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秒钟后队长才回到通讯器前:“这里是G-23,通告第二名士兵死亡,尼克·费罗尼下士。重复一遍,尼克·费罗尼下士死亡。”
雷托摔了通讯器,捞起机枪手备用的狙击枪,毅然决然地往楼下走。两名机枪手被他留在原地,只有侦察兵和通讯兵急忙忙跟在后面:“上校!你去哪里!”
“我们就这么丢掉了一条防线!”雷托握着拳头,命令通讯兵:“联系指挥部,告诉他们我们需要支援,有多少轻型装甲车就出多少辆,我们的人除了伤员能上都上。让山猫联系克罗地亚军部,借人、借武器,我们弹药和人手都不够,如果要打到晚上,夜间的装备也要带上。”
他做了最坏的打算,战事一旦无限拖长,消耗必然会增加。塞族这时候肯定已经在寻求支援了,贝尔拉莫维奇轻敌了一次,不会轻敌第二次,就算不出动人民军,如果叫上武装志愿部队他们也很难应付。波黑政府军的整体实力摆在眼前,他只能向克罗地亚申援。
他走上二楼,去找林奈的位置。林奈肯定在候机大楼,机场附近都是空地,没有什么建筑物,要把小羚羊打下来林奈需要一栋高层建筑物,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候机大楼。
开枪后,他们在林奈的瞄准镜里打了一个照面。这是时隔半个月后,他们久违的重逢。
雷托心里算着,林奈受伤至少能帮助他们拖延一段时间,即使前锋防线断裂,他们还能勉强应付塞族武装残兵败将的悍马车队。只要能拖到克罗地亚的支援到达现场,他们就还有胜算。
十分钟后,当他回到前锋部队支援的时候,通信兵第三次把听筒递来:“是撤退部队的驻守。”
雷托这才想起瓦尔特还在后方:“瓦尔特?”
“嘿,上校先生,好久不见。”狙击手的声音从听筒里清晰地传来。
雷托不自觉地微笑:“很高兴再见到你,林奈。”
林奈也不和他客套:“我不是来寒暄的,索洛纳扎罗夫,瓦尔特现在在我手上,你要是想着你的勤务兵安全无虞的话,把粮食交出来。你也不用想着去找克罗地亚人要增援了,他们已经答应增援我们了,朋友就是要用在这种关键时候不是吗?”
“瓦尔特还好吧?”雷托仿佛只关心他的小勤务兵。
“四肢健全。”林奈低笑了一声:“让你们的人立刻停火,否则我立刻卸他一只胳膊。你耽搁一分钟,他就再少一只胳膊。五分钟之内,你宝贝的勤务就会变成一堆烂肉。”
雷托仿佛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这段沉默有点太长了,林奈几乎等不下去的时候,他才重新开口:“你说他在你手上,我也不能确定你说的是真的。你可能是骗我的,为了让我交出粮食。我要听他的声音,让他跟我说话。”
这个条件是合理的。林奈把话筒给了瓦尔特:“和你亲爱的上校打个招呼吧。”
瓦尔特听上去还算冷静:“上校,对不起,我……你不需要顾虑我,不要把粮食给他们!牺牲我一个没事的,我……我做好了准备了……”他其实还是害怕的,说到后面嗓子有点抖。
雷托叹了一口气:“林奈,我要和你当面谈。”他提出自己的条件:“我们同时停火,你一个人带着瓦尔特进来,可以带武器。然后我带你去清关点,我们一手交人一手交货。另外,告诉贝尔拉莫维奇,不要阻止我们的人去坠机点救人。”
林奈犹豫片刻:“行。”
这时候五点半了,穆斯林这时候停火进行傍晚的礼拜,士兵们就跪在原地进行祷告。这是不论风雨雷霆都必须进行的信仰活动,即使在战场上也一样。这个期间塞族也不愿意再开火,续存弹药和体力等待救援。民兵打得筋疲力尽,谁也没想到一场救济粮的争夺会打得这样焦灼。
浓烟中露出血红的西红柿汤一样浓稠的天空,太阳褪得发白,正正落在西方。红日也曾经出现在巴尔干半岛的天空里,那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四十年后,红太阳终于还是要落下,除了周身血腥的火药味,它好像没有留下什么。
林奈带着瓦尔特顺利走进货运大楼的大门,两名“猫鼬”部队的特种兵把他们带到清关点。雷托坐在一张老旧的木椅上,因为夭暗的灯光,年轻的上校表情显得幽深而晦涩。他身上都是灰土污迹,皮靴不再发亮整洁,脸颊布满血污,但从某种角度去看,林奈认为这样的雷托更好看,他看起来像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某只摆在宴会厅里的高级瓷器。
瓦尔特被林奈用枪顶着脖子,他看起来充满歉意。雷托示意他们坐下——
“你身上的伤怎么样?需不需要医疗兵处理一下?”他指的是自己射穿林奈胳膊的那道伤。
林奈摇头,他用枪顶了顶瓦尔特:“人我带来了,粮食可以交给我们了吧?”
