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漫毫无折损地传输进柯为的耳朵,柯为握着手机,眨了一下眼,喉结滚动,沉默地呼吸。
“什么事儿啊?”柯为不说话,方易反而急了,他从前也喜欢在柯为面前拿腔拿调,但那都是他硬凑上去的时候,这回柯为主动来找他,性质不大一样,他怕一不下心给玩脱了。
但对面已经挂断了电话。
果然玩脱了。抓起桌上的钥匙立刻往楼下冲,这个时间,柯为一定在家。一起打游戏的混子在后头叫他的大名,嘘声和咒骂一概充耳不闻。
额头上的血管“砰砰”直跳,脑子里只剩了一件事。
柯为找他!
柯为是穿着睡衣来开的门,见到他一路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有些惊讶。
“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现在两个人家里住得远,方易骑摩托都骑了半个多小时。风把他那点虚浮的自持吹了个一干二净,扒着柯为家的门框,生怕柯为一个不高兴把他拒之门外。
“我…我刚刚就在附近…打电话的时候在忙,没听清。你、你有什么事儿,能不能再说一遍?”
挡风罩没顾得上放下来,眼睛被风吹得干红。赤红着眼,又装满了小心翼翼的期盼。
柯为掀在头顶的刘海忽然散了,让他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
“说呀!躲什么!”方易借机挤进来,把头盔放在门口的架子上。他小时候总来玩,十几年了,柯为家里的陈设都没怎么变过。
手指擦过木架边沿,勾起了几分怀旧的情绪。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进来过了。柯为的家和柯为的心事,自他父母去世之后,都不再对外开放,无路抵达。
“没事了,你赶紧回家睡觉。”一瞬间的怔忪之后,柯为立即恢复了清醒,挡在门口,偏头把人往外赶。
“你不说,我就不走。”敏锐地察觉出柯为今天强硬之下的某种虚弱,方易得寸进尺地又向前踏了一步,两个人都不肯让,身体之间的距离越压越近。
方易第一次如此正大光明地观察柯为。板着脸的时候也是眉眼上挑的,又傲又脆。如果这双眼睛长在女人身上,招蜂引蝶的滋味就太重,还好柯为是个男孩,把那股劲就压下来。鼻息已经贴得很近,手指也碰到柯为的脸,柯为才如梦初醒地挡开他的手臂。
“啪”的一声,力道不小,裸露的小臂很快泛起红印。
“不说也不用打人啊…”方易的眉毛也挑起来,他小时候一直没柯为高,全靠后来长得快,骨架和身量全方位地胜过柯为。戾气溢出,又是占理的一方,低头看人,倒看出了睥睨的气势。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和以前不一样了,柯为也是。
所以柯为来找他…甚至…来求他。
“你走不走?”柯为失了耐性,眉头皱起来,湮灭了艳色。
反手掩上大门,方易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抽了一支烟出来,送到嘴边,说:“我骑车累了,歇一会都不行?”
柯为拧开门锁,把架子上的头盔拎在手里,朝屋外一抛。
方易扑上来把他压在门边。
10
“你疯了你!干什么!”
方易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想扑就扑了。现在柯为在他的手心里了。
烟还叼着,呼吸却变得急促起来。在梦里,没有一次是抓住他的,没想到会忽然地得偿夙愿。
“烟。”
“什么?”
“烟给我点上,当你赔我头盔了。”说话的时候嘴贴得太近,声调呢喃不清,显得钳制行为本身成了既强势又软弱的矛盾体。
“放开。”
“就这么点。”捏在柯为腰上的手收紧。
柯为咬了一下牙根,接过塞到自己手里的打火机。
火苗燃尽烟丝大约只需要几秒,在这几秒里方易一直期盼着柯为的眼神能与他相遇。
但点完了烟,柯为的眼睛便迅速垂了下去。
又是这样。
他叼着烟,手指在柯为的睡衣上漫无目的地揉搓。揉得柯为的后颈汗毛直立。
“闹够了就滚。”柯为不想和他白费体力,把额头靠在手背上,任睫毛在指骨上轻轻刮过。
“柯为,你知不知道我总梦见你?”
睫毛扇动的频率慢了下来。烟草燃烧的味道填满二人之间的空隙。方易把他抱得更紧,像是误以为身体的贴近便能带来灵魂的接近。
话说出口,胸口先是鼓胀,继而酸涩。
烟都要叼不住了,柯为才开口,“什么样的梦?”
