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艾力克·勃朗拉沃,林奈不得不问一句:“勃朗拉沃那个克罗地亚人怎么样了?”
瓦尔特知道的比较详尽:“他父亲将他力保了出来,以他身体需要休养为由申请让他回克罗地亚的乡下养病。国防部应该已经同意了,就是这几天出发回去。”说着他也表达了对这个克罗地亚人的不满:“我们上校好心救他,他却拖累了上校,这也就算了,上校在医院躺了两天,也不见半个来探望的人影。好歹也是救命恩人,这样没心没肺的家伙上校却将他视为挚友,真是浪费了上校的心意。”
“一次都没有来过吗?”林奈也很惊讶。
“恐怕是羞愧得不敢见人吧。”瓦尔特讥讽道:“只有他父亲托人送了一篮子水果过来,卡片上写些客套的话,要我看简直是毫无诚意。这一家人都有问题。”
林奈微微皱眉。他依旧觉得艾力克的事情处处透露着古怪,像一盘散乱的拼图缺少了最重要的一块,使整副画面失效,无法让人看清楚全局。一定是他们漏了什么东西,才让整件事这样的荒谬滑稽,一条重要的线索,一个能够把实情从头到尾贯穿起来的逻辑。
之前他不好强加干涉雷托对艾力克·勃朗拉沃的判断,这毕竟是雷托重视的朋友,雷托有相信和维护朋友的立场。但如果雷托因为勃朗拉沃白白受罪,林奈就不能不管了。
第43章 双面间谍
“我没有诋毁你的朋友的意思,但我认为这个人很可疑,包括他给塞尔维亚当间谍的整件事,都透露着古怪。我知道我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我在军队呆了也有快十年,一个人有没有秘密我能看得出来。我认为,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到了这一步,林奈不得不把话说开了。
雷托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有同样的隐忧:“没事。你说吧。”
林奈干脆坦白:“我没见过这么失败的间谍,说真的。他联系雇佣兵支援塞尔维亚,这个举动很高调,他是间谍,而且刚回来还在接受脱密审查,他就敢这么高调借兵,这不是明摆着要暴露自己吗?怎么会有这么傻的间谍?就算有一个厉害的父亲能保他,他也应该想到保住的结果就是他很难再接触系统的核心了,克罗地亚必然防着他,所以他回来就只打算当一个月的间谍吗?职业规划这么草率?”
“但他自己亲口承认自己是间谍。”
“所以,他这么做可能是在用一件事来掩盖另外一件事,他还有更大的目的,接下来他还可能有所行动,不会乖乖回克罗地亚。”
雷托露出一个苦笑:“这些话你憋了很久吧?”
林奈是为了他的面子着想:“要不是你差点被那小子坑了,我才懒得管。我是他什么人?救他一次已经是看在你的份上了,不然我连他的名字都不想记。我是担心他接下来还会连累你。”
雷托握着他的手,林奈的爱与尊重让他倍感甜蜜:“以后,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跟我说,不需要顾及我的朋友、亲人的面子,也不需要担心我会不会心存芥蒂。我不会。我不想我们之间还有这么多客套,这不是我期望的伴侣关系,我也不想给你增加思想上的负担。”
“嗯。”林奈回握他的手表示答应。他不说,但是雷托知道他是高兴的。
他们交换一个简单快速的吻。雷托说:“我约了艾力见面,他母亲刚好也在。明天大家一起吃顿饭吧,我要当面问问他的想法。”
他们见到勃朗拉沃的时候,这对受尽命运捉弄的母子显得十分疲惫。艾力克形容不整、精神不振,靠近他甚至能闻到大衣上隐隐约约的酸臭味。这是反常的,勃朗拉沃一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出身,自视甚高,从来注重体面,即使困苦,不至于这样邋遢颓唐。
雷托也不忍心:“回去好好休养吧,别想太多了。”
勃朗拉沃很不好意思:“还没向你道歉,连累你了,真的抱歉。”
他的表情是真诚的,林奈在这一刻相信他的心里仍然把雷托当作好友。
雷托叹气:“艾力,我能理解,既然你是被迫为塞尔维亚服务,当初为什么不找我帮忙呢?那天在照相店的门口,你说你没办法向我说清楚,我觉得你现在应该给我一个说法了,考虑到我已经身在局中。”
勃朗拉沃看看他,又看向林奈。他母亲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应该坦白,他才组织了一下语言和思路:“塞尔维亚人把我放回来,就是想让我破坏克罗地亚和波黑之间的盟约,好给波黑独立增加难度。虽然我暂时自由了,但塞尔维亚人一直在监视我的行动,我不能贸贸然和你坦白一切,事实上我不能对任何人坦白,不只是你,雷托。塞尔维亚人会杀了你,他们会杀了所有知道真相的人。”
“你认罪也是想让他们早点放了我,对吧?”
