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带着他走进一处宅邸——宅邸的大门是朱漆的,两旁分别有两尊石狮,石砌的门框上搁着一幅牌匾,挂着两个大字——池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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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家是西郡的大家,掌握着梧桐府几近所有的资源与人脉。池家族人也有不少,族中光是旁支便有不下五支,从家主手里接去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小活,帮着打理事务。
而这非要跟在人后头看种田的孩子,便是池家家主的嫡长子池束。池束这孩子,不足月便生了下来,自小体虚,用各类补品吊着才活到了现在。然而等大了些后这孩子却根本不在乎自己差点去鬼门关走一遭的命,一直到处瞎跑,害得池家主母两鬓发白。
李婶儿给一脸苦大仇深的池束洗了把脸,换了衣服,把他带到了院儿里。
院子里站着他的娘亲和那个打小就与他不对盘的堂姐池纷纷。池纷纷是池束他姑姑的女儿。虽说是旁支,但终归是池家这个大族的人,因而池纷纷她爹是入赘的女婿,池纷纷也就姓池了。
池纷纷被爹娘宠惯了,锦衣玉食,裹在锦绣被子里养大,每次见到池束那副乞丐模样都要嘲笑一番,以至于即便这俩人已经大了,仍是见面就吵。
“哼,你个穷小子终于肯回来了?你牛呢?”
“劳烦姐姐挂心了,我放您院子里了,只不过没见着饲料,是没供上么?”池束面不改色道。
“好了!”池束他娘轻声斥责道,“今日到长街去买东西去,娘就不看着你俩了,别把下人撇下了,害娘担心。”
池束和池纷纷哼哼唧唧地应下了,跟着到外头去。在池府门前已经停了两驾马车,因着池府的规矩是男女不得同乘一架车,且池束也大了,所以池束得与娘亲和池纷纷分着坐。
长街是那一带最热闹的地方,虽然人多眼杂,但好在衙门也干实事,池束他娘倒不必怎地担心。
马车的车厢不小,内里垫了软垫,临窗处置了一方小矮几,车厢中有一面是一排储物格,里头放了些零嘴和话本。不过池束对这些都并不感兴趣。
他从怀里抽出一本兵法,默默看了起来。虽然看着似懂非懂,但总好过一窍不通。
待他下马车时,他已经把差不多半本的兵法都看完了。
池纷纷没有理他,叉着腰只顾着自己到处跑。池束叹了口气,跟上了自己这个麻烦的堂姐。池纷纷虽然摆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她极容易迷路。池束可不愿意看到娘亲急得手忙脚乱的模样。
池纷纷喜欢看人跳舞,正巧近日长街上的迷灵乡来了一支舞队,不时会上台表演。既然拿捏不准时辰,池纷纷干脆进了迷灵乡等。然而迷灵乡这店,光是听名字就晓得了,自然是个风月场所,池束捂着脸进去时,面如菜色地想着把自己堂姐这个惹事精千刀万剐。
迷灵乡是个极大的青楼,不仅有姑娘也有小倌。池纷纷在一张木椅上坐下了,捏了把瓜子嗑,一面看着对面的小倌们。
忽地,她眼前一亮。
池束一直盯着她,见她半天没反应,也就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了——那里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看着比他大上些。他抱着一张比他高了好些的古琴,惊慌失措地东张西望,最后被迷灵乡的老鸨推了把,送到了台上。
他抽噎了一阵,挨了老鸨一巴掌,安静了下来,红着眼睛跪坐在软垫上,把古琴横在膝头。
虽然不大开心,但他还是换了换,将手放于了琴弦上。他撩拨琴弦的那一刻,池束霎时便晃了神,感觉自己恍若置身于世外桃源。那音色当真是纯净极了,好听极了。
当池束他娘寻到迷灵乡来时,便见两个孩子难得地一道扒在台子边,死死盯着台上的那个孩子。
“怎么?”
“舅母!我们把他买下来吧!”池纷纷兴奋地说道。
池母对此其实并无多大反应,只是鬼使神差地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发现他低下了头,挑了挑眉。
“纷纷喜欢么?”池母笑道,接着,她偏过头对下人道,“去问问那老鸨,那孩子要多少银子?咱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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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也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当真是来去两袖清风,只携一把古琴,就跟着池束上了马车。
他身上脏兮兮的,头发也是十分凌乱,缩在角落上像极了一只小狗。
池束支着脑袋看了他一阵,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那孩子闻言抖了一下,没动。
“你怕什么,”池束爬了过去,把他垂在脸侧的一缕发丝撩到了耳后,“你比我大呢。你身上有什么伤口吗?”
