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告诉毕梓云,他和毕梓云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毕梓云就穿着这样一身全黑色的西装。
高一下的那个寒假,惨遭家庭变故,一夜间一无所有的落魄穷小子,拿着减免学费的申请表,绕过教学楼拐角,遇到了手持琴弓,打扮得齐齐整整的富家小少爷。
楼下都是正在踢球的学生仔,吵吵闹闹聒噪得不行。小少爷对着仪容镜理了理领口,高高扬起下巴,前颈露出一道漂亮的弧度。
毕梓云全程没看过他一眼,他们连擦肩而过的机会都没有。那时的他对于毕梓云而言,只是一个楼梯口匆匆离去的过客。
看到方南眼中的片刻失神,毕梓云微微挑眉:“怎么,被毕大律师帅到了?”
被毕梓云出声调侃,方南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用视线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眼前人,接着抬起手,抚平了毕梓云头顶那根总是竖起来的棕毛。
后来,他在小少爷额头上盖了一个章,这人从此便永远属于他了。
这是毕梓云第一次当社畜,虽然只是只实习社畜,但职场的一切对他而言仍然很新奇。
他实习的律所在CBD的一座高层写字楼里,占了整整三层,在业间算是间top级别的大所。
带他的女老板姓蒋,是名有七年执业资格的专职律师,在婚姻家庭案件和公司股权纠纷方面经验颇丰。同期一起进所实习的实习生有十多个,全是北京几所顶尖院校法学专业的高材生,光和毕梓云一个院系的就有三人。
由于都是没参加过法考的大学生,实习生们全被安排在单独的办公区域,和实习律师们分开工作。只有被自己的老板叫去做事,才能进入律师或者合伙人的办公室。
刚进所的时候,老板们教导这群职场小菜鸟,这是一个以能力至上的时代,切忌在职场上心存侥幸,投机取巧。
在律所工作了一段时间,这帮小实习生才渐渐发现,其实这不仅仅是个以能力至上的时代,同样也是个看脸的时代,那个参加过选美比赛的M大校花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实习生们能出去见客户的机会十分宝贵,不仅能学习到现场的一手资料,甚至还能提前获得客户的青睐。身为律所的门面,M大的那名校花,就经常会被老板带着外出。
因为长相出众,做事认真,性格也不错,毕梓云也同样深受带他的女老板器重,在实习生堆里混了半个多月,就被调入了老板办公室,负责整理案卷文书的工作。
刚被调到律师办公室那天,毕梓云非常兴奋。回家后和方南炫了半天,说开会的时候老板怎么一个劲夸他,中午吃饭的时候还随时带着他一起,还在饭桌上教了他很多以后应对客户的诀窍。
听说毕梓云在律所里混得顺风顺水,很快就被老板带出去跟进案子,方南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表示。等下班回到家,毕梓云却发现茶几上多了一盏新鲜出炉的小奶糕,还有两瓶霸王防脱水。
术业有专攻的方研究员戴着防蓝光眼镜在沙发上打字,头也没抬:“恭喜你,半只脚迈入职业律师大门。”
毕梓云立马扑上前,对着男友茂密的发顶伸出了魔爪。
因为跟着老板参与了市内一家实业公司的大项目,毕梓云需要整理大量的文书资料,还要和老板一起去见客户。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经常在律所里加班加到很晚。
然而,每当他踏着夜色走到小区门口,都会看到不远处的那扇小窗亮着灯光。那人会在他到家前做完手中的所有事,然后抱着小天才,站在公寓楼下等着他。
“十一点四十了。”方南看了眼手腕上的表,用钥匙打开房门,“锅里还有香芋糕。”
“地铁上好热,”解开领口的扣子,毕梓云脱下西装外套,将身上的累赘一股脑全扔沙发,“今晚不吃夜宵了,蒋姐刚请了烧烤。”
蒋姐就是毕梓云在律所的直属女上司,执业七年的专职律师。毕梓云最近都在跟着她跑项目,从早到晚都在外面见公司客户。
听到毕梓云口中的“蒋姐”二字,方南眸色微动,语气却没有什么变化:“今晚就你俩吃?”
“是啊。”毕梓云丝毫没察觉到方南的异常,将拖鞋蹬到茶几底下,他不顾形象地在沙发上瘫成了一条咸鱼,“其他几个实习生都没出来,我说家里还有夜宵,她偏要拉着我在外面吃。”
闻到自己身上的烧烤油烟味,毕梓云嫌弃地抽了抽鼻子,从沙发上慢吞吞地坐了起来,准备先去浴室洗个澡。
他打着哈欠走到卫生间门口,正要关上门,突然听到方南在背后喊他:“小云。”
“嗯?”
