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了这话不禁一怔,耳边许多声渺远又清晰的“对”如同烟花一般炸开。我盯着舞台上手足无措的服务生,余光瞥见托盘里耷拉着脑袋尚无人问津的玫瑰,突然有些遗憾,遗憾这种时候郑青云不在场。
若他也在,我便衔着一枝最娇艳的玫瑰,带着一身酒气,醉醺醺地向他告白。
我是个胆小鬼,总是幻想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在真正面对时又畏手畏脚了。
“这位先生,请问你想将玫瑰送给哪位先生呢?”最高处的男人咳了一声,声调拔高了一度,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被他吸引。
刘开允哼了一声:“这下尴尬了,估计他也就是随便一说,抬个杠罢了。”
“那可不一定,”杨槊说,“成都那么多同志,走在街上你也看不出来,说不定那男的刚才对我们卓老大一见钟情呢。”
三十岁的人了,说话还没个正经的。我斜了杨槊一眼,他就和高中抄作业被我逮到一样缩了下脖子。刘开允看热闹似的笑出声,也挨了我一记眼刀。
“不是我,”方脸男人叫道,举起他旁边男人的手臂,“是我哥们儿,情伤未愈,趁这机会帮他找个好男人!”
一时间,起哄声此起彼伏。人群自动散开,露出了处于漩涡中心的两个男人。视线骤然开阔,我才发现那个手臂肌肉线条明显,而那个被举起手臂的男人身材高大,腰间系了一条刻着暗纹的皮带。
我为什么在这种光线灰暗的地方也能看得那么清楚呢,可能是因为,我曾送给梁家言一条一模一样的皮带,用我当家教挣的第一份工资的一半买的。
莫名成为讨论焦点的高大男人在人群的推搡下侧过身躲避,方脸男人举起手替他挡住人潮,高声嚷嚷:“别围观了各位美女帅哥,有这闲工夫不如去找个看对眼的解决终身大事!”
靠在沙发上的杨槊突然身体前倾,老鹰发现猎物一般眯起了眼睛。
“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他目不转睛,压低声音说,“我觉得我肯定见过。”
刘开允放下杯子,偏头看去,盯了几秒钟,微微蹙着眉说:“我也觉得,像一个人。”
“像谁?”舞台上人太多,我只匆匆瞥了一眼就懒懒地收回目光,随口问道。
刘开允和杨槊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齐刷刷地看向我,保持着奇怪的沉默。过了几秒钟,杨槊凑过来,拉着刘开允一起:“老大,那人长得……长得有点像你那个前男友。”
我心跳漏了一拍,脑袋里全是那根刻着暗纹的皮带,半晌,机械地转头,直勾勾地看向舞台上的男人——
巧的是,他正好也想逃离那个嘈杂的是非之地,跳下台阶,烦躁地一抬眼,对上了我的目光。
然后我们都愣住了。
我赶紧抿唇低头,余光扫着四周。本来是存着一点侥幸的心思,觉得梁家言可能并没有看见我,但四周空荡荡一片,除了我这一桌所有人都屁股没沾板凳,而我身边剩两个和梁家言只有几面之缘、正在小声嘀咕的不靠谱兄弟。
梁家言脚步顿了一下,随后迈步朝我走来。
“完了,你猜对了,”刘开允往杨槊肩上一拍,“怎么办,要不要带着老大撤?”
来不及了。梁家言已经走到我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用藏不住疲倦的声音说:“子骞,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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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刘开允和杨槊朝我打了个手势,识趣地走开了,只剩下梁家言和我一站一坐,空气凝滞。
有一句话说得好,前任见面分外尴尬,可我觉得似乎只有我在尴尬,梁家言就跟个没事人一样,见他们俩走后,自然地坐在我身边。
我微微蹙了下眉:“你怎么在这里?”
梁家言的公司在上海,以前我们都在上海工作,和他分手后我又经历了一系列家里的变故,这才离开上海回到成都。两个多月前,在我和郑青云旅游的一天,梁家言就来过成都,深更半夜喝醉以后给我打电话撒酒疯,被郑青云噎了回去。
所以他怎么又来了?