他缓缓抬起了头。池束顿时愣住了。
虽然脸有些脏,但是不难看出他是个极好看的孩子,只是左眼上竖着一道骇人的疤,从伤口里流出的血糊在脸上,已经干涸了。
池束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转身爬开了。当那孩子觉得池束是嫌弃自己了已经有好一会儿了的时候,池束回来了,带着一点伤药和一块打湿的布巾,水还是茶壶里的清水。
这孩子扭扭捏捏的不让他碰,最后池束怒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他按在了怀里,腿夹紧了他的身子,用手肘压住他的两根手臂,这才让他老实了。他掰过那孩子的脸,尽量放轻了动作,替他把血擦掉了,接着小心翼翼地上了药。
好在没有伤到眼睛,只是皮外伤。
“这怎么伤的?”池束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他。
然而这孩子估摸着是怕生,低头不语。
池束无奈地看了他一阵,道:“过来,那边冷。”这孩子坐的地方靠近门边,帘子稍稍被风卷起就会把他吹得一哆嗦。
他看了看门帘,总算是畏畏缩缩地蹭过来了,坐在距离池束有一臂距离的地方。
池束撇了撇嘴,靠在了一边。
“你叫什么?”池束微微睁开眼,问道。
“宣……宣尽欢……”
“唔,我叫池束。”他顿了顿,突然笑起来,低声道,“你喜欢池纷纷么,就是那个女孩子。”
宣尽欢没有回答他。
池束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太逼着人了,便别开了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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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尽欢抱着古琴刚跳下马车,就被池束拦住了。
他一脸疑惑地抬头望去,只见在他俩面前还站着一个不怒自威的男人,颇有些吓人。他有些上年纪了,但是也并不老。
“爹。”池束干巴巴地叫了他一声。
池家家主点了点头,继续盯着宣尽欢:“你们还带了个吃白饭的回来?”
“纷纷喜欢,就买回来了。”池母笑道。
“……带回去。你们两个,到正厅来。”
池母拉过宣尽欢,把他交到了侍女手上,让她带着先去洗个澡,自己领着两个孩子去了正厅。
第12章 尽欢
家主坐在厅中抿了一口茶,看了眼兴奋的池纷纷和沉默不语的池束,吩咐下人给他们上了一道点心,待到自己的姐姐,也就是池纷纷的娘亲——池茑来了,方才开口。
“今日,阿婉给纷纷买了个孩子来。”家主开口便是正事,直直盯着池茑。
池茑看了眼一脸无辜的池纷纷,心忖着回头到了自家院子里就算是家主也是管不得的,定要把这小丫头片子好好说一顿。
她身为女子,无法从自家弟弟手上夺得家主之位,既来之则安之,倒也过得自在。可自家这小丫头打小就跟池束不对头,跟池束总是三天一小架五天一掐脖,着实叫她有些难做人。
她还教育池纷纷不要跟季婉要东西,以免引得家主不悦,还将她惯成个骄纵的姑娘,奈何她偏不听。家主也不好发作,只是常常不给他们好脸色看。
任谁家里养着一大家子,供他们吃好喝好,他们却还来问自己要东西都会不悦。
“娘,我喜欢那个男孩子!”
“纷纷,你这么喜欢那个孩子吗?”家主问道。
“是啊!他可好看啦!弟弟也挺喜欢呢!”说着,池纷纷瞥了眼低着头看着自己手指的池束,冷哼了一声。
池茑顿觉不妙。
“可是他是青楼来的呀?”
“那又如何!”
“那,你愿意跟他过一辈子吗?”
“当然!”
池茑头疼得快要昏过去了。季婉也觉得有些不对头,赶紧叫下人扶了池茑坐到椅子上。
“阿姊,你看纷纷如此喜欢,不如,”家主拿起桌上的那盏茶,刮了刮茶叶,啜饮了一口,方慢条斯理地说道,“叫他做了纷纷的童养婿罢。”
“家主!家主您放过纷纷吧!”池茑腿一软,趴了下来,大声嚎道。
家主没有管她,笑着向着池纷纷道:“放过?放过什么?纷纷不是挺喜欢他的吗?”
“童养婿是什么?”