毕梓云边脱衬衫,边抬头看着自家男朋友。
“我觉得蒋姐这人有点怪,”方南在毕梓云身后开口,“你以后,最好和她保持距离。”
听方南这样说,毕梓云打起了一点精神。他咧着嘴角转过身,满脸都是“被我戳穿了吧”的小表情:“蒋姐是我直属上司,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要我们怎么保持距离?”
“你放心吧,她带的实习生那么多,等三个月实习期结束,估计走在路上她都认不出我是谁。”为了不让方南误会,毕梓云又解释了几句。
想到刚才方南脸上的表情,毕梓云心里隐隐有些偷着乐,边洗澡还边哼起了歌。
吃醋了,肯定是吃醋了。
能让这么内敛的人把情绪明摆在脸上,他毕梓云肯定是头一个。
方南回到客厅,发现小天才正对着毕梓云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嗷嗷叫。
拿起一直在震动的手机,他看到来电人是“律所蒋姐”。
他俩平时都很尊重对方的隐私,没有互相翻阅彼此手机的习惯。方南从来没动过毕梓云的手机,却在看到来电人的备注时,手指微微一顿,下意识就想要挂断。
“方南,帮我接下电话,就说我在洗澡不方便!”
浴室里传来毕梓云的声音。
手指在屏幕前停了两秒,方南还是滑开了通话键。
“喂,梓云,到家了吗?”
电话里传来一道非常成熟的烟嗓女声。
还没等方南开口,女人又接着说:“今晚在外面耽搁的太晚,明早你晚点再来所里吧。你也不用打卡了,卷宗我让小刘先整理,你好好在家睡个懒觉。”
女人见电话这头的人一直不说话,言语间染上了一丝笑意:“对了,今晚吃饱了吗?瘦瘦的,要多吃一点才好。”
“毕梓云在洗澡,不方便接电话。”方南开口打断了女人的话,“找他有事?”
电话那头的女人愣了一下,见接电话的人不是毕梓云,马上变了口气,又恢复到了刚打电话来时的状态:“……你是他室友?”
方南没说话。
冲完凉,毕梓云擦着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见方南正背对着自己接电话,连忙凑了过去,对着他比口型:谁?
方南把电话递回给毕梓云。
看到打电话过来的是自己上司,毕梓云吓了一跳,马上接了起来:“蒋姐?”
“嗯……嗯,明白。我会整理的,没事——”
此时的毕梓云,活脱脱就像个被上司压榨过度的底层小员工,说话的态度十分礼貌客气:“不用推迟,我明早按时过去就好,小刘他不太知道这边的进度。”
“嗯,好,谢谢蒋姐,蒋姐也早点休息。”
挂断电话,毕梓云缓缓松了口气,仰头倒回沙发上:“大晚上的打电话过来,还以为又要熬夜工作,吓死我了。”
他伸手想要搭住身旁男朋友的肩,却发现方南周围的气场突然变得有些冷。
“上周我去你们公司。”方南没看他,只是双手交叉,盯着茶几上正在舔肚皮的猫崽,“电梯里,我看到她摸你后背。”
“啊?”
毕梓云心想,我怎么不记得这茬。
在脑海里回忆半天,他终于想起方南说的是哪一天了:“你是说上周五下班?电梯里那么挤,应该是不小心碰到的,估计是想临走前和我打个招呼吧?”
方南脸上的神情更严肃了。
刚洗完冷水澡的毕梓云突然觉得背后有点凉,赶紧拿起遥控器,把空调开高了两度。
他那天跟在毕梓云身后,亲眼看见那女人一直往毕梓云站立的方向靠近,接着用两根手指搭上了毕梓云的肩,顺着脊背缓缓往下移。
那女上司是察觉到了自己的目光,才马上停止了抚摸的动作,换成前辈拍打后背肩膀的姿势。
方南本来那时当场就要上前制止,又担心是误伤,会给毕梓云带来不好的影响,最终还是没动手。
他转过头,看着身边的毕梓云:“这个蒋姐,也会对别的实习生动手动脚吗?”
