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弓分低推,高推,深推,浅推,每样都有它们的优缺点……”
宋仰转过头:“那你一般用哪种?”
“高推。”
“那我也用高推。”
李浔侧目:“手腕力量弱的选手不适合用这个方法,你才刚开始玩,我先教你低推。”
男生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弱,宋仰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以后再教你高推。”
一听见“以后”两字,宋仰又眉飞色舞起来。
“推弓的时候,手指屈肌是不用发力的,弓把与手掌的接触面要尽可能地小。”李浔的指尖在自己的掌心画了个圈,“这块位置抵着点弓把就行,当你完成放箭动作之后,你的弓会自然地下垂,形成一个很漂亮的收尾动作,而不是直挺挺地立在你手里。”
宋仰点点头。
李浔和他面对面站立,略微抬高他的手腕,然后点点他下巴:“举弓高度要与你的下颌持平,你用哪只手勾弦就用哪一侧的眼睛瞄准,另一只眼闭着。”
“那为什么我看你比赛的时候从来都不闭眼?”
“你看得倒挺仔细,”李浔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小圈圈,“70米的时候,靶子都成马赛克了,你能瞄什么?”
“那你们怎么射啊?”宋仰开玩笑道,“靠和靶子的心电感应吗?”
李浔“咝”了一声:“我先给你纠正一下,我们一般都会用‘放’这个字,代替‘射’这个字。”
“那为什么奥运比赛不叫放箭运动要叫射箭运动?”
“……”
宋仰用和李初之一样无辜的眼神击溃了他,虽然他知道宋仰并不无辜。
“射程远的靠肌肉记忆和感觉,也要依靠信号片的提示。”李浔看着他说,“抬手高度多少,瞄应该对准哪个位置,练久了就有感觉了,韩国很有名的射箭运动员林东贤知道吧?他的视力只有0.1,照样拿奥运冠军。”
宋仰的嘴巴微张,他以前只知道韩国队厉害,但不知道这么厉害。
“他是你偶像吗?”
“当然不是。我们中国也有视力只有0.1的神射手,拿过射击项目的奥运冠军,现在是国家射击队的总教练。”
李浔说这话时的眼神口吻都透着股自豪劲,好像能认识这样的人都是光荣的事情,宋仰酸不溜丢地问:“那他是你偶像吗?”
李浔不明白小朋友在意的点为什么这么奇怪,强调重点:“我想告诉你的是,百步穿杨靠的不是眼睛,而是感觉,运动员必须达到‘眼中无靶,心中有靶’的境界。”
“听起来好像武侠。”
李浔笑了笑:“如果你真的喜欢射箭,总有一天会明白我说的这些。”
有了李浔的分步讲解,宋仰才意识到自己以前连最基础的握弓姿势都有问题。
其实他之前也旁听过箭馆其他教练员的讲解,但他们并不会讲得这么细致,好像客人能射到靶子,开心掏钱就行了,其它都与他们无关,有些甚至还会被客户问到支支吾吾。
李浔和这里的每个人都不一样,他从容冷静,严谨专业,对这个项目的历史了如指掌,对国家队的未来抱有无限期待,身上就有一股专业运动员的气场。
他开口讲课,就能感觉到他的初衷不是挣钱,而是让更多的人了解和喜欢这项运动。
就像老爸说的。
一个人的形象气质都是可以通过后天去改进的,但过去的永远不会,一个人过去经历了什么,学到了什么,那些东西都根深蒂固地储存在他脑海中,或许磨练了他的意志,又或许壮大了他的胆魄,最终形成独一无二的人格。
赚钱是为了谋生,让精神更富有。
学推弓,拉弓,瞄准这些东西简单吗?
