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来,是带着足够诚意来。知道你是谁,也能给你提供更多的保护。坦诚在合作中,是一个双赢的策略。”
“林先生跟我谈诚意,自己却一开口就有所隐瞒。”
“哦?不知道严同学具体是对哪句话不满意呢?”
“我给的数据的精准度,不是卖方里的‘上乘’,而是最好的。”
林决笑了。
“那么我为严同学提供的给付,也一定是最令你满意的。我们的第一次合作,不就很愉快吗?”
林决找不到更好的卖家,严峒也找不到更好的买家。他们的合作是某种程度上的必然。
但严峒留意到的异常访问项,却并非来自林决。
落实了之后的合作细节以后,林决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上次给我的,都是源数据吗?”
“只做了必要处理。”严峒答得面不改色。
“哦,这样啊。”林决的食指在膝盖上点了点,“那么柯为这个人,对严同学而言,没有任何的特殊性吧?”
“没有。”严峒提起自己的书包跳下车,始终没有回头。
14
周六启合中学的校门口还是停了一辆摩托。
方易黑着脸趴在车身上,眼睛沉沉向下压。昨夜通宵未眠,熬得脸颊都凹了,身上带一点酒味,但头并不晕。天冷了,风把他卷着,他心里硌着一块,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等高三的下课铃响了,人从里面陆陆续续地走出来,他才盯着人的脸,一张一张地看过。
保安看他来者不善,提着棍子过来赶他。
挣扎中见到了柯为,哑着嗓子吼了一声,声音喊出去,才尝到满嘴的血腥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嘴给咬破了。
除了柯为,还有几个学生也一起回头盯着他看,指指点点。
“你不是要请我吃饭吗?”
发现学校里真有学生认识他,保安才把方易放开了,对着柯为警告道:“叫你朋友下次远点等,穿成这个样子挡在校门口,影响不好!”
方易竖着眉毛想反驳,被柯为拍了拍肩膀。
“去吃饭。”
暴戾收敛,怒气平顺。柯为拍他的两下,简直像和风吹雨。
头盔递出去又收回来,“我给你戴!”
柯为叹了一口气,老老实实站在原地。
“啪哒”防风罩放下的一刻,方易又傻笑。柯为垂下眼,回避他那满脸乱七八糟的笑意。没刮干净的胡茬都像是在笑。
方易等他坐稳了,才清了清嗓子,“柯为,你记不记得,以前我有一次追着你跑,从滑梯上摔下来,把脑袋都磕肿了。”
身后只发出一道短促的气声,方易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笑,拧着钥匙继续往下说,“然后我被医生缠了满脑子绷带,脸还在外头,下巴给勒得说不出话。”
这回柯为是真笑了,胸腔微微震动。
方易也勾起嘴角,发动了车,忽然冲出去,惯性使柯为朝后一仰,还笑着,没料到车子会突然加速,惊得一把抱住方易的腰。没成想方易会把撩小姑娘的路子放到自己身上。
冲到马路上,速度却又慢了。大概为了使他听得更清,方易一直没戴头盔。把故事讲完,交警也来了。
吃了张罚单,才算老实。
好在酒是凌晨喝的,到了中午,已经彻底代谢。
“我为了撵你才受的伤,你还好好的,我却丑了,心里气不过,趁你睡着了,绑了你的脑袋,还偷了你的日记。怎么样,这个你不知道了吧?”
故事的后半截,完全是在犯贱。这是属于他自己的那部分记忆,关于很多事,柯为都只知道一半,这一半,到今天也没有讲完。
还有一些没说,永远都有一些话舍不得说。
纱布缠过柯为的头,柯为是闭着眼睛睡着的。那时候想过要把他晃醒,睁开眼睛来看着自己。
今天终于实现了。
柯为永远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高兴。
“后座那个,就是柯为?”
停在校门对面的一辆车摇起车窗。
秘书比着一份资料,慎重地把头点了点。
林决哂笑,“不是有男朋友了嚒?这严峒的性子,原来是喜欢默默地单相思?”
“柯为家境不好,接他的男生看起来财力可观,也许是为了钱?”
“为了钱那就好办了…”
“我也只是猜测,林总,资料数据被严峒处理过,看不出什么。”
“看不出来就查,网上查不到,就去找人查,看看严峒到底想藏什么。我要用的人,最好不要有秘密。”
“好的,林总。”
15
请客吃饭,吃的却是过桥米线。方易点了个豪华版,也还是觉得吃不饱,边吃边嫌弃,“这鸡腿都感觉有味儿了,你以后自己也少来这儿吃!便宜没好货!”