听方南这样说,毕梓云忍不住在心里回想了一番。
半晌后,他微微皱起了眉头:“这样说的话……好像确实不会?老板平时人可高冷了,其他实习生都不怎么敢和她讲话。”
蒋姐是个非常雷厉风行的职场女强人,平时在律所里对实习生们很严格,很少给后辈好脸色看。后来他被调进了蒋姐的办公室里工作,每次一旦关上办公室的门,蒋姐就会变得特别平易近人,和在办公室外表现出来的人设完全不一样。
有一回,他趴在办公桌前午睡,听到办公室门口传来了敲门声,突然从梦中惊醒了过来。却发现蒋姐正站在自己身后,两只手臂搭在自己的手肘两侧,像是个想要搂住自己的姿势。听到合伙人在外面喊话,蒋姐拿起桌子上打印好的A4纸,转身就走了。
他以前一直觉得,是因为自己工作认真,加上性格比较受上司喜欢,所以蒋姐才对自己这么好。
方南的声音缓缓在耳边响起,犹如晴日里的一道惊雷:“毕梓云,她是在骚扰你。”
毕梓云面上仍然有些怔愣,像是没反应过来:“可……可蒋姐是女的啊。”
而且是个三十七八岁,有夫有子的中年女性。他还亲眼见过蒋姐的小儿子,都会跑着打酱油了。
“你明天去和律所的负责人举报,”方南说,“不管是男是女,这就是职场性|骚扰。”
“……举报?我去举报她?”毕梓云还是没太懂,“马上就要打辩护了,这段时间是最忙的时候,我要真把蒋姐举报了,估计她能当庭杀了我。”
更何况,他一个血气方刚,有手有脚的大男人,被一个家庭美满,事业有成的女性律师性|骚扰……
这换谁谁会信啊?
方南抿唇不语,紧扣的指节却已有些泛白。小天才感受到了爸爸身上的冰冷气场,夹着尾巴溜回了猫窝。
“以后我接你下班。”隔了一会,毕梓云听到方南说,“就从明天开始。”
经过方南的一番提醒,第二天去律所上班时,毕梓云特意多了个心眼,留意着蒋姐平时的一举一动。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果然发现了许多之前没有察觉到的蛛丝马迹。
比如,两人单独待在办公室的时候,蒋姐经常会说室内的制冷系统不好,脱下西装外套,只穿着里面的白衬衫。过来布置任务时,毕梓云微微抬头,发现蒋姐解开了领口的两颗扣子。
又比如,毕梓云帮忙在打印机前打印文件的时候,蒋姐总会伸过手来接。她的手指有意无意地轻抚过毕梓云的手背。毕梓云尴尬地往后缩手,蒋姐笑着说他好可爱。
还有蒋姐身上那股浓烈的香水味,也不知是什么牌子。每次在办公室里待久了,毕梓云都会觉得有些心烦气躁,想要出来透透气。
自那晚以后,每天下班坐电梯下楼,穿过路口的红绿灯,毕梓云都能看到地铁口的那道修长身影。方南拎着做好的夜宵,在昏黄的路灯下等他回家。
他本来早就想和方南吐槽蒋姐最近的不对劲,却又想起那晚客厅里的凝重气场,还是选择暂时不去触碰方祖宗的逆鳞。
况且,这个项目马上就要步入尾声,目前正是最关键的阶段,蒋姐也没做出什么实质性的骚扰行为,没留下任何可以用来举报的证据。
为了不把现在的处境弄得一团糟,他最后还是没有告诉方南。
直到八月底的那个夏日,在方南的记忆里,那天很热,热到连小天才都懒得挪窝了,在冰箱顶睡了一整天的觉。
毕梓云说今晚要加班,有一位实习生前辈今天离职,下班后还要一起出去聚餐。他让方南别来公司接自己了,聚完餐后就马上回家。
转眼到了晚上十点,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方南给毕梓云打第一个电话,毕梓云没接。
晚上十一点,方南到了毕梓云实习的律所楼下。没工卡进不去大楼,被门口的保安给拦住了。
晚上十一点半,一群加完班的实习生坐电梯下楼,方南大步上前,问他们有没有见过毕梓云。
“啊,你问云哥吗?”其中一名女生惊讶地看着他,“我们聚完餐就回了律所,云哥没跟我们一起。蒋律师说有个客户要见,临时把他叫走了。”
“大晚上的,什么客户这么重要啊……”旁边男生忍不住插了句嘴。
“我也不知道啊,说不定是什么大客户——”
午夜十二点,保安锁上了写字楼的大门。
方南站在大楼底下,给毕梓云连续拨了三十通电话。
毕梓云一个都没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追更~
感谢在2021-01-2719:56:53~2021-01-2820:49: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