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讨论、考虑,但我认为最终的结果还是会接受。勃朗拉沃的确遭遇了非人的酷刑,在极端残酷的情况下,如果一个人仍然保持自己的信仰,宁死不屈,他应该被追封为烈士,受人民尊重。但如果他选择屈服和放弃,也不应该遭到唾弃,毕竟求生是人类的本能。就算他们仍然认为勃朗拉沃应该接受惩罚,考虑到他的经历,也不会有太严重的处置后果。”
“那现在他还被拘留着吗?”
“在讨论结果出来之前,恐怕还要关一段时间。但他们不敢对他动粗了,听说有精神科医生被请来鉴定他的精神状态。”
“是打算以精神疾病作为辩护理由吗?”
“是的。他们家到底是搞法律的,思路很清晰。老勃朗拉沃如果拼了命卖一把老脸,虽然可能晚节不保,但把儿子捞出来应该没问题。”
这时,林奈的手上有轻微的动静。有人发出昏沉的呓语,低哑浑厚的声音显得懒洋洋的——
“什么思路很清晰?”
林奈回头就见醒来的雷托:“没事。你感觉怎么样?”
瓦尔特知道两个人有话说,找了个借口先离开。雷托回握了一下林奈的手:“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吧。要水吗?我去给你拿水。”
“我现在最需要你,别动,让我看看你。”
林奈笑起来,他俯身亲吻爱人的手背:“我们俩真是多灾多难,嗯哼?”
“多相配,不是吗?”雷托顺着他的话调侃。
林奈替他拨开额前的头发,用毛巾给他擦了擦脸,亲吻他的嘴唇。他们交换一个缓慢的、轻柔的吻。雷托抬起手摸一摸他的脸,林奈用侧脸在他的掌心磨蹭。
“我坐在这里的时候就在想,干脆现在就走,公投也不管了,等你醒了我们就去意大利。”林奈低声唏嘘:“我以前绝对不会产生这种不负责任的想法,什么抛下一切撂挑子不干,这种事情百分之百不会出现在我脑子里。但是今天早上我真的是这样想的,雷托。”
雷托用深情的目光回望他:“我们每个人都会变化,为了适应新的情况和环境。客观的世界在变化,所以我们也会应对着变化,这是人类最正常的反应。”
“我能预见自己会离开人民军,会转变自己的职业,但是我绝不会想到有一天会离开塞尔维亚,离开南斯拉夫。有一些变化我自己想想也很吃惊。”
“因为这些变化让你觉得惶恐难安吗?你害怕失去自己还是害怕自己的人生不受控制?”
“比起害怕失去自己,我更害怕失去你。”林奈剖白:“我年轻的时候天真地认为,人生就是权衡利弊,但是战争让我的人生里没有利,只有弊,我只能权衡不同程度上的弊端。如果我一点会失去一些东西,我宁愿失去我自己,不要失去你。”
雷托抚摸他的眉角和发鬓:“我很抱歉,没能成为你人生中的优势。”
“不是你的问题,”林奈回答他:“这是我的问题。爱情很难成为一个人的优势。”
他们在安静里耳鬓厮磨,一对劫后的爱侣总算回到彼此身边。
“话说说就算了,该做的还是应该做完。”雷托太了解林奈了:“你的那位敬爱的老师不会善罢甘休吧?没有和他做一个体面的告别,你会后悔的。”
林奈想到这件事就发愁:“但这件事恐怕不会体面收场。”
“非要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没有回寰的空间?”
“他是想要杀了我的,我能感觉得到,他是认真的。我和他之间十几年的情谊,终究是比不上军部的一个命令。在这一点上,他的确比我更像个职业军人。这大概是我还年轻,而他已经经历了岁月的洗礼的原因。”林奈的目光暗了下去,在这件事上他是难过的:“我和老师之间,恐怕真的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不是我死,就是他死。”
第42章 地面之下
林奈思路很清晰:“虽然具体的内容没有透露,但老师说过他要执行一次狙击任务,这次任务必然和全民公投有关系。时间点应该就在这几天,涉及到关于投票的重要人物都可能有危险。人民军很在意这次全民公投,必然想尽办法破坏投票过程。把一个退休的老人都请到战场上来,这是黔驴技穷了。”
“比如从克罗地亚来拉票的议员?”