柯为僵了一下,伸出筷子把他碗里的鸡腿夹出来,脚尖一推,推出了垃圾筐。没等方易后悔,桌上唯一的荤菜就笔直地落了进去。
“诶!”方易嚼着米线,火气“蹭”地往上蹿,柯为明知他是什么意思,却偏要和他对着干。他只是想和他一起吃饭,带他一起吃点好吃的东西,柯为却跟头犟驴似的,非一头往小馆子里扎。筷子在桌上一拍,摔起脸子,“不吃了!”
柯为抽出纸巾抹了抹嘴,起身走向前台。
方易鼓着眼睛瞧他的动作,恨他软硬不吃的样子恨到骨子里。
“你在我面前清高什么呀?我和你一块长大,你有多穷我不知道吗?我来找你吃饭,是非要你给我花钱的吗?我那是想给你花钱!”
脑子里杂音鼓噪,失眠的生理反应这时候逐渐倒上来,柯为被盗的账号昨晚查到了,连着密码和网址一起发到了他的手机上。他怀着某种隐秘的羞涩把网址点开,心情和当年偷读柯为日记的时候一样忐忑又兴奋。
是一个色/情网站罢了。但柯为的账号里却收藏了两支视频,男同取向,尺度颇大。
很难克制住自己去想象柯为看视频的时候都在做什么。
但柯为却交了女朋友。
情绪的大起大落使他彻底失去睡意。
他想等又不想等,本来已经不打算赴约,那两支视频又给他一些渺茫的希望。
可真见到柯为,又觉得这希望别扭着。柯为如果哪怕对他有半点好感,为什么不肯接受他的好意呢?什么都不接受,难得求人一次,事情办妥以后又变得冷冰冰的。他受不了这种反复。
柯为被他说恼了,眼里亮着一簇火,但并不看他,直愣愣地朝前走,恨不得把水泥路盯出一条缝,盯出一条不再局促、紧绷的生路来。
书包带子被揪住,方易一把把他拽着后退到街沿下。他带的这地方偏,饭点一过基本上没什么人。
“我给你钱,你陪我去重新吃别的!”
现金一张一张地塞到手心里。拳头攥着,就塞进了校服口袋,口袋捂住,方易忽然掰起他的下巴强制着他抬头。
“以前都收了为什么今天不收?不要白给的,非得有个由头是不是?那好,来点烟…烟…”摸了摸裤兜,却发现今天没带烟出来,昨晚抽完了,还没来得及买。
柯为眼睛上聚起一层晶亮的水汽,方易摸不到烟,盯着他的眼睛,看痴了。柯为平时很少展露情绪,无论是悲伤还是愉悦,总是把脸冷着。那点勾人的水汽让他有了一点别的心思。
“不点烟…随便干点别的也行吧…”唇瓣凑近了,柯为却没躲,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但的确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任他拿捏。
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方易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在做梦。贴了一下便移开了,手也松了。把散在地上的钱捡起来卷着,沿着柯为的书包拉链塞了进去。
“我…”
柯为转身走了,方易却不敢再追。
寒风“呼啦呼啦”地吹,来时的兴奋和愉悦被吹得凉了个透。追着柯为跑了十几年,但柯为却越来越像个谜。
寻常的手段根本解不开。
想解开,只能靠作弊。
16
严峒感觉得到林决在沟通中越来越频繁的试探,轻轻松开鼠标,侧脸与之对视。
“柯为是什么样的人,和我无关。林先生的时间也很宝贵,不值得花在对无关紧要的人的讨论上。”
“哈,”林决斜靠着桌面,嗤笑一声,“如果严同学的此项命题为真,岂不是和你对柯为恋情的干涉自相矛盾?而且我也没那么忙,对于想不通的事情,尤其爱钻牛角尖。班门弄斧的一点分析,还请严同学莫要见怪!”