简单。
小学生都学得会,培训一周也能教人射箭了。
但专业的运动员不是的,他们千锤百炼数十载,灵魂与弓箭交融,还能和70米开外的靶心来个“心电感应”,知道什么时候该拉,什么时候该放,这些最宝贵的经验不是稍加培训就能换来的。
那是十几年的青春和汗水。
所以今天,他站在这里,才会显得如此与众不同。
所以为什么相隔十年,生活里的一切都变了,自己还是会被他身上自带的那股气息吸引。
窗外起风了,薄薄的纱帘像波浪一样鼓动,李浔将窗户推上。
宋仰放松呼吸,按照李浔刚教的方式,搭箭抬弓。李浔回身时,提醒道:“撒放速度尽量快点,瞄准就放,否则你的肌肉承受不了。”
宋仰皱了皱眉。
李浔的弓很重,瞄准器的红心随着肌肉的牵拉,小幅度地颤抖着。
他在瞅准靶心的一瞬间,松了力。
只有八环。
李浔略微眯了眯眼,确认环数后笑了:“可以啊。”
宋仰似乎对这个成绩并不是很满意,再次抽箭拉弓,眉心微蹙,动作又快又猛,眼神有一股寒意,和他刚才面红耳赤的形象相差甚远。
如果硬要形容,大概就是一只白色的小奶狗摇身一变成了一匹雪狼。
李浔有点口渴,退到一旁坐下,拧开水瓶,视线停留在宋仰身上。
第三支箭出去,弓把很自然地垂落,一个九环。
马上又是第四支箭,第五支……
小家伙动作连贯又流畅,搭箭的动作也越来越帅气,全程都没有和他搭话,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专注得很。
李浔挺愉快地喝了口水。
宋仰是他教过的学员中,唯一一个,只听一遍就可以把所有细节和技巧都掌握并且运用到实践里的小孩。
这不光靠记忆力,也得依靠身体的协调性。
总的来说,这小家伙很聪明。
剩下十多支箭的成绩都控制在九环和十环之间,最差的一支也是压线九环,这很显然不是一个新手的水准。
“你练了多久了?”李浔问。
“我也忘了,”宋仰走向对面的箭靶,他边走边说,“我都是断断续续地练,偶尔回乡下才能玩,上一次摸弓还是刚放暑假的时候。”
“那挺厉害的。”李浔看着他,发自内心地评价。
他也是从青铜玩家过来的。
新手的肌耐力、控制力和平衡力都是很差的,尤其是很长时间不锻炼,一抬弓就开始抖抖抖,抬臂时间越长抖动幅度越大,压根瞄不准。
一般来说,职业运动员的瞄准时间大约在2秒到4秒以内,超过这个时间成绩不会太漂亮,只有很少数的例外,那就是他们的控制力和对精准度的把握都异于常人。
宋仰每一轮的瞄靶时间足足有七八秒。
还能射准。
还是好久没练过的。
还一次比一次精准。
这就有点恐怖了。
“真的挺厉害的。”李浔不自觉地又重复了一遍。
被偶像夸了,宋仰乐成萨摩耶,屁颠屁颠地跑过去问:“要不要我下楼再帮你续一杯?”
“不用,”李浔把水瓶放回桌上,抬眼示意,“你继续。”
“我包里有酸梅汁……”
李浔犹豫了两秒:“那就来点吧。”
宋仰嘿嘿笑。
他们练得太投入,丝毫没感觉时间在流逝,直到前台上来问李浔要不要回去了,宋仰的心尖才“咯噔”一下。
他忘记跟家里人打声招呼了。
“师傅,你手机借我一下,我给我爸打个电话。”
李浔边掏边问:“你手机没电了?”
宋仰不太好意思地说:“被老师没收了。”
“啊,这么惨,”前台姑娘八卦道,“是上课打游戏?还是给女朋友发消息了?”
宋仰小声嘟哝:“我还没有女朋友呢。”
他抬眼的那一霎似乎看到李浔的嘴角勾了勾,但那幅度实在太小又太短暂,他不是很确定。
电话通了。
宋仰都准备好迎接一顿痛骂,没想到爸妈还在高速上,他脑袋瓜一转,立刻改口说自己在外边吃宵夜,要晚点回去,爸妈也没多说什么,要他注意安全。
今晚的天气不好,风很大,看起来要下雨的样子,楼下的人都已经走光了。
锁门后,三人挥手道别,朝着不同的方向走。
宋仰没有手机,只能在路口等出租,他暗暗祈祷在打到车之前别下雨。
路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在万家灯火的映衬下,稍显落寞。
马路对面有一辆出租正朝这边驶来,但路中央有隔离栏,宋仰伸手挥了半天,对方疾驰而过。
第二辆出租虽然亮着空车的灯,但里面有人,司机看见他以后把灯灭了。
他后悔今天没多带件外套,夜晚的风还是挺冷的,手臂上一层鸡皮疙瘩。
马路对面的商铺也打烊了,只有写字楼里还亮着几盏灯。
忽然,从远处飘来一阵声响,是车轮压过凹凸不平的路面发出来的。
有车驶出地下车库。
这个时间点,应该不会有别人了。
他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浓浓夜色下,那辆朝南行驶的SUV的忽然转了个180度的弯,往反方向驶过来。
路灯并不足以照亮驾驶座那人的眉眼,但宋仰有种预感,他是看着自己的。
就像他白天总能发现被人偷看了一样。
车子开过隔离带,转弯,司机躲在灯光后,不动声色,却照得宋仰无所遁形,车速越来越慢,最后在他跟前停下。
副驾的车窗缓缓降落。
李浔并没有问他家住哪里,准备怎么回去,只是略微探身,很果断地说了句:“上来吧,我送你回去。”
宋仰有些犹豫。
他早就猜到李浔倒回来是要送他回去。
可他白天撒了个谎。
他家住得很远,开车起码半小时,一来一回,李浔回家就很晚了。
他想婉拒掉这份好意,不过对方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李浔借着手长的优势,一把推开副驾的门说:“快上来啊,这边有监控,不能乱停。”
第9章 咱们还是高贵的纯种呢!