“拉票演讲活动不能暂停进行吗?选票总不会比人命更重要。”
“人民军这次是孤注一掷,波黑也是。如果这次投票不通过,你知道波黑可能面临什么样的下场吗?独立失败,重新纳入塞尔维亚的管辖范围内,到时候,波黑的所有非塞尔维亚人会面临更大的生存困境。我们只有赢这一条路可以走。”
“演讲活动什么时候进行?在什么地方?你们打算怎么部署人手?”
雷托将与议员的谈话大致复述:“你想加入这次保障行动?”
林奈挑眉:“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亲爱的,但整个波黑政府军加上克罗地亚国防部,能够和奥丁·格林金斯对狙的人,恐怕还没有出生。你不会想要一个从业超过四十年、一生打出的子弹可能比你吃过的炸薯条还多的狙击手站在你的对面。我是你们唯一的指望了。”
雷托深爱他自信的样子,这是林奈的人格魅力。他现在大概知道这份自信是从哪里来的了。如果不是因为他身体还有点虚弱,他很想坐起来把人拉进怀里亲吻。
“你现在这个样子很美。”雷托由衷地说:“我只想保留住现在的你,如果杀了奥丁·格林金斯会让你变得痛苦和忧郁,那么我宁愿你不去。”
林奈已经做了决定:“但我承担不起失去你的风险。”
雷托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保证他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下午他就强撑着身体坐起来,把瓦尔特、秘书官和马里奥叫到病房里一起开会,详细分析演讲活动当天的行程,完善部署——
“当天的演讲活动会持续一整个上午。从早上九点钟开始,议员会乘坐游街的演讲车穿过萨拉热窝的市区主干道,路线就是地图上你现在看到的红色线路画出的这一条,从酒店出发,途径拉丁桥、市民广场、国家图书馆、歌剧院最终到达教堂。演讲最终在教堂的院子里进行。”
林奈看着那条长长的弯曲的红线:“沿途拉票和演讲,车速肯定和平时的车速不同。有没有算过这一路要走多长时间?”
“整条路线大概持续一个半小时,计划在十点半到达教堂并开始演讲。演讲持续一个半小时在正午十二点整结束。”瓦尔特回答了他的话:“演讲结束后会有小型的午间聚餐。两点钟所有活动才正式结束,议员会乘车回到酒店。”
“真是充实的一天,不是吗?”林奈调侃。
雷托回答:“这就是从政的代价。”
“目前的部署方案是怎么样的?”
“因为游街的路线经过的都是城市主干道,我们不好封街,会影响市民的正常生活,所以会派八辆摩托车、两辆保镖车前后护送演讲车,沿途每个路口我们会有士兵驻守,如果出现大量市民可以及时疏散,严禁举牌、追车、拥堵街道。”
“教堂那边呢?有没有教堂的地形图,我看看。”
“这里。教堂不大,这是我们和议员协商的结果。院子里最多能容纳三百人,我们规划只邀请两百市民到现场,其余的都是两国的政要和经济、文化届的人士,这样我们能更好的地控制现场。媒体只邀请了一家,进行现场直播演讲,保证所有人能够在家里看到演讲,不需要都聚集到教堂去。”
林奈带着人现场去教堂看环境。这座不起眼的天主教堂坐落在平房勾叠的克罗地亚人聚集区,属于社区教堂,占地面积小,神职人员少,环境朴素、简洁、温馨,来这里进行宗教活动的都是附近社区的普通居民。议员看中的也正是这里的“社区氛围”,它几乎是教义中“友爱、互助、平等”的完美具象。把政治活动放在这个地方举行,无疑拉近了政客和平民之间的距离,比在高级酒店的奢华会议厅或者庄严冷肃的市政办公大楼更合适。
而且,居民区规整紧密的格局对狙击手来说很不好处理——
“这里可以说是一个狙击手最不喜欢的环境。”林奈解释:“老城区的房子排列紧凑,街道狭窄,观察面就会大大地减小,严重影响到狙击手的视野,视野不够开阔对狙击手来说是致命弱点。另外,居民区人多,人越多越影响狙击任务。一来,这里都是克罗地亚人,他的狙击小组进来之后压力会很大,一旦暴露身份,不需要我们的安全部队,当地平民都恨不得他们去死,很容易产生和平民之间的冲突。二来,人多意味着不可控的因素也在增加,误伤几率提升,撤退点也很不好处理。所以,从这两个方面来说,我们是有利的。”
瓦尔特脑袋转得很快:“我们可以通过社区人员通知这附近的平民,让他们暗中留意可疑人员,不要轻易为陌生人提供自己的居室,一旦发现和格林金斯相像的人立刻报告安全部队。我们就只要覆盖楼顶地区和街道的每个关口,对我们来说也更容易控制。”
他的进步让林奈欣慰:“好,那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不要直接告诉他们这里会进行军事行动,容易造成恐慌,也怕平民泄露消息打草惊蛇。你就说最近这里有个狡猾娴熟的小偷,已经得手多次,相貌特征大约是什么样,一旦发现可疑人员立刻通知警察。”
“没问题。还有什么是需要我做的?”
