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恍神,蝴蝶受了惊,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我的举动着实不明智,哪怕半途悔改也于事无补。我有些懊恼地站起来,大腿的酸麻感传到全身,我大概蹲了许久了。
“卓先生?你还好吗?”
郑青云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见我手撑着膝盖艰难地直起身,走近两步扶着我的手臂,微微蹙着眉问。
我对他抱歉地笑笑:“没事,就是蹲久了,腿麻了。”
“你怎么也回来了,”我看了眼时间,才下午三点半,“是古城不好玩吗?”
如果不好玩,那我干脆省一趟路。
郑青云扬了扬手上提的袋子,说:“其实还不错,只是我太功利,找到了最好吃的鲜花饼就匆匆回来了,没细看。”
我点点头:“这里的花很美,难怪你惦记着鲜花饼。”
郑青云一哂,瞥了眼我脚边,说:“卓先生也喜欢勿忘我?”
我怔愣几秒,眨了眨眼,说:“抱歉,我不知道哪个是勿忘我。”
郑青云没说话,走到我方才赏花的位置蹲下来,食指轻轻戳着白色的花瓣,抬起头对我说:“这就是。”
我有点不好意思:“我以为这是野花,遍地都有的那种,没想到还有个那么好听的名字。”
在郑青云触碰到花瓣的那一瞬间,我突然忆起今天早上郑青云鼻尖下的那朵白花,那股淡淡的香气钻进鼻子里,和方才我闻到的味道相差无几。
郑青云低下头,认真地看着路旁的一簇勿忘我,手掌拢成弓形,虚虚地盖在花上,为它遮蔽毒辣的阳光,嘴里念叨着:“这花很美,可惜没有香气。”
我不解地问:“可我明明闻到了香气。”
郑青云起身看我,我补了一句:“今天早上,你拿着这种花,我也闻到香味了。”
郑青云躬下身,摘了一朵勿忘我,深吸一口气,须臾笑着对我说:“的确,但这并不合理,勿忘我是没有香味的。”
他离我很近,一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花影,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来不及思考他这句话的含义。
郑青云转过身,侧颜对我,望着五彩斑斓的花田说:“大概是因为这里连空气都是香的,所以每朵花都有甜味吧。”
虽然我一路走来,除了花海之外还看见了野草,但我依旧觉得他的猜想十足浪漫。
“这些花长在这里,土地都是清香的,根茎里便浸了甜味,当地人或许浑然不觉,但我们外地人来闻,就明显得很。”
我悠悠叹了口气,郑青云偏过头对我露出一个浅笑。
“这是你出来旅行的理由吗,卓先生?”他问。
“嗯?”我不太明白郑青云的意思。
郑青云开口,声音清亮:“因为向往这种自由和美好,所以出来,将自己泡在蜜罐子里,那些烦恼和忧愁都可以暂时忘记。”
他说:“就像这些花,在这片沃土里待久了,哪怕没有味道的花也沾染了几分清香。如果人一直在路上的话,也会少一些烦恼吧?”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觉得郑青云的眼睫像花蕊,他整个人就是一朵绽开的花。
沉默将时间拉长,但没人觉得不自在。
我在想,郑青云出来旅游,也是这个原因吗?
毕竟,他看起来就像天上悬挂的灼灼的太阳,该是与烦恼和忧愁绝缘的。
“你……旅游过很多次,”我问,“一个人?”
郑青云望着远处的山峰,说:“基本上是一个人,有一两次不是。”
我有些好奇,忍不住问:“和女朋友?”
刚问完,我就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赶忙说:“没有要打探你私人生活的意思,如果郑先生……小郑你介意的话,就当我没说。”
郑青云唇角一弯,朝我摆了摆手:“没事,这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不是女朋友,是我高中同学。”
“他是我高中的好朋友,高考完以后我们约着去了一次青海,七年前的事了。”
他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停顿几秒,接着说:“我家人忙,没时间和我出来闲逛,所以我就一个人出门,倒也自在。”
我点点头,赞同道:“一个人出来挺好的,想去哪里便去哪里,的确自在。”
郑青云问:“卓先生也经常一个人旅行?”
“那倒不是,”我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问,“不介意我抽根烟吧?”
