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仰在抬弓前偏了一下头,怔愣住,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张桥。
宽宽的肩膀下塌,后背微弓,漆黑的瞳孔闪烁着微光,不知道是多久没睡好了,眼底已被红血丝包裹,显得无助又卑微。
他虽然只喊了他名字,没再多说一个字,但宋仰心里全都清楚。
张桥在求他。
求他这支箭稍稍放一下水,那么他们还可以打一场加时赛。
要多给一次机会吗?
宋仰的内心产生一丝犹豫。
“还有十六秒。”这声音来自李浔,浑厚而又坚定。
虽然他们隔得很远,但宋仰瞬间就能分辨。
倒计时提醒一般是出现在十秒内,所以赛场上的围观群众都感到意外,将目光短暂的投向李浔,又落回宋仰身上。
他们不知道的是,李浔那短短几个字,成功将宋仰点醒。
善良和同情不能用在竞技赛场上。
赢就是赢,输就是输。
国外对手绝不会因为张桥坚持了十六年而心软,反而更凶猛地一箭击杀。
他第一次为自己的那点怜悯之心感到惭愧。
张桥看见宋仰搭箭拉弓的姿势,就知道结果了,他的目光移向远处的箭靶,可脑中却是白花花的一片,只感觉天塌地陷,好像要被巨大的心魔给吞噬了。
宋仰接下来的动作干脆利落,也称得上不留情面。
他紧盯准星,信号片一响,箭头划破空气飞了出去,砸中黄区,一气呵成。
张桥那颗战栗不已的心脏停跳一拍。
王南风喊出的一声“十环”,让场下爆发出不绝于耳的掌声。
李浔嘴角的笑容怎么都压不住了,起身上前,无视所有人的目光,欣喜若狂地拥住他,狠命揉了好几下:“太棒了!你真的太棒了!”
若不是亲眼目睹,哪能相信这初出茅庐的臭小子能拿下这份荣誉。
整整四个月,他们穿过四个城市,跨越一整个寒冬,经历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折磨,终于换来一次机会。
宋仰鼻尖发酸,胸腔被阳光晒得发烫,狠狠拥住他,半张脸埋进他肩窝:“徒弟随师父。”
李浔双手捧着宋仰的面颊,眼里漫出一点浅浅的笑意,他们眉眼相对,亲昵中带着一点克制,谁都没有发声,却早已将情绪传递到对方的心尖。
紧接着,宋仰的目光落定在张桥身上,刚冲上眉梢的喜悦不可避免地被冲淡几分,而张桥却冲他笑了笑。
就像是一脚踏入沼泽的人,挣扎过后是心灰意冷的平静。
张桥展开双臂,宋仰迎上去抱住他,听见哽咽的声音:“别难受,被你打败总比被对手打败要强。”
这句话很好地安慰到宋仰,他轻抚张桥的肩胛,第一反应就是手感肉肉的,和摸李浔时的差距很大。
宋仰想了想,说:“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把弓弦留下,我会带着它上场。”
张桥含着热泪答:“好。”
日光灼灼,微风悠悠,他笑起来和眼前这个二十岁的青涩少年似乎也没什么差别。
等到女子组的选拔赛结束,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队里一个领导提议晚上聚餐,就当是给大伙儿饯行。
“钱我掏,地点你们自己选!”
队里大多数都是年纪很轻的运动员,他们很快从落败的阴影里走出来,叽叽喳喳地讨论晚餐该吃什么。
网上倒是有不少评价很高的自助餐厅,但离基地太远,来回就得两小时,没那个必要。
王南风本着给领导省钱的原则,提议:“要不然就弄顿烧烤吧,省得跑来跑去了,太麻烦。”
大伙儿互看一眼,都没什么意见。
基地是有食堂的,之前也给队员们弄过自助烧烤,所有用具都是现成的,只需要把炭火点起来,食材切开串一串就行。
大家各自分工找活干,不出一小时功夫,食材和烧烤用具就备得差不多了,去镇上买饮料和酒水的助教也回来了。
夜里,山上起风,层层云浪被吹散,露出耀眼的星光,与灯火斑斓的基地相映成辉,远远望去,就像是落了一地的碎钻,杂而不乱,美轮美奂。
这可以称得上是这小半年来,大伙最放松的时刻,不管男女,地位高低,都挺没形象地围坐在烧烤架四周大吃大喝,眼疾手快地抢走刚烤好的食物。
宋仰是负责给食物刷油翻面撒孜然的那个,辛苦半天,就吃到半串香菇。
烟雾呛人,他灰头土脸地埋怨:“你们好歹给我留一串肉啊!我还啥都没吃到呢!”