“我需要安全部队对这里每栋楼房进行扫描式排查,不仅仅是楼顶和街道关口,包括地下仓库、下水道、室内停车场、垃圾站……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只要蟑螂老鼠能去的地方,都要查。格林金斯很可能利用这些地方进行观察和狙击。”
“下水道也能当作观察点和狙击点吗?”
“地下是很容易被忽略和遗忘的,但就是这些地方最容易出现意外。只要没有掩盖和阻挡物,地下当然可以当作狙击点。就算有遮挡物,光学潜望镜这种东西发明出来,就是为了能够从地下往地上看的。他甚至都不需要携带专业观察镜,一根旧水管加两片玻璃,就能在你脚底下把你看个清清楚楚,上学的时候老师教过你怎么做潜望镜吧?这是小学生都会的东西。”
瓦尔特咋舌,林奈这么一说他觉得自己脚下踩着的土地都不太踏实了。
林奈很严肃:“狙击手是一个综合职业,他要精通所有东西。大到地心引力、潮汐变化,小到蚂蚁迁徙、木工五金,都要了解。越是从业时间长的狙击手,他的思维就越灵活,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东西,创造一切可创造的条件,你想破脑袋都不知道他会在哪里,用什么杀死你。”
除了视野不够、人多不可控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让林奈认为他亲爱的老师不会轻易地选择楼上的房间进行狙击。在楼体内执行任务的狙击手最好能确保楼顶被自己的人覆盖,这是因为敌人如果要抓人,很可能坐着直升机从楼顶降落,从上到下包抄,堵住狙击手的撤退路线。当初林奈和罗曼初到萨拉热窝执行狙击任务就犯了这个错误,导致雷托的人上下把他们俩围剿在楼梯间,最后才不得不跳窗户。但林奈那时候是没办法,因为这里是波黑,塞尔维亚部队如果高调地把人家楼顶占领了,很容易被平民发现,和平民产生冲突。
格林金斯现在面临着林奈当初一样的问题。而且为了保障当天的政治演讲活动,波黑政府军肯定会在附近所有楼房的顶楼布置安全部队,这是最基本的操作,格林金斯和他的狙击小组根本没办法拿下楼顶,等于给自己留一个隐患。这时候选择楼上的房间,风险太大了。
“林奈!我们发现了几个空出来的地下室,你要不要看看?”瓦尔特跟着安全部队进行了搜查。
林奈跟着人去查看。这是公寓楼自带的地下室,在地下一层,大半截空间都埋在地下,只在一楼露出约一米的窗口。这些地下室原本是公寓楼的仓储房,房东将空间开辟出来以极低的价位租给些穷学生和体力劳动者,里面潮湿阴冷,夏天淹水冬天透风,居住环境极其恶劣,却容纳了不少交不起房租的贫困户。
“房东说从克罗地亚独立后,大批居住在萨拉热窝的克罗地亚人外逃回国,他原本的租客也因为担心接下来的战争连夜收拾行李上了火车,连租金都没交齐就跑了。这些地下室相应空了出来。”瓦尔特嫌恶地看着昏暗积水的房间:“这里真不是人住的。”
林奈走到窗前观察:“这里到教堂的院子大概多少距离?”
“一公里不到。除了几辆停在路边的车,没有明显的障碍物。车子也是可以开走的。”
“足够了。符合条件的地下室这附近有几间?”
“目前我们找到4间,但是有2间方位不是特别好。”
“让我们的人安排稍微远一点的位置重点盯梢这几间地下室,不要轻举妄动。”
“是!”瓦尔特有点兴奋,他透过军用望远镜能看到教堂院子里的苹果树:“我们要是能生擒了奥丁·格林金斯,就立了一项大功了。”
林奈微笑着摸摸他的头。瓦尔特在经历了机场粮食战役后成长的速度非常快,不仅办事稳重细心,而且有责任感,现在他已经能够独立扛起来一些基础任务。雷托还在休养,很多事情无法亲自帮忙,瓦尔特竟然也从林奈手里接起了不少东西,两个人合作已经比第一次营救艾力克·勃朗拉沃顺畅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