郑青云调侃道:“不介意,如果先生赏给我一根,借个火,我想我们的聊天会更有趣。”
我和郑青云站在花海里抽烟,太阳慢慢挪动脚步,光圈也在游走,一片阴影攀上我们的脚跟。
“这是我第一次自己一个人旅行,本来不是这样计划的,”我想起几个不靠谱的狐朋狗友,冷笑一声,“本来我们约了四个人出来,结果三个人临时有事,我就只好自己出门。”
我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不过也挺感谢他们,一路上没人烦我,我也用不着和谁商量。”
郑青云看了我一眼,笑着说:“我怎么觉得还是有怨气呢?”
我耸耸肩,说:“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你到一个地方想拍照,总得找陌生人帮你拍,晚上睡不着,只能一个人无聊地玩手机。”
郑青云说:“总归是快乐的。”
“嗯,”我食指中指夹着烟,手臂懒懒地垂着,“那你呢,你喜欢一个人旅行,还是两个人旅行?”
“都行。”郑青云给了我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我思索着这两个字的偏向,他却自己先开了口,说:“我其实挺想尝试的,两个人旅行,但运气不好,没人愿意。”
说完他自己都笑了,低着头,笑容在唇角漾开:“也不算没人愿意吧,只是感觉不是一路人,就都拒绝了。”
我不禁问道:“你希望和你一路的人是什么样的?”
郑青云半眯着眼想了片刻,白烟从唇角缓缓溢出,升腾在空气中,浓郁得化不开。
他说:“随性,自由,有一个无拘无束的灵魂。”
我被他意识流的说法搞得哭笑不得:“你这描述得也太抽象了。”
郑青云无辜地看了我一眼,我说:“我想和这样一个人一起旅行,我和他可以喜欢不同的景色,可以有不同的想法,但是我们能说走就走,走最多的地方,时不时聊聊天;如果有分歧,那就同时满足两个人。”
我的余光感知到郑青云正看着我,他在我说完后沉吟片刻,说:“如果天色晚了,没有地方留宿,那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也是可以的。”
我偏过头,与郑青云四目相对,他不回避我的眼神,我有点慌,但并不躲开。
郑青云先开口,一双眼盈着笑意:“卓先生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没有风路过此地,郑青云置身花海中,阳光在他的袖口镀了一圈暖黄,他像一朵迎着太阳盛放的向日葵。
郑青云默默等待我的回答,我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我在思索最合适的表述。
我的心被突如其来的欣喜填满,我的抵抗宛如以卵击石,我的犹豫因方才如火光迸溅的浪漫丢盔弃甲。
这很不切实际,但往后的许多日子里,我无数次感谢这天冲动的自己。
“郑青云。”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就像给自己血液里注射了一管镇定剂。
“嗯?”郑青云快速地眨了眨眼,尾音上扬。
“郑青云,或许……你喜欢拍照吗?”我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介意和一个认识不久的人同行,我想,我可以做那个帮你拍照的人。”
第5章
“那段时光似乎前所未有,又似乎一向如此:我们去那里,一无所求,却发现所有东西都在那儿等候。”
——巴勃罗.聂鲁达
晚上,我退掉了所有订好的车票和酒店。
“其实没必要,”郑青云搬了张凳子坐在我身边,翘着腿说,“也许有的地方我们会去,订好了还能方便一些。”
我摇摇头,依旧点了退订的按钮,说:“管他方便不方便,车到山前必有路,不退的话,总有一种被束缚的感觉,好像一定要去那个地方,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郑青云趴在桌上,侧过头看我,一双眼乌黑发亮,手指关节叮叮咚咚叩响木桌:“卓先生,我一开始真没看出你是这种人。”
我挑了挑眉,关上手机放在桌上:“哪种人?”
他半眯着眼睛思索了一会儿,抿着唇不说话,我好奇的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他只垂着眼,不一会儿笑了起来。
“老实说,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了,我本不该对你有刻板印象,”郑青云直起身说,“但第一眼看见你时,你穿得很正式体面,虽然衣服被雨淋湿了,但依旧风度翩翩。”
我闻言一乐,忍不住步步紧逼:“所以现在不风度翩翩了?”
