成吗?”
柯为掏出一张纸巾来递给她,眼睫低垂,遮挡了所有的情绪。
9
看到来电显示上居然闪烁着“柯为”两个字,方易险些心动过速。
“喂?”接通以后,却要故作镇静地假装不知道号码的主人是谁。
“是方易吗?我是柯为。”
“哦…柯为…”慢悠悠拖长了语调,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自上次柯为把他和烟灰丢在一起,两个人就没再说过话。可能梦里说过,但方易不想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