柯为捻了一下食指,重新看向屏幕,丧失兴趣了一般把手重新盖在键盘上。
“事情已经开了头,为什么要半途而废?难道你就甘愿为他人做嫁衣?”林决偏着头,留心观察着严峒表情的变化。
“林先生误会了。”说话的时候,严峒的手也不停,一板一眼的解释里不泄漏任何情绪,“柯为对我来说,只是一组数据,表征异常,需要修正。现在他既然是表里如一的,那么程序闭环也已经完成。我不喜欢讨论定义域有限的字符串。”
“也就是说,你认为他是个gay,所以他不能交女朋友,交男朋友就可以,无论是谁都行?你只在乎结论的回归,并不在乎他这个人是谁?”林决站了起来,调了一下领带,面带讥讽,像是刚听了一场天方夜谭。
“我说过,他对我没有任何特殊性,是林先生先入为主了。”
“呵。”林决似笑非笑掸了掸衣袖,扬长而去。
袖珍话筒别在领口。
“听到了吗?这到底是哪门子的天才?”
“不通人情。行径古怪。”
“柳逢生他们的项目什么时候启动?…嗯…继续盯着柯为。”
“拍出来的照片一起上传,对,不用加密。”
“有异常访问才好呢,也让我们的小天才看看…”
严峒瞟了一眼林决留下的信封,棕色的纸面盖住了柯为的半张脸。
被亲吻的半张脸。
手指刮了一下柯为的下巴,顺势把照片同信封一起推进垃圾桶。
午休时间,柯为没回家,躲在天台水房的阴影里做题。天热了又冷,冷了又热,二模考试过后已经开春。有人快递了一盒草莓给他,拿冰镇着,也不说是谁,大概率是方易。放在手边,吸了地上的热气,冰袋渐渐化了。
做不下去,就吃一颗,舌头被冰住,只能边咬边吸气。
独自坐在春天里的滋味又让他觉得有几分快活,小声叹了一句,尾调却哼成了一首歌。
对面的楼顶的人也拈起一颗草莓。
不吃,放在唇边暖着。
午后的阳光烤着他的脸,令他回想起去年夏天。
一支甜筒换一盒草莓,他只是在投桃报李。
肘部倚住水泥台,像在往下看,又好像什么也没看。
把草莓贴了一会,才用舌尖滑过水果表层细腻的颗粒。
柯为已经可以考进年级的前一百名,尤其是物理成绩突飞猛进。刘春经常把小滑块放在他的桌子上,让他演示单一物体的运动轨迹。
“要碰撞才有意思。”讲解的时候忽然岔了一句。
刘春拍拍他的肩膀,“不要胡说八道加速课堂上熵的增长,你一个光棍小滑块,想跟谁碰撞?”
班上的同学一起笑了起来。这些笑话以前和柯为没有关系,现在他就是笑意诞生的本源,也不得不跟着一起笑。
弯起眼睛,忽然对上了郑小知的注视。比起她的魂不守舍,自己笑得似乎过于灿烂了。
郑小知把头低下去。
17
“强吻”之后,方易一周不敢现身。二模成绩出了以后,杜鸿难得在饭桌上问了他一句。想起自己狗屎一样的成绩单,方易嚼着牛肉块放轻了呼吸。
“不说是吧?也行,那夏令营的时候让你去考托福考了吗?”
方易还是不吭声。
“看样子学校里的课你也不用上了,人家高考集中复习也和你没什么关系。回来学英语。”
“妈,我不想出去。我朋友啊什么的,都在这儿,随便找个学校把我塞进去就行了呗。有钱还能没学上吗?只有像柯为他们家那么困难,那才努力学习呢…”
杜鸿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别的意思,剜了他一眼。
“朋友?就是说柯为吧。还想像刚上高中的时候那样,闹也要闹到一个学校里去是不是?”
“闹你也没让啊!”提起这桩往事,方易一肚子牢骚。
“我就是不让了,怎么着?把车钥匙留下离家出走啊。你这辈子长到十八,没一件事情上过心。有往柯为身边蹭的功夫,你干点什么不行?”
“别的事我不感兴趣!我就想和柯为一起上学怎么了!他成绩那么好,能上的都是好学校,反正都是混文凭,混张像样的,怎么就不算我上进?”
杜鸿被他的歪理邪说所震惊,又觉得他这套撒泼打诨的架势颇有其父之风。
“好你个方易,人话你不听,我打电话让你自己和你老子说去。再不拘着你点,你能给你们老方家娶个男媳妇回来了。”
本是气急了口不择言的话,却听得方易两颊一红。
杜鸿举着手机匀出余光来扫了他一眼,忽然神色一凛。
“方易,你可别跟妈妈开玩笑…你真喜欢柯为?”
“我…我亲了他…”
杜鸿瞪大了眼睛。第一反应是:
“这事儿千万别让你爸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