梁家言手放在膝盖上,挎着身子说:“我们公司在成都有个项目,安排了几个人经常要来盯着。”
我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梁家言也不说话,死寂的氛围和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不知道什么时候,挤在台上的人散开了,遍布在酒吧的每个角落,宛如烟花升至最高点迸裂为无数火星。经历了刚刚那一遭,酒吧的服务生拿来了更多的玫瑰,站着的人们,不论男女,手里都拿着一束玫瑰,隐身于明暗交界处窥探。
我把头扭向一边,只要视线里没有梁家言,什么都好。分手了三年,我看见他还是会想起他赤裸着身子偷情的模样,这让我恶心。
在我出神地望着不远处一个穿着红丝绒长裙的女人时,梁家言开了口:“刚才那两个人,哪个是你男朋友?”
我怔愣几秒,反应过来他误解了什么后,冷哼一声。我挺想呛他一句,那两个都是我男朋友,长得好看还多金,你羡不羡慕?
然而这种幼稚的想法只在脑海里停留了一瞬,马上就如一缕白烟消散了。我点了根烟叼在嘴里,上次是郑青云帮我解决,这次再遇上,总该由我亲手斩断那点可笑的怜悯和余情了。
我转过头瞥了他一眼:“都不是。你以前见过他们,是我的高中同学。”
梁家言似乎记不得了,抿着唇想了片刻又皱起眉。我说:“别关心我男朋友啊,你的那位呢,介绍来认识认识呗。”
不确定现在的这位是梁家言继我之后的第几任,我虽然并不想认识认识,但我还是像个没事人一样语气轻松地和他聊着伴侣的问题。
梁家言低下头,叉开双腿,手指绞成一团,闷声说:“我现在没男朋友,分手了。”
对,方才那个方脸男人说他情伤未愈,要帮他找个好男人,整个酒吧的人都听见了。
我眯起眼睛盯着他,他还是垂着头,明明是比我还要高大的身形,此刻却总给人一种想要蜷缩在壳里的感觉:“子骞,我明白你以前是什么感觉了,对不起。”
我品味了好久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僵持了半分钟才隐隐有些猜测。
梁家言这是被戴绿帽子了?
我吐出一口白烟,甚至有点想笑,绿人者人恒绿之,过来人诚不欺我。
我说:“不用说对不起了,我不想再追究过去的事了,现在的日子那么舒坦,谁想天天想着过去那点糟心事?”
说完我才反应过来这句话带着点炫耀的意味。炫耀就炫耀吧,对绿了自己的前男友,狠一点也不怎么样,不算违背道德丧尽天良。
梁家言抬起头:“子骞,我很抱歉,分手以后才知道你的好。”
我烦躁地斜了他一眼,这是想再续前缘?
梁家言也不看我,自顾自地说:“和你分手以后,我和蔡旭三年分分合合,三个月前我发现他出轨了,狠下心和他彻底分开。然后我用了一个月来回忆我的十年,发现和你在一起的七年,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快乐的,但我因为最后的那一点苦放弃了你,是我犯贱。”
我默不作声地喝酒,听他接着说:“和蔡旭的三年,说实话很疲惫,他像一个任性的孩子,我一味迁就着他,但他还是不知满足。我三十岁了,不能像他这种大学刚毕业的人一样,我想要安定的生活。”
“那祝你拥有安定的生活。”我看着梁家言饱满的额头,想起三年前那里支愣着几撮乌黑的碎发,他的头发比现在长了足足两厘米,烫了卷。
他说起安定的生活,我脑海里全是我妈、郑青云和我三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吃饭的场景,那个时候,我仿佛拥有了世界上最完整的快乐。
梁家言给了我一个苦涩的笑容。刘开允和杨槊站在左前方的角落里朝我挤眉弄眼,指了指桌上还剩半瓶的威士忌,又指了指梁家言。
我说:“你既然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那就去追求吧,刚才不是有人要帮你找男朋友吗,你可以去试试。”
梁家言摆了摆手:“我同事,看热闹不嫌事大,还有你,你难道会觉得酒吧里能找到灵魂伴侣而不是单纯的炮友?”
穿着红丝绒长裙的女人身边多了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我看着他们,说:“这我不知道,也许你可以试试。”
换作以前我也不信,但现在我一个人出去旅行都能遇见一个真真喜欢的人,那就不得不信一点了。
避嫌已久的哥俩儿快忍不住了,离了一会儿酒就要死要活,我在心里暗嘲他们没出息。
梁家言站起身,但并没有离开的迹象,俯视着我,轻声问:“子骞,你还怪不怪我?”
我才懒得和他纠缠几年前的旧事:“我们都忘了,从今以后你别找我,我别找你,那就不怪了,行吗?”