他是队伍里年纪最小的,大伙儿平日里都喜欢逗他,见他真皱起眉头不高兴了,俩个师姐站出来:“你上一边吃去,这些我们来弄。”
宋仰来不及扇扇,被浓烟呛了一口,边咳边说:“还是我来吧,你们先吃,一会儿给我留一串就行。”
话音刚落,眼前递来一串肥嫩的羊肉,捏着竹签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得圆润,在灯光下透着一点健康的粉,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指甲边缘有好些倒刺。
他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张口咬下一小块,被美味惊艳,抬了抬眉。
“好吃吗?”李浔问。
“好吃。”
羊肉是今早刚送过来的,新鲜、嫩滑、肥而不腻,因为提前用米醋泡过,吃不出什么膻味。
宋仰三两口就下咽,张着小嘴,示意还要,他手上还在给金针菇刷油,压根儿没有抬眼。
李浔找了个不容易扎到他的角度,斜斜地递过去。
宋仰吃烧烤的方式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他从来不是从根部一撸到头,每次都只是含住一块,靠门齿撕磨几下,这样的吃法就导致嘴角都沾上碎碎的孜然。
李浔像是见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盯着他的嘴唇移不开眼,宠溺一笑,抽出纸巾给他抹掉嘴角的碎屑,然后压在自己嘴角,擦拭刚才吃虎皮椒留下来的那点辣油。
他过分娴熟的手法和全神贯注的目光透出一点不同寻常的亲昵。
幽幽灯光下,众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锁定在他们身上,表情丰富多彩,空气短暂凝固。
王南风就坐在宋仰对面,从李浔喂第一块羊肉就盯着看了,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他很想提醒一句,虽然条规里只写着男女运动员之间要保持适当的距离,但条规是几十年前制定的,已经落伍了,现在男同志和男同志也应该要保持距离!你们这样跟热恋中的情侣有什么分别!?
他厚厚的嘴唇紧抿,欲语还休好一阵,最终还是选择咬下一片肥牛,装聋作哑地向领导敬酒。
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块割下他都不舍得。
几瓶青稞酒下肚,食堂里更加欢腾,酒量不好的男生耍起酒疯,又唱又跳,到处敬酒。
宋仰推脱不掉,也因此被灌下不少,热得脱掉了外套和毛衣,露出一段细长的脖颈。
他的耳廓红通通的,就连锁骨也呈现出醉人的一抹红,手上捏着几串黑黢黢的虎皮椒,翻来覆去地烤。
王槡儿见状,走过去,想要支开他:“你是醉了吗?赶紧上门口吹吹风去。”
宋仰摇摇头:“没有哦,我很清醒。”
王槡儿:“你的脸都跟猴屁股一样了!”
宋仰打了个饱嗝说:“我喝酒就是容易上脸,喝半瓶啤酒也这样,但其实我没醉。”
谈吐倒是还算清晰,王槡儿不确定地指向他手里的东西:“那你手里的是什么?”
宋仰嘿嘿一笑:“羊肉串啊!你还要吗?”
“……”王槡儿扯着嗓子喊,“来个人,这里又倒一个!”
为了证明自己真没醉,宋仰丢下虎皮椒,双手叉腰,一摇一晃地直起身。
大约是坐得太久,起得太快,他刚一起来便感觉头晕目眩,整个世界都在打转。
他身形一晃,不受控地倒退两步,却又被脚下的小矮凳绊住,他本能地伸手,想就近攀住眼前的柱子,可那居然是醉后出现的海市蜃楼,他一把抓了个寂寞,就在快要跌倒的瞬间,被人一把捞住。
背后有一股很强大的力量将他托回原位。
他缓过劲,耳边传来熟悉的,沉沉的声音:“困吗?”
作者有话说:?
今天去朋友的花店帮忙包花花了,然后她请我吃饭,回来得晚了些。明后天也要去帮忙的,圣诞节平安夜,她那边人手就不够了。我回家晚的话就不码了,早的话就码,先跟大家说起一声嗷,抱歉抱歉!
第75章 肥美小羊。
“不困啊。”这话宋仰脱口而出,转头对上李浔的眼,想了想,改口,“现在有点困了。”
“那回去睡觉了。”李浔抓起凳子上的外套给宋仰披上,却被宋仰皱着眉掸开。
“我热!”