“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担着,不需要任何人为我承担。”
“你甘心吗?”林奈插嘴。
勃朗拉沃的表情一变,仿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你说什么?”
林奈很不客气:“我问,你甘心吗?你无辜被抓、受尽虐待,以致身体落下残疾,甚至永远不能生育,你还甘心给塞尔维亚人做间谍?”
勃朗拉沃只要面对他的时候就有所戒备:“我不是说了我是被迫的吗?”
“这和是不是被迫没关系。你被迫当间谍和你恨塞尔维亚人一点也不矛盾。”林奈一针见血:“你很恨塞尔维亚人,恨之入骨,这是当然的,换了我是你,我也会恨得牙痒痒。所以你刻意高调、大动干戈地借兵,表面上是顺从塞尔维亚,实际上则是为了给塞尔维亚添堵。你也的确做到了,借兵的后果是塞尔维亚蒙羞,而波黑不仅战胜了,还赢得了民心。谁拿到了好处一目了然。”
勃朗拉沃脸色一沉“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奈大胆结论:“你确实是间谍,但你是一个双面间谍。”他顿了顿:“你一方面为塞尔维亚充当耳目,做些看起来符合塞尔维亚利益的事情,借兵至少在表面上破坏了波黑和克罗地亚的盟约。另一方面你为了给自己复仇打击塞尔维亚,因为塞尔维亚人害了你,你也不会让塞尔维亚好过。”
勃朗拉沃没有马上回答,他看看雷托,露出一个突兀的、扭曲的笑容:“你的小恋人很聪明。果然是你会喜欢的类型,雷托。”
雷托很严肃:“艾力,仇恨会蒙蔽你的理智。你阳奉阴违,塞尔维亚也会报复你的。”
“我不在乎!”勃朗拉沃提高声音:“大不了一起死。你觉得我会在乎吗?我现在还有什么能在乎的呢?我就是个废物,这辈子再也不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甚至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我的人生已经毁了!这些都是塞尔维亚人造成的!只要能让塞尔维亚人吃点苦,我死,我要拉整个塞尔维亚下地狱!”
这等于承认了他作为双面间谍的身份。这下所有的事情就能讲得通了。
塞尔维亚和人民军都没有想到,他们折磨洗脑了足足三年的人,不仅没能派上大用场,反而被倒打一耙,赔了夫人又折兵。到此,林奈已经开始敬佩艾力克·勃朗拉沃了,他被囚禁塞尔维亚军营三年,不仅忍辱负重活了下来,还忽悠得塞尔维亚人相信他能做好一个间谍,进而把整个人民军玩弄在股掌之间,最终一把可怜牌功成身退,让克罗地亚放了他回乡!
坚忍、冷静、缜密、城府极深,每一步都有算计,每一个动作都是精心安排。一个小时前林奈还信誓旦旦说他是个“失败滑稽的间谍”,他根本就是最好的间谍料子!这种人要是一毕业就把他放进克罗地亚安全部,塞尔维亚根本就没法和克罗地亚周旋。
林奈还有最后一个疑问:“为什么选择借兵?这不算是聪明的选择,不仅暴露自己还牵连了很多人。你完全可以做得更好,把线放得更长更远,你甘心只让塞尔维亚栽这一个跟头?”