愉快的,不愉快的,都不想了,才算解脱。
梁家言定定地看着我:“你变了很多。”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他和我只聊了十几分钟就觉得我变了许多,我还是说:“的确,脾气比以前好了,钱也没以前多了,胸无大志,苟且偷生。”
梁家言愣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我不是这意思,我觉得,你比以前温和了许多,以前你锋芒毕露,现在……”
他浅浅一笑:“有了我说的那种……安定的感觉。”
我咬着唇不说话。本来想干脆利落地和他一刀两断,就算是到最后免不了像刚分手那段时间一样面红耳赤地争吵也在所不惜,没想到却给了他一种温柔善良、与世无争的感觉。
梁家言拿起手机点了两下,将屏幕举到我眼前,我看见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备注是“辣鱿鱼”。
十年前的我真的很喜欢吃辣鱿鱼,现在没那么喜欢了。
“希望你过得好,”梁家言说,“两个月前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的确是想挽回,但你放心,我现在没有这个想法了。就像你说的,我们都忘了吧,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梁家言伸出食指在屏幕上一摁,点下了红色的选项。方脸男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对我微微点了个头,转身融于黑压压的人海中。
刘开允和杨槊很难得地没有打探我和梁家言的谈话内容,喝完了最后半瓶威士忌,我们各回各家。我妈已经睡了,我洗了个澡,上床的时候,时钟已经滴滴答答地走在第二天的路上了。
我睡不着,盖着被子滚了两圈,爬起来裹了件棉衣看月亮。月亮被乌云遮了一半,光线黯淡,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一天的雨,怪不得如此糟糕。
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这周星期日的天气,多云转晴,还不赖。这周日邵岐和石景晚举行婚礼。
玩手机只会让人越来越有精神,我走到书柜旁,想找一本类似于《培根随笔》《傅雷家书》这种我高中的时候一看就昏昏欲睡的书来读,扫视了几排高低不平的书丛后,我在中间一层的最左边看到了一本精装的《爱你就像爱生命》。
外封是白色的,和郑青云那本的纯黑是两个极端,我想起这是在上海读大学的时候买的,放暑假的时候刚好看了一半,拿回来之后不记得有没有看完了。
我将书抽出来,翻到第一页。
郑青云在这本书里找答案,那我就和他一起。
我对这本书的印象不深,读大学的时候法律条文和案例才是我最需要记住的东西,看书基本是消遣,看了就忘是常态。我盯着第一页回忆了半天,也只想起来王小波给李银河写过一首诗,里面有一句话是“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你是我的军旗”。
我匆匆翻过前言和再版前言,我不喜欢看推荐人啰嗦,我喜欢直奔主题。
等我真正认真地开始读的时候,第一封信的第一段就将我钉在原地——
“你好哇,李银河。你走了以后我每天都感到很闷,就像堂·吉诃德一样,每天想念托波索的达辛尼亚。请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拿达辛尼亚来打什么比方。我要是开你的玩笑天理不容。我只是说我自己现在好像那一位害了相思病的愁容骑士。你记得塞万提斯是怎么描写那位老先生在黑山里吃苦的吧?那你就知道我现在有多么可笑了。”
我额头抵著书柜冰凉的玻璃,迟迟没有翻页。
我这个惴惴不安的相思病患者,仿佛在深夜找到了一个同病相怜的人,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他满腔的爱意,而我听他讲着,似乎看到了同样纠结而又有些卑微的自己。
夜更深了,冷风从窗户的一条细缝里钻进来灌满我的衣袖,我打了个寒噤,钻进被子里,纳闷自己以前为什么看不进去这本书。
我一个人在寂静里想了许久,直到阖上书本,耳畔隐隐约约响起我妈的声音,飘渺的,非真实的,沉眠于回忆里的一句话。
“在这个过程中,学会好好爱人。”
算不算学有所成了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更有体会了,就像一个愣头愣脑漫无目的的飞蛾,终于找到了它愿意献身的那把火。
没有狗血,郑青云又不是跟踪狂,现在忙着为那句话伤神呢
第31章
“你的眼睛深处燃烧着千万霞光,秋天的枯叶绕着你的灵魂旋转。”
——巴勃罗.聂鲁达
离邵岐石景晚的婚礼还有五天,我被石景晚缠着帮他们手写婚礼请柬,理由是我的字好看,报酬是“份子钱少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