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是个美丽的女子,对他很是温柔。
她是极喜爱孩子的,只是因喜随心所欲便一直没有成家。她说,捡到他也算是命中注定的好事了。
师父教他如何抚琴、如何收拾自己,把他打扮成了一个精致的小人儿。
可他与师父却在一次游玩途中走散了。
那天的天是灰的,整个唐城也是灰的。师父将那把红得刺眼的油纸伞拿给他,笑着告诉他她要去乐坊里瞧一瞧。
从此便是七、八年的光景未曾见过了。
第13章 盟主
那时,太武帝生了一场大病,且病情日益恶化,都半只脚进棺材里了,朝廷上下根本管不过来,整个明翰都在走下坡路,民间也是一通乱。
自然,人贩子也不会少。
宣尽欢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被人捂住了嘴巴,下药迷昏了。等他醒过来时,便已经被绑住跟一群哭哭啼啼的孩子扔在了一起。
好在师父送给他的古琴还绑在他怀里,只是红伞已经不知所踪了。
他安安静静的,尽量让自己不被注意到,所以当所有孩子都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只有他只受过一次伤。
却也是他受过的最严重的伤。
当时他只是沉默着坐在角落里,然而当人贩子的刀落下来时,本来应该遭罪的那个孩子却突然猛地把他扯到了面前。
好在那人贩子反应及时,立即收了力,才没有把他的脑袋劈裂了。可他却永远留了一道疤在左眼上。
那道伤口好了裂,裂了好,一直留在他脸上。
在其他孩子卖的卖,死的死了之后……他被迷灵乡买走了。
幸好他的手不至于被毁得太狠,倒可以凭着古琴过活。
只是迷灵乡这地方,各种口味的人都会有。他费尽力气才在那地方安然活下来,只是被没有得手的客人骂了几次之后,那迷灵乡的老鸨也就觉得他没什么用了,再加上他脸上那道伤疤,若是作为一件商品,实在是掉价。
在他的境遇每况愈下时,池家终于把他从那鬼地方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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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他出身是那般的低贱,也是有人真心待他的。
宣尽欢用眼角余光瞥了眼池束,扯了扯嘴角。
这个孩子打从见面的那一刻起就没怕过他脸上的疤,还替他清理了伤口,偷偷叫了大夫来看过,总算是把那道折磨了他将近一年半载的伤治好了。伤口愈合后,又托人替他做了半只面具,坏一个做一个,一个戴着不舒服也要另做一个,倒是从来没向他抱怨过。
宣尽欢不晓得他究竟为什么要为自己做这些。但他情愿把这些当作是池束的真心。
有这样一个人对自己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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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欢,你在发什么呆?”
宣尽欢回过神来,看向了池束。
“没什么。”他翻身上了马,跟着池束一道顺着石板路悠闲地逛着。
“面具用得舒服吗?”池束问道。
“还好。”
“你师父还好吗?”
“……不大好,”宣尽欢皱眉道,“师父她老人家近日已经要起不来床了,恐怕……”
关于他的师父其实是明翰所有乐坊的总理司的主人,他也是近日才得知的。这总理司掌管了整个明翰的乐坊的收支、乐师艺伎名册和出演事务,方便了宫中来下旨排演,也免了乐坊之间的那些明里暗里的你争我夺。
若是这一个女子没了,不知这整个明翰的乐坊要乱到何种地步。
“……你代我,向你师父问个好。她若缺了什么药你就上我的库房看看,若是看见了什么称心的补药便也拿去罢。”
“阿束……”
“尽欢,”池束打断了他的话,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冲他淡淡一笑,“你能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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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尽欢实在是恨极了池束。
池束失踪约莫是一个月前,就在他们从他师父那里回来后的第二日。他走得无声无息,整个池家上下,竟然没有一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为此,家主还罚了宣尽欢一顿。宣尽欢既是池纷纷的童养婿,当然是有可能害了池束,扶自己的未婚妻上位的。
宣尽欢行得端坐得正,自然说不出什么所谓的池束的下落来。
他几乎被家主的鞭子抽得动不了。
这是他第二次受伤。却伤得更重了。
却也没人来替他处理伤口了。
偏生不巧,自那一个月后,宣尽欢的师父也没了。那个坚强的女子孤独了一生,那短暂的一生中难得有人陪伴却也很快被夺走了。
好在最后还是宣尽欢送走的她。
那天的天却是大亮的,万里无云,是个好天气。
她无力地躺在床上,已经彻底起不来了。宣尽欢在昏暗的屋里哭得双眼发红发疼,只得抓着她的手呜咽。
“尽欢啊……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师父您别说话了……”宣尽欢咬牙道。
她苍白的脸上却突然露出了一个极温柔的笑来。她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宣尽欢的脑袋,道:“好啦,师父该走了。你别落了练琴,师父把总理司给你了,好好干。替我谢谢那孩子,要不是……”
死寂。良久的死寂。
直到宣尽欢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他的师父常说身处高位必寡。
“好一个……必寡。”
他人是池家救的,伤是池束治的,师父也是池束找回来的。
可池束偏偏在这时候不在他身旁。
他总觉得他没来由地恨他。那是一种复杂极了的感情,宣尽欢想要他陪着自己,又想要掐死他。
他打定了主意,若是他俩还有见面的那一天,他定要掐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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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主,不好了!宫宴上要用的那把琴断了!”