咳了一声,把烟捻灭,方易终于把柯为松开,觉得自己没白来,笑都堆到了眉梢上。
“你想听吗?”
柯为不置可否。
郑小知和柯为的座位完全调开了,手机也被没收,要想说点什么,只能靠“鸿雁传书”。不巧“鸿雁”中间有个课代表,和柯为有点私怨,字条到了他那,转头便出现在了刘春办公桌上。
重话不好对女生说,敲打的只能还是柯为。
柯为一摇一晃地听训,表情已经有点放空,刘春看着他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其实从成绩来看,你倒确实没有放松。”
把插在兜里的手拿出来,柯为来了点精神,笑着点了一下头,“刘老师说,把能做好的事做好,我记着的。”
一句话倒把刘春堵得有点尴尬。
敲了敲桌子,无奈得摆摆手,“看来问题不在你这,还得把郑小知给我叫来。”
“我去吗?”柯为明知故问。
刘春哽住,顿了一下才说,“你去什么你去,叫课代表喊她来!”
又看了一眼柯为,也笑,“你小子挺坏!”
然而实际上郑小知已经等在了办公室门外。
棒打鸳鸯很容易打出自我感动。开始不过是寻常的青春悸动,遭遇再三阻拦后便成了情深无悔。
瞧见柯为是低着头出来的,眼睛里激愤的泪水便更兜不住,不用谁叫,自己梗着脖子就朝里冲。
柯为走回教室,下课的时候却听说有人和老师吵架,闹得差点被遣送回家。
事情变味了。
11
争吵的起因不外是青春期少女奉为圭臬的爱情准则受到挑衅,惯于处理这类琐事的刘春激化矛盾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但争执又确实发生了。
柯为握着笔,誊写错题,尽量在这些无所谓的事情上减少精力的投入。侧脸棱角分明,是专注又漠然的神色。
仍有琐碎的议论灌入耳膜。
“刘春说什么了呀,让郑小知那么冲动?”
“对啊,叫的不是柯为吗,怎么是她去吵的架?”
没人敢上前主动招惹柯为这个“当事人”,最多只是在柯为目光转移间压低声音。
柯为只是抬起头来换了一支笔芯,余光扫过讲台附近的八卦者,连一丝停顿也无。
放学时方易依然等在校门口,没骑车,一把把柯为的书包接住,自己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像是专为扛包而来。
“你让我问的事儿,我找人问了。对方说不知道你是存在哪里的信息被泄露,一般而言,打个补丁就好了。但已经偷走的账号啊、密码啊,可能是被打包卖掉的,你只能改密码防偷,或者不要访问不安全的站点,具体的我也描述不清楚,等会给你看聊天记录!”
“嗯。”柯为进小卖部买了一瓶水递给他,“花了多少钱,我暑假还你。”
方易把水接着,眼睛在柯为的脸上扫来扫去。
“我不要你还钱。”
柯为白了他一眼,把书包抢回来甩到肩上,压住校服领子上被人画的一朵花。
但方易眼尖,开始只顾着盯住柯为的脸看,书包一上肩,视线立刻就把那朵红笔勾出的桃花捉住了。
“你走那么快干什么?又要去陪女朋友?”
柯为只顾闷头走路不说话,遇见红绿灯才稍作停顿。
一停下来,就被郑小知和方易同时撵上了。
“哟,这就是你那个小女朋友嘛!”
郑小知眼眶红着把柯为的袖子一抓,引出方易酸不溜秋的一句话。
柯为横了他一眼,低声道:“你别找事儿!”
说完把郑小知带到一边,在一处广告牌的遮挡下轻声细语地交谈。
方易也盯着一块广告牌,玻璃折射出他自己的影子。
他感觉自己的眼睛都绿了。
“你跟她说什么了,她怎么哭了?你们是不是分手了?”
一路喋喋不休地追到了柯为家门口,遇见柯为的外婆被护工陪着在外面晒太阳,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外婆!”
柯为推了他一把,“你赶紧回家,别在这乱晃!”
但已经晚了,老太太把手一招,不由分说地塞了半个橘子在方易手里。
“来找小为吧?要常来!每天都来!”