衣服落在地上,掉出一把房门钥匙,李浔弯腰拾起,揣进兜里,拍了拍衣服,又给他裹上:“外边冷,你先披上,把手抬起来一点。”
宋仰不动,肩膀一沉,嘴里嘟嘟囔囔:“我口渴,我想喝水。”
李浔环顾四周,除了饮料就是酒水。
“我回屋给你烧,马上就好,你把手抬起来,快点,乖。”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好听,宋仰抗拒不了他的这种温柔,垂下脑袋,抵在他肩窝,任由他摆布。
但即使这样,给一个醉酒的人穿衣服还是挺费事儿的,宋仰被碰到侧腰和腋下特别敏感,缩成一团咯咯笑:“好痒啊。”
这时,张桥放下酒杯走过来,撸起袖子:“我来架回去吧。”
“还是我来吧。”李浔面不改色地扯,“他喝多了就吐,还耍酒疯,你搞不定他。”
宋仰这就不服了,鼓起脸:“谁耍酒疯了!我长这么大从来就没喝醉过!”
李浔指着他,对张桥说:“看吧,这就开始了,一会儿指不定得吐你一身,上回就是,弄得我浑身都是。”
“啊……”张桥的表情变得复杂,一半同情给李浔,另一半的嫌弃给宋仰,“真看不出来。”
李浔说:“你看不出来的事情多着呢。”
宋仰也真信了,带着一点歉疚问:“我什么时候弄你一身了?”
李浔一脸真诚地反问:“你哪次不弄我一身?”
宋仰喝多了反应力也变慢,怔了几秒,终于明白他意有所指,目光躲闪,小脸埋在他肩上:“快点,我想喝水。”
李浔被他蹭得心神荡漾,摸出一把钥匙递给张桥:“今晚咱俩换个屋睡,我来照顾他。”
队里人人都知道李浔和宋仰家住一个小区,交情匪浅,张桥也没想太多,“哦”了一声,接过钥匙:“你一个人行吗?要不要帮忙?”
“不用。”
李浔强制性帮宋仰披上外套,抓住他手腕绕过自己的后颈,搭在肩上,另一只手搂在他腰间:“自己能走吗?还是要我背着?”
宋仰脑袋昏昏沉沉,身子骨是软的,像觅食的奶猫,蹭到他耳边呢喃:“要背着。”
这是宋仰为数不多的撒娇状态,湿热的鼻息尽数扑进李浔的耳朵里,如一把烈火,在众目睽睽之下,烧得人口干舌燥。
李浔略微偏了偏头,目光从眼睫扫到下唇,刚才辣的吃太多,此刻宋仰的唇色红得娇艳,看起来比平常还要软上几分。
别说他们现在是情侣关系,哪怕是没什么关系,他也经不住这般撩拨。
“那你自己爬上来。”李浔说着,略微弯下腰,撑住膝盖,“可以吗?”
宋仰还知道服从指令,攀着他肩膀轻轻蹦了蹦,又滑下去,被李浔捞住大腿,往上抬了一些。
温热的面颊贴着侧颈,发丝不经意间扫过耳廓,搔得人浑身都躁,李浔的喉结滚了滚,手掌握得更紧一些。
基地的面积很大,从食堂到寝室大半公里,李浔背着他慢悠悠地走。
宋仰抬起沉重的脑袋,看见山上那星星点点,它们由小光圈变成大光圈,模糊于夜幕之中。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还有李浔起伏的喘息,宋仰趴在他肩上,双腿勾住他腰:“我重吗?”
李浔说:“不重。”
宋仰又问:“你还背过其他人吗?”
李浔笑着说:“你想问的是,我还背没背过其他女生吧?”
“嗯,背过吗?”
“没,你以为我身上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爬啊?”
宋仰埋在他肩上笑:“你不要动不动就开黄腔,不符合你的人设。”
李浔:“那你觉得我该是人设?”
宋仰:“我在箭馆里第二次碰见你的时候,感觉你好严肃,都不怎么敢随便和你搭话。”
“是吗?”李浔说,“那我怎么记得你那天话挺多。”
宋仰回想起那天,晃了晃小腿:“我那天太激动了,我有很多话都想对你说,又怕冒犯你。”
李浔兴致高昂地挑了挑眉梢:“怎么?你那会儿就想跟我告白了?”
宋仰大笑:“那倒也不是,我就是想去看看你,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李浔问:“那你是怎么喜欢上我的?”
怎么喜欢上的。
宋仰抬眼望着无际的星空,发现找不出答案,当他意识到自己爱上李浔,已经是无法挽救的地步了,但要他回想人生中最难忘的瞬间,那便是第一眼看见李浔的时候。
“我们的相遇是科学都无法完全解释的小概率事件,它需要宇宙爆炸,需要由分子、离子、原子构成物质;需要陨石撞击,需要火山喷发;需要从猿人进化,需要世代的传承。我们在数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中一次又一次地相遇,这概率早已超越了我对世界的认知,所以我也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只看一眼就喜欢上了你。”
李浔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句话,“只有恋爱中的人,才会认为他们的相遇不是偶然”,在遇到宋仰之前,他也这样认为,于是对爱情嗤之以鼻,可现在听这一番,又觉得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