宣尽欢头疼地把宫里来的公公送来的圣旨搁到一边,眯起了眼睛。
这场宫宴十分重要,是为太后生辰,是万万不能出了差错的。
然而那把琴是用寒玉制成,这种时候哪里去找个寒玉,就算有寒玉,最好的工匠也要个把月才能制成一把琴,根本赶不上。原本是有铺子制这种寒玉琴的,然而那工匠近半年都要歇业……
这次怕是小命要不保,总理司也难保……
宣尽欢头疼了一晚上,翌日起时,却已有一把新的寒玉琴送到了他案上。
“这是……?”宣尽欢犹犹豫豫地看向来客。他便是那出游了半年的制寒玉琴的工匠,要知道他在乐师之间相当出名,轻易不会出手帮人,怎么会在歇业期间……
“盟主托人与在下说了寒玉琴的事,在下便将库里最新的一把送来了。”
宣尽欢伸手用那白嫩的指尖轻触那琴弦,抬首道:“盟主?”
“是,盟主,钴林盟。”
钴林盟是这一两年江湖上新起的一个盟会,听说盟主门下人才众多,遍布明翰,上至官员下至乞丐,均有可能是钴林盟的人。
只是从未有人听说过钴林盟盟主是何人。
“……这把琴要多少?”说着,宣尽欢要叫了账房先生进来。
工匠摆了摆手:“不必了,盟主下的令,在下哪能管司主要钱?”
“可……”
“在下原先送货时总要碰到劫商的,生意也因此不大景气。多亏了盟主,现在送货可安稳多了。这点小钱算什么?”他顿了顿,取出一个包裹来,“这是盟主托在下带给您的。”
“带给……我的?”宣尽欢皱眉道。他并不记得自己认识什么钴林盟盟主。
“盟主说您看了之后会懂的。”
宣尽欢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的打开了包着的绸缎。只见绯红的绸缎中,是一只散发着奇异清香的漆黑的木匣。
木匣中的朱红软垫上,躺着半只镶金的银面具。
第14章 相会
宣尽欢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他不由自主地碰了碰左脸上的戴了几年的半只面具。
很久的从前,他是隔了几个月就会换一只面具的。有人会想到他戴着舒不舒服,面具有没有什么发锈之处。只是当人离开他后,他也没心情去对人留给他的身外之物上心了,一来不愿意去想,二来也不想换。只是没想到竟然已经隔了这么久了。
工匠见他反应不对,赶紧告辞了,下属们也赶紧跟着工匠一道出去了,顺手带上了门。
宣尽欢看着那面具,半晌,终是伸手把面具换上了。
大小合适,戴着很舒服,耳朵也不会难受发红。
他的眼眶突然就湿润了,鼻子也是一阵酸。他把那木匣抱进怀里,侧躺在了一边。
地上垫了软垫,他便陷在那软垫里窝成了一只,暗自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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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的春季,宣尽欢已成了明翰最受人敬重的乐师。
池纷纷也过了十八。
池束失踪了也有六年了。
池家上下虽然都因池纷纷即将成亲、下任家主还未归来而风声鹤唳,却仍是有条不紊地准备着池纷纷的婚礼。
宣尽欢原想着若是知道那人还活着也就罢了,现在却得寸进尺地想让他站在自己面前。他想不通。
像是一只窝在他怀里的小狗,伸出湿漉漉的小舌头舔着自己的手心。
他只能觉得自己或许是太想掐死他了。
“宣尽欢,你还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宣尽欢偏过头睨了一眼站在房门口的池纷纷。
“你不会还在等那小子回来吧?”