郑青云一愣,没想到我会这样说,赶忙摆摆手:“没这意思,就是昨天觉得你很矜持,今天说了许多话,更幽默,更有人情味了。”
水烧好了,我给自己和郑青云各倒了一杯,盯着袅袅升起的白烟,说:“有个问题,我还是挺想问的。”
郑青云挑了挑眉,微微歪着头,放缓了眨眼的速度,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你……为什么会答应和我一起?”我吸了口气,语气有些迟疑地问。
郑青云笑了:“因为我觉得,虽然我们现在彼此了解不多,但我们应该会相处得很愉快。”
他啜了一口水,嘴唇被热水润得殷红,眼睫盖住瞳孔,声音如淙淙溪水淌我心上:“人与人都是从认识到了解,如果我们不适合一起旅行,那以后再分开就好,但如果我们适合……”
郑青云抬眼,语气轻快:“如果我们适合,但由于顾虑太多而错过了,那才是一大遗憾呢。”
我缓缓摇头,自嘲道:“你很通透,是我想太多。”
郑青云眼底划过一抹狡黠:“卓先生愿意主动提出邀请,我便知道你和我一样。”
天更黑了,夜晚的温度比白天低上许多,冷风像融在空气里的冰,没有飒飒风声,但有萧索寒意。
我披了件外套,说:“别叫我卓先生了,叫我子骞吧,我也没比你大多少,这样叫怪生分的。”
我没纠结郑青云说的“和我一样”是指什么,反正还有大把时光可以探索,我不着急,他也是。
说起来有点好笑,我竟然在那时就默认了我们不会在旅途中发现两个人并不适合一起旅行,莫名的安心感支撑着这一信念,让它在夜晚生根,在浪花一样的日子里长大。
郑青云问:“哪两个字?”
这里没有纸笔,我想了想,打开手机备忘录,输了我的名字“子骞”。
郑青云凑过来,盯着那两个字,说:“张骞的骞,这个名字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我解释道:“这是我妈给我取的名字,骞有高飞之意。”
郑青云莞尔:“所以“子”就是君子的意思吗?”
我说:“你可以这么理解,因为我也不知道。”
郑青云咧开嘴,露出红唇下一弯月牙:“那你猜猜,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我早在第一次见他时就暗自揣摩了一番,当然,这种事在当时还不能和他讲。至于他后来知道我一开始的想法以后有怎样令人捧腹的反应,这都是后话了。
我做出一副临时思考的模样,右手捏着下巴,眼睛朝上看,盯着不远处粗壮的树干,缓缓说:“你的名字啊……是不是取自“形如紫闼,而意在青云”?”
郑青云脸上浮现出茫然的神色,眨着眼思考片刻,不好意思地说:“是源自一篇古文,但没你说的那么高深,我甚至不知道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承认得坦荡,我反而又添了几分对他的好感。
“很遗憾我猜错了,”我饮尽杯中水,清了清嗓子,正经地说,“还请你揭晓答案。”
郑青云被我这拿腔作调的样子逗得一乐,方才的那点尴尬也随着笑声消失了。
他说:“我的名字是姐姐给我取的,上高中以后我才知道这源自《滕王阁序》,里面有一句“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我点点头:“这个含义倒比我刚才说的更好。”
郑青云嘿嘿笑了两声,然后想起什么,有点忸怩地说:“那个……子骞,我们明天怎么安排?”
聊了那么久杂七杂八的,差点把正事忘了。我一拍脑门,含笑看着郑青云,问:“青云,你想怎么玩?”
郑青云被我骤然从“小郑”转变为“青云”的称呼吓愣了一秒,我好整以暇地观察他面部表情的变化,心里生出点恶作剧的快感。
他没有对我的称呼改变发表什么意见,嗯了半天也没个主意,有些为难地抿着唇,手指不自觉地攥紧衣角。
我提议道:“今天早上你不是说你没看见日出吗,那我们明天去吧,我查了一下明天的天气,好像还不错。”
郑青云眼里碎了一片星空,光芒闪烁,整个人都精神起来:“行啊,花田北边有座山,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那座,在那上面看,视角应该很好。”
我凑近了一些,打趣道:“那还要爬上去,估计四点就要起床。”
郑青云收住了方才小孩子一样的激动,沉稳地说:“这些都不是问题,但你要记得给我拍照。”
我的笑声吵醒了一天要睡十多个小时的大黄狗,它跑过来冲我汪汪狂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