絮絮叨叨地已经认不出人,看不见她口中的“小为”正从她眼前走过。
没有任何一种孤独,能抵得上此刻的咫尺天涯。
柯为摔上门,用手指压住眉心。
12
“柯为,你开门啊,外婆也在呢,不开门吗?”
猛地把门拉开,屋外却只站了方易一个人。
“聊天记录你还没看呢,这个人说他还可以帮你打补丁呢!”动作十分灵敏,赶在柯为反应前,乐呵呵地挤进了屋,在沙发上坐着,掏出手机。他等了整整一天,期待着柯为和他凑在一起,去看同一块屏幕。这种期待和雀跃,已经在脑海中翻腾了太久。
但柯为却说…
“这件事,我很感谢你。聊天记录我就不看了,补丁也不…”
“卸磨杀驴呀?”方易打断他的话,脸上的笑意也一起散了,橘子扔在茶几上,一步一步地靠过来。
柯为立即警觉地和他拉开距离,退到卧室门口,眼神充满防备。
“我要写作业,没空陪你闹。”
方易不知道在想什么,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柯为,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柯为咬住牙,慢慢沉住气,开口道:“我改天请你吃饭吧,今天真的没时间。”
“好啊。”方易继续朝前走,柯为忍着没后退。
“改成哪天?”
“周六吧…周六只有半天课。”
方易笑了,“我来接你。”
拒绝成了习惯,“不用”两个字脱口而出。
方易别过脸想了一会,转过头,“你账号泄密的事情,我继续帮你查吧。但你不用QQ也不用微信,到底是什么账号被盗了啊?”
“不用麻烦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你不说,我就替你查了,钱花到位,总会找得到的,对吧?”
柯为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你要买我的隐私?”
“或者你可以主动告诉我。”
“我是因为信任你才请你帮忙的!”
“不…”方易自嘲地笑了一声,“你从来没信任过我。请我帮忙…是因为你知道我一定会帮。”
“不是吗?”
柯为觉得自己的大脑在嗡嗡作响,很多画面一闪而过,有许多转变发生在他看不到也想不到的地方,开口之后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你是说我利用你?”
方易低头看着他,一伸手就能摸到他的脸。但他忍着,没有伸手。想听柯为继续剖白下去。
“我利用你什么呢?”
柯为抬起头,眼神镇定下来。
方易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一拳砸在门框上负气而去。
没骑车来,是想和柯为沿着一条不会延长的街道走得更久,但走得再久,柯为也不会回过头来跟他多说一句话。
多说的那句话,也是在骗他。
“什么样的梦?”
柯为怎么会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样的梦?!
半小时的车程,方易硬生生迈着两条腿走了回去。
13
暑气降下去,寒意升上来。
暮秋的萧瑟之意又静又沉。
郑小知的爱恋由明转暗,而严峒在暗处的域名却逐渐露出水面。
或者说,有这个风险。
有人查他。
他的第一反应是“J”,这群买主疑心病重,交易完毕,杀个回马枪也是常有的事。于是也任他查,就交易内容本身而言,他是问心无愧的。要想来抓他的把柄,他也不是毫无回击之力。
奖学金的发放往年并没有什么仪式,今年却安排了一场晚宴。
学生代表和企业家吃饭。
滑稽得很。
林决点名要见几个编程大赛拿了名次的学生,严峒被安排坐在他的身边。
“听校长说,严峒同学已经连续两年拿了市区金奖,为什么不继续参加省级比赛?”
“嗯…没信心。”严峒闷头吃饭,懒得寒暄,寒暄又不给钱,而且他也不靠说话挣钱。
“没信心?”林决冷笑一声,察觉出严峒的抗拒,略微思索,心里有了计较。
饭后林决的秘书客客气气地请严峒多留一下。
林决颇有诚意地向他展示了一串数字。
“J”的汇款账号尾码。
严峒抿着嘴跟在他身后走出门。
“你提供的数据质量是卖方中的上乘,所以我在考虑要不要和你进行长期合作。”
“长期合作有必要找到学校里来吗?”
“严峒,你比大多数的同龄人都聪明,应该知道年少气盛对你并没有太多的好处。”林决双手交叉合握,他找严峒已经找了一段时间,不断缩小范围,直到刚才才确定了严峒的身份,确定的过程还带有一部分赌的成分。天才恃才傲物,不敲打一下,之后用起来会有点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