雷托看了一样身后的“猫鼬”部队,队长带着队员们先避开,把空间留给了这三个人。
雷托将自己身上的武器卸下来放在桌子上,以示接下来不会有任何暴力行为介入:“粮食都在,也已经清点完毕了。不过不着急,你们就算要运走,也得等到增援到达吧?就外面那几辆悍马,恐怕没办法把六十吨粮食全部搬走。”
“你想怎么样?”林奈问。
雷托调整了一个坐姿,舒舒服服靠着椅背:“半个月不见,好歹也说上两句话再走。我们也曾经是合作过的伙伴,哦对了,贝尔拉莫维奇还不知道你和我合作抢劫过人民军吧?”
“你不用挑拨离间,我和贝尔拉莫维奇的事情,我自己会解决。”
“如果我有任何意图也只是为了你好,林奈。”
“是嘛,又是你那一套什么环境才适合我的理论?省省吧。”
雷托笑了,他意识到自己这一个多小时的两次笑容都是因为林奈,第一次是他们在瞄准镜里重逢,第二次就是现在。不论如何,对他来说这是一次愉悦的体验——
“用人质作威胁应该是贝尔拉莫维奇允许的吧?他给了你授权进来和我谈判,对吗?你也不是他的下属了,林奈,没必要这么听话呀。还是你那套民族大义的理论又占领高地了?我只是想让你明白,这是我和贝尔拉莫维奇之间的战争,不是我和你的,我从来也没这么许愿过。”
林奈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但我希望是。”
雷托失笑摇头:“我们之间已经有一个了结了,林奈,我伤害过你,你也报复回来了。我们互不亏欠,你不明白吗?我,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也不想再和你斗争下去了,难道这样不好吗?”
林奈一愣。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一直以来好像是雷托缠着他,从最开始的主动诱捕,到后来意外地合作,雷托对他表现出了暧昧而执着的态度。他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之间有深刻的联系,但雷托现在这番话的意思好像是事情已经过去了,因为林奈冲着他开了几枪,他们之间的联系就断开了。雷托就把他放下了,并且向前迈进了,冲着更大的目标——南斯拉夫人民军上将贝尔拉莫维奇迈进了。
是的,他们之间没有必要有战争,关于互相伤害的情节已经演完了。甚至雷托不说,林奈都没意识到,在加入战争的那一刻,他对于和雷托之间有一次全新的斗争,实际上也是对两个人之间联系的期盼。他压根没想过他们之间就这么断了,他是兴奋的,甚至是期待的,期待他和雷托之间重新有了关联,即使他们之间的“联系”一直以一种消极的、激烈的方式进行,以一种你死我活的暴力的形式存在。但这依然是一种联系,甚至是一种心理上依赖。
所以,雷托已经放弃了这段关系了,是吗?
第25章 正确的事
雷托神情平淡,甚至带着一点抱歉的意思:“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只是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你已经用行动表达得很清楚了——你不想和我有任何牵扯,你也不愿意用开放、平等的态度来看待我们之间的可能性,那么我也不是强人所难的那种无赖。我留给你一份体面,你也留给我一份体面,像你说的,‘做个成年人’,对吗?”
林奈脑袋里乱得很,一时间接不上话:“什么叫我们之间的可能性……”
“林奈,我们原本可以是朋友,甚至可以是很好的伴侣。”雷托无奈地说:“只要我们能抛开政治、主义、民族、历史……仅仅就我和你这两个独立的个体来讨论。我曾经抱着这样的期望去接触你——虽然方式有点粗暴和武断——但我真诚地许愿过我们之间可以获得共鸣,可惜你不是这么想的。我说得对吗?你永远无法放下一些东西,而我不能逼你放下它们。”
林奈明白他的意思,但雷托把话说得好像是他的错:“我有我的责任,这是……”
“所以,我们互相尊重,从此各不相干。”雷托摊了摊手:“这样,不是你最满意的结局吗?”
的确是,但……
林奈张了张口,他说不出这个“但”。
雷托还是那副标志性的、礼貌得让人无从挑刺的微笑:“林奈,你不应该来,这是一场和你没有关系的战争,你为什么要加入呢?粮食本来就应该属于难民,让本来应该拥有它们的人去拥有它不好吗?”