宣尽欢扒在窗槛上的手指收紧了一下。
“哼,姐姐要嫁人了也不回来看眼,怕是要将家主之位拱手让出了吧?”她小时候只顾着看人,就那样随意应下了这桩婚事,大了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要一辈子当人下人了。
“……成婚之前,夫妻不得见面。”宣尽欢淡淡说道。
现在天色已晚,池纷纷的确不该出现在这里。
“纷纷,回去。”池茑站在屋外,喊道。
池纷纷撇了撇嘴,快步离开了。
宣尽欢松了口气,向窗外探出身子,正准备将窗子关了。
这时,一只手突然扒住了那窗面。
宣尽欢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吓得屏住了呼吸。这院子素来人少,是来谋财的?还是来害命的?
“盟主。”身后的池茑突然出声道。宣尽欢僵了一下,回过头去。
“您说……什么?”
窗外那人冷笑道:“姑姑,您不必多礼,无论在外怎样,在池家您还是我长辈。”
那人的手覆在了他手背上。指尖微凉,估摸着是因为外头下着小雨。
宣尽欢猛地回过头去,迎面便是一张几乎跟他贴上的俊美的脸。
虽然已经变了不少,但宣尽欢还是能轻易认出来——这就是池束。
他已经蹲在了窗槛上,一手抓着他的手,一手撑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一如当年的师父。雨点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原先是那样小,现在却仿佛震耳欲聋。
池束的眼里盛着笑意,微弯的眉眼实在是好看得紧。
已经跟当初的那个冷着脸的少年完全不是一个人了,他究竟错过了多少?
“池束……?”
“嗯?”
“你回来了?”不等池束回答,宣尽欢就抽出了自己的手,在屋里踱来踱去,自言自语道,“你回来了!”
池束愣了一下。他看了眼门口,“啧”了一声。门外的池茑赶忙阖上了门。
池束松了口气,道:“你干什么?”
“你走了六年了。”宣尽欢扭过头去看他。池束已经收伞进到了屋里,把那扇窗关上了。原来他已经长这么高了。
池束毫不在意地掸了掸自己的衣角:“嗯。原来已经六年了。”
“你到哪里去了?!家主和夫人有多担心你知道吗?!”
“……知道。”池束淡淡地说道,“你担心我吗?”
“我?”宣尽欢顿了顿,冷哼道,“我简直想掐死你。”
“那就来啊。”池束拽开了衣领,伸长了自己脆弱的脖颈,眼睛盯着他,一眨不眨。
“你疯了……”
接着,他的目光下移,最后定在了池束原本应该是白皙一片的皮肤上。
宣尽欢的脸一下子白了。他开口时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那些疤是……”
池束满不在乎地抠破了一条刚结痂的伤口,点点鲜血瞬间溢了出来:“有一些是池纷纷弄的,有一些是出门后被人砍的。”
接着,他指了指心口的一条短疤:“这条疤,害得我差点死了。还好我们家的姑娘医术不错,捡回了一条命。”
“你究竟……”
池束走到房中的衣架前,打量着在那上面挂着的一件大红新郎喜服:“头两年,我在外面摸滚打爬,杀过人,跟着人劫过镖——不过后来我护了一次他们的镖,算是两清了。期间,我认识了我师父。他一个将死之人,愣是把武功全教给了我,亏得我还花了一段时间才琢磨透了。第三年,我说服了我一路上认识的人跟着我,收了不少姑娘让她们学会悬壶济世、学会阴谋算计,建了钴林盟。
“大元八年,我收了一堆乞丐做眼线,给商贾们搭桥牵线,把他们捧上了天,让他们死心塌地地跟着我了。我还收了不少药农和工匠,养着他们。江湖人也有不少得知了消息,入了我钴林盟。
“在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钴林盟的人竟然已经遍布了整个明翰了。钴林盟这个由一个当年尚且还不谙世事的小子建立起来的盟会,竟然也如此出名了,真是意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