宋仰抱着书包钻进车里,一屁股下去感觉不太对劲,好像坐到了什么东西,又立马弹起来,重重地撞在门框上,“哎哟”一声。
李浔一听他撞门的动静就感同身受地揪起眉毛,肯定巨疼,他小声地骂了句“笨蛋”,不过那语调听起来更像哄小孩儿。
车座上有只乔巴的小玩偶,李初之为了它的生命安全着想,下车前,总是贴心地为它系上安全带。
李浔随手把小乔巴往后座一丢,问:“撞疼没?我看看。”
宋仰还惦记着违规停车要罚款的事情,捂着脑袋说:“你先发动吧。”
过了监控区,李浔将车里的灯打开,问:“没事吧?蹭破皮没有?”
宋仰摇摇头,但他能感觉到那块地方要肿起来了。李浔歪了歪头看他,宋仰的皮肤偏白,碰一下就红了。他头顶着一坨高原红,搞笑得像个卡通人物。
李浔忍不住闷笑。
“你那边的抽屉里应该有活血的喷雾,喷一下就好了。哦对了,”他把手机导航递过去,“地址输一下。”
五秒后。
“你爸是不是开飞机的啊?!”李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指尖跟教棍一样,猛戳屏幕,“你管二十公里叫‘挺近的’?”
“哎……也不算远吧。”宋仰抱住脑袋,识趣道,“我还是下去自己打车吧。”
“咔”一下,门被锁上了。
宋仰拉开。
某人又锁上。
拉开。
再锁。
“算了吧,”李浔不咸不淡地说,“看在那些酸梅汁的份上。”
宋仰乖乖扣好安全带,然后打开抽屉找喷雾,里头稀里哗啦地吐出来一堆零食和牛奶。
看起来都是小朋友会吃的。
副驾大概是初之常坐的地方,因为颈枕是一只小兔子,和皮质的座位套显得格格不入。
“肚子饿的话可以随便拿,反正初之也不记得自己有多少零食。”李浔说。
宋仰想起李初之给他送水那回。
——没了我可以再倒,不会被舅舅发现的。
他叹气感慨:“你俩说话还真是一个风格。”
“啊?”李浔没太明白。
“没什么。”宋仰把东西捡起来搁在大腿上,“初之的爸妈很忙吗?我经常看到你带她。”
“她没有爸妈。”
这回轮到宋仰“啊”了。
李浔解释说:“她妈妈就是我姐,当初是未婚怀孕,孩子生下来以后精神方面出现了一点问题。虽然带她看病吃药了,但抑郁的情况时常复发,初之快上小学的时候,她忽然离家出走了,一直没回来,也没什么消息。”
“那报警了吗?”
李浔笑了笑,这问题也就是天真的未成年能问得出来。“警察没工夫管那么多的。”
宋仰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这个问题被鄙视了,又问:“那初之的爸爸知道她的存在吗?”
“或许知道吧,我姐刚怀孕那会儿还没有和那男的分手,后来发现对方劈腿才决定去医院把孩子打了,但当时初之已经六个月了,她不忍心。”
李浔露出一个不太愉悦的,类似嘲讽的笑容,“不过那男的从来没见过初之,初之出生那年,他在外地和别的女人结婚了,我想他大概是这世上最不希望初之出生的人。”
“啊……”
宋仰的生活圈子太简单也太安逸了,活了十多年,接触到的最震撼的事情就是亲戚患癌症去世,所以当他了解到李初之的家庭背景后,第一反应不是同情,而是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