“能让塞尔维亚栽这么大一个跟头已经很不容易,况且,早点暴露早点能摆脱塞尔维亚的控制,总比受制于他们要好。”
“你也不在乎你的父母?你父亲为了你,晚节不保了。”
“父亲和我一样愤怒,他会体谅我的。”
他的理由很充分。林奈想,谁也不能怪他,这是一个已经失去所有希望和乐趣的人,他做什么都只是为了给自己争一口气,他什么也不怕。你不能怪罪这样一个人,这大概也是克罗地亚最后决定放过他的原因,再继续逼迫他,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做出更极端的事情来。
气氛有点僵硬。雷托给好友倒了一杯酒:“算了,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也没什么好再说的。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车票是订在哪一天?我派个人送你和伯母回去吧。”
勃朗拉沃对他仍然有愧疚:“已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不能再增加你的负担了。我们没什么行李,自己来就行。车票定在后天,一大早就走。我暂时也没有其他打算,许久没有陪伴父母是我作为儿子的失职,总之先在家休养一段时间,然后出去工作也好,买块地当农民也罢,我是无所谓的,我的人生也就这样了。”
后天正好是克罗地亚议员举行政治演讲的日子,雷托有工作在身,不能去送他了:“那好吧。但你不要放弃,等局势稳定了,或者你的生活安定下来,我们还可以找好的医生给你看看。未必就真的不能要孩子了。你还这么年轻,人生还长着呢。”
勃朗拉沃勉强点点头。他虽然嘴上说得轻松,可雷托能看出来,他的确不对自己的未来抱有希望了。一个男人如果失去了性能力,无疑是对个人最重大的打击,几乎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和这样的挫折相比。这是直接否定了他作为男人的资格,换个普通男人也许早就疯了,他还能保持理智和情绪上的平稳,已经是个奇迹。
简餐过后,他们在饭馆门口分别。瓦尔特来接雷托和林奈,雷托自己坐进了驾驶位,给瓦尔特交代了任务:“你带只猫鼬去盯着勃朗拉沃,直到他们正式登上回克罗地亚的火车,确认人跟着车的确走了,再回来汇报。小心一点,有可疑的地方立刻联系我。”
瓦尔特领了命下去。林奈看出雷托态度的转变:“你对他还不放心?”
雷托在后视镜里微笑:“他现在的思维很极端,做事情不计后果,也不怕牺牲。只要他一天没有回到克罗地亚,他还有可能发疯。”
林奈沉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他其实还是在乎你这个朋友的。那天在街上先和你疏远割席,后来又为了不拖累你干脆认罪,就算出来了也不主动和你见面,看望你,他知道他现在的名声全坏了,和你走得太近会影响你的名声。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军人、克罗地亚人,但自始至终他是一个合格的朋友。”
“我知道,”雷托一只手伸过来握了握爱人的手,但他要开车,目光只能放在前方:“我也很难过,我们最终走到了这一步。大概人和人的关系,就像这个世界上任何的东西,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昔日的知己、好友、亲人有一天突然变成了陌生人,也是很常见的事情。我们都为对方着想,都没有做过对不起对方的事情,这大概是命中注定吧。”
林奈一把回握了雷托的手:“你会担心我们之间有变数吗?”
雷托很诚实:“会。”他补充:“所以,我希望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我,或者有一天我要离开你,我们能好好地谈,而不是像艾力一样,话说得不明不白的。至少我能明白我们为什么分开。”
他不能保证他和林奈会白头偕老,他有这个愿望,在这一刻他衷心地希望他们能长长久久,但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尤其是在战争年代,意外总是来得很早。如果他和林奈真的有一天要分离,他希望以尽量体面的、温和的方式完成。他们都已经不再年轻,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都是要伤筋动骨的。
猫鼬第二天回来汇报:“勃朗拉沃倒是一直没有出门,和他母亲安安分分呆在安排的酒店里,当然也可能是克罗地亚限制了他的行动,除了几位朋友来探望他,没有什么别的事情。”
“都是些什么人来探望?克罗地亚会限制和审查看望他的人吗?”雷托问得很详细。
“看着像些干体力活的民工,反正不是什么体面的朋友,衣着褴褛,行为也不大方,勾肩搭背、三三两两而来。克罗地亚没有限制他的行动,但是派了人盯着,应该和您的想法一样,要确定他的确搭上了火车。”
“他母亲也一起和他见这些朋友吗?”
“应该是这样。送人出来的时候是他母亲,他没有露面过。”
“跟着这些人,看看他们都是干什么的。”为以防万一,雷托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后天就是演讲活动,当天我和林奈还有一场艰难的仗要打,必须全力保障整个演讲活动,没有心力分出来给艾力克。你们务必盯好他。”
第44章 抗议活动
1992年2月27日,萨拉热窝
今天是最重要的日子,我像迎接成人礼一样郑重其事。如果今天能够顺利过去,或许我真的能迎来一个美好的未来,但如果不能——我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我认为有些事情应该提前交代,已备万全。我是在神志清醒并完全具备行动能力的情况下写下这份遗书,如果我在战场上遇难,请法官充分采纳这份遗嘱作为我的个人愿望,并按照它来执行。
其一,我个人的重要财产包括塞尔维亚喀尔巴阡山区木屋一间、诺维萨德市公寓一间、南巴奇卡农田两百亩以及英国银行约合6000英镑存款。请将不动产带家私捐献给联合国红十字会以资助在战争中需要帮助的人,确保无论任何民族和国籍都能够得到资助。存款账户请交由霍莉·马克茨维基小姐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