“难民里也有塞尔维亚人,他们也在挨饿受冻,也需要粮食。”林奈试图解释。
“那应该由塞尔维亚政府向联合国申请救济粮。”
“你也知道现在的舆论,塞尔维亚人就是原罪。这样的舆情下,他们会给我们粮食吗?”
“对不起,林奈,这不是我应该解决的问题。这是塞尔维亚政府应该解决的问题。你们的政府没有通过合法渠道为你们争取粮食,不代表你们应该来抢夺我们的粮食。”
林奈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他显得有点难堪。
最后,他索性破罐子破摔:“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你把粮食给我吧,我放了瓦尔特。你可以怨恨我,但我是为了塞尔维亚人。换了你是我,你也会这么做的。”
雷托目光流露出失望。林奈心虚,撇开脸不想看他。只听雷托说:“你觉得你能活着带着粮食走出去吗?”
林奈不怕他:“你以为这样能威胁我?”
“不是我在威胁你。林奈,你为什么还不明白呢?你的敌人从来不是我。”雷托说:“贝尔拉莫维奇为什么一定要你加入这场战争?他为什么会允许你一个人进来这里和我谈判,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在外面的防线断掉了,撤退部队被你调走,克罗地亚的支援也被他借去了,只要援军一到我们就等于被包围在这栋大楼里。你觉得下一步他会怎么做?”
到了这一步林奈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你是说他想顺手把我也杀死在这里。没那么容易,我还有一名伙伴跟着他,我死了,我的伙伴立刻会把他杀掉。”
“那你甘心吗?没有亲手让他死在你的手里?”雷托反问。
林奈哑口无言。雷托总是知道怎么让他开不了口。
他其实是知道的,贝尔拉莫维奇的不怀好意他并非完全猜不到。等克罗地亚人一到,他们把楼炸了让林奈和这帮波黑政府军一起埋葬在这里,顺理成章地就解决了所有问题,贝尔拉莫维奇不仅能拿到粮食,还能解决心腹之患。
但林奈还是来了,他想说服自己这的确是为了萨拉热窝的塞尔维亚人。如果说现在处境最糟糕的一群人就是萨拉热窝城内的塞尔维亚人,也一定也不为过。塞族本来就不受欢迎,出了丑闻之后,更成为萨拉热窝中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波什尼亚克人尚且有救济粮和世人的同情,但塞尔维亚人什么都没有。做错事情的并不是这些无辜平民,如果一定要有人为了塞族的丑行付出代价,那也应该是军部坐在指挥楼里那些高官,甚至是林奈这个战犯。平民只是想活下来,他们不应该承担不属于他们的惩罚。
或许雷托是对的,他不应该来。这是一次不义的战争,再打下去只会让整个塞族在失德的泥潭里越陷越深。该是谁的粮食就应该给谁,塞尔维亚人应该通过他们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
雷托目光中的失望刺痛了林奈,他看他像看一个刽子手,一个纳粹战犯。林奈从前从来不介意别人怎么看他,克罗地亚人骂他是个杀人机器,被贝尔拉莫维奇弃卒后报纸、电视台拿他和犹大作类比,他也没灰心过,他知道自己一定能洗刷冤屈,他从没怀疑过。
但雷托哪怕只是对他稍微表示出失望,林奈已经觉得难以忍受,在雷托用温暖柔和的目光安抚过他、告诉过他他在某个人心里是一个独特的珍贵的人之后,那种失望变得更加不可忍受。
雷托认真地看着他:“林奈,我再说你最后一次,听好,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放开瓦尔特,帮助我们把粮食带给难民,做一次正确的事情,在你还有选择的权利的时候。“
林奈感到手上异常沉重,他从没有觉得一个决定这么难做。雷托这是在让他背叛民族,他放开瓦尔特就意味着,他真正站到了波黑政府军的这一边,他要帮助波什尼亚克人为他们的族人争取利益。这可能在道义上是正确的事情,但官方不会管道义到底正不正确,他们只会知道一个塞尔维亚特种兵被策反了,他会成为记者笔下那个真正的“叛徒“。
到底是做正确的事情重要?还是做塞尔维亚人重要?
气氛太紧张了,瓦尔特的神经已经崩到了极限,当他听到身后拉保险栓的声音的时候差点以为是幻觉。从脖子后压迫而来的枪口倏忽撤走,他眨巴眼睛好几秒钟,这才反应过来林奈放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