“就是跟你一块儿长大,待你大了便娶了你做一辈子的夫妻的人。”
池纷纷听了,两眼放光。小孩子都喜欢好看的东西,一听这好看的东西能一辈子当她的夫君,她自然顾不得其他,开心得要命。
可池茑的心是彻底冷了。
她虽然安于现状,却仍是对家主之位抱有幻想的。池纷纷现在还小,却也是个不服输的孩子,将来说不定还能跟池束这个整天往外野的孩子抢一把池家家主这个肥差。再者与她一样嫁了一个有些底子的倒还好,可若是嫁了一个没有家底的童养婿,还是一个从青楼买回来的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叫人碰过的人,池纷纷是绝对不可能再去抢到家主之位了。不仅如此,说不定她还要每天被人在背地里编排,这叫她这样一个女子该如何是好?
池茑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怎么回去的,只是回去之后,她也没有去管教这个让她闹心的孩子。她在屋里坐着,想了一夜,第二日早晨出了卧房,已是心中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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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那池束回去后,便见已经换了身衣物的宣尽欢抱着他那架古琴不撒手,有些焦虑地在一方矮几边坐着,一副如坐针毡的模样。
“怎的吓成这个模样?”
宣尽欢抿了抿嘴,闷闷道:“这儿的东西也太贵重了,真是碰不得摸不得,叫人难受。”
本是冷着脸的池束一听这话,忍俊不禁,在他对面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可那动作却偏偏像是那些豪杰之流为亲朋好友斟酒畅饮,放在这样一个孩子身上,实在是有些好笑了。
宣尽欢便也笑了。
“你笑我作甚。”池束没好气地说道。
宣尽欢笑够了,便也就睁开那双弯弯的美目,看着他了:“笑你分明是个小子,却要学那些肌肉虬结的壮汉。”
被他看了出来,池束也是脸不红心不跳:“做个江湖侠士不好么?”
“谁说江湖侠士就得要是大块头了。”宣尽欢撇了撇嘴,“往那儿一站跟堵墙似的,要我,瘦些才叫好看呢……”
“我爹要你做池纷纷的童养婿。”
宣尽欢愣住了,呆呆地望向他:“……什么?”
“童养婿。”池束慢悠悠地说道,“待她一过十七十八,就让你娶她。”
宣尽欢愣了半晌,终是叹了口气,望着院里的花,缓缓道:“既是把我买了,我合该听话,且我如今也无处可去,那便娶罢。”
池束也望着院里的花,一口又一口地喝着那苦丁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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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头上嵌进金属尖刺的孔雀翎脱手而出,冲破清风,牢牢扎进一根柱子上。
而那柱子边正站着抱着古琴的脸色极差的宣尽欢。
“你小子想害死我是吧?”
池束顺了一把头发,懒懒散散地抱着手臂走过去,伸出两根手指,轻易将那已经是入木三分的孔雀翎拔了下来。
“我就玩玩罢了。”
池束眯起眼睛翻看了一遍那绚丽多彩的孔雀翎,将其收了起来,一面理了理袖口,接过宣尽欢手中的古琴,淡淡说道:“走吧。”
此时已是大元五年,距当年池家买下宣尽欢已有七年之久。池束和宣尽欢的个子都已经拔高了不少,只是其中一个几乎成了一座不折不扣的冰山。
“你师父她怎么说?”
“她说我好了许多,能放心了。”
他们两人此时正站在一间乐坊门前等着乐坊的管事把马牵来。
天下起了绵绵细雨,宣尽欢不由地想起他与师父分开的那天。
那天也是下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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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尽欢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太武二十一年时,他的家乡闹了瘟疫,朝廷无法控制疫病蔓延,最后只得决定将所有人都烧死,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他是唯一一个被治好了的人。
小孩子是最有精神劲儿的,大夫们自然也就都去医孩子了。
男人女人一个个日益消瘦,老人一个个都入土了也死不瞑目,可这孩子也一个个都没能挺过去,只因为了早些见效,医师们一个个都用的猛药,自然也带了些凶猛的毒性,孩子熬不过去的,也就没了。
然而还未等到见效,朝廷就来了人,一把人间火将那片富庶的土地活生生烧成了无间地狱。
宣尽欢被吓得东倒西歪的大人压在了底下,愣是凭着那几层血肉隔开了大火,活了下来。等他醒过来,费力地推开身上的尸体时,大火已经灭了——活人却也没有留下第二个。
他呆呆地坐在地上,望着四周,这才有些反应过来自己身上那烫人的温度已经褪下去了。
他畏惧走出那里,便在那片焦黑的土地上游荡。饿了便吃焦肉,渴了便喝溪水,直到他的师父经过那里,把他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