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树林入口,抻着头朝内张扬,其实隐约能看见影影绰绰的大片白光,那不是太阳投在林中的光斑,应该是树林的另一端。
所以,他猜想这片树林看似幽暗昏昧,实则并不太深。每次出来寻找聪聪,他只需要呼喊一声,片刻后小家伙就会扑腾着翅膀悠闲地飞回来。
刚才他和“阿月”穿过树林,期间并没有过多久,也证实了他的猜想,却不想这林子深是不深,却出人意料得长。
从他们重新踏进树林,跟着聪聪的叫声走到现在,不知已经走了多久,前方不见尽头的幽暗看得人心生绝望。
周围的阴暗越来越浓重,攀附着树干,缠绕着树枝,飘荡在空气中,如同化不开的黑雾,吸附在他们身上,压得他们的脚步越发沉重。
顾揽月有些呼吸困难,看了眼前方几乎不见身影的聪聪,抓着“阿月”的手问道:“阿月,前面越来越古怪了,小五它……不会有事的……”
“对,不会有事,我们就要找到它了,很快就要找到它了。”云追月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语气坚定,轻声安慰着他。
“好,那就好……难受、我好难受……”顾揽月晃了晃沉重的脑袋。
云追月一看他难看的脸色,心急地大喊一声:“阿月!”
下一秒,一道清亮高亢的鸟鸣声破林而入,穿破浓重的阴翳,射入顾揽月的脑中。那一瞬间,似乎所有的腐败脏污都被抽出体外,顾揽月混沌的大脑渐渐清醒,身体也轻快了许多。
云追月环顾四周,脸色难看至极,心想不能再久留,此处对阿月的影响太大,必须尽快出去。
于是,他不顾顾揽月的羞涩和反对,迅速把人背起来,跟着聪聪的叫声往前跑。
两人身形相差太大,尤其是顾揽月一身的腱子肉,平时让云追月看得爱不释手,此刻却叫他吃尽了苦头。
“阿月,放我下来吧。我已经没事了,你太辛苦了。”
顾揽月不停地替云追月擦拭汗水,眼见刚擦干的脸转瞬又被汗水浸湿,身下的身体还在颤巍巍地向前跑,心疼得不行。
听着云追月沉急促的呼吸声,他心里陡然冒出几分后悔的心思来,如果早知会给他的“阿月”带来这么大的痛苦,那还不如……
“不行!”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带着笑意说道,“我只想给你快乐,结果却让你这么难受,该道歉是我才对。”
“不是的……”
“让我说完好吗?阿月,我想帮你实现愿望,我想让你生活在幸福中,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所以,你能帮我实现我的心愿吗?拜托了阿月。”
有什么东西从眼中滑落,带着炙热的温度,滑过脸颊,在嘴角处泛开一阵咸涩的滋味,最后流淌进心里的却是最纯粹的甜。
顾揽月把脸埋进云追月的颈侧,沾湿了“阿月”的皮肤,感受着“阿月”熟悉的温度和气息不愿起来,只挤出一声夹杂着鼻音的沉闷的“好”。
“闭上眼睛,相信我,当你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小五就会出现在你眼前。”
“好。”顾揽月虽然仍埋着头,却一样乖巧地闭上了眼睛。
他本想暗中观察“阿月”的状况,却不可控地被席卷而来的困意拉入黑暗中,逐渐失去意识。
“阿月,阿月……”
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而且声音好熟悉,他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阿月,阿月……”
那个声音还在坚持不懈地喊他,意识从黑暗中挣扎出来,逐渐回笼,眼前不再是深沉的幽暗,明晃晃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
“阿月——”顾揽月难受地捂住脑袋,眯缝着眼看向云追月,“我怎么感觉身上那么疲惫?”
云追月轻笑一声,背着他走到一块巨石前,小心翼翼地把人放下,然后才活动自己的身体。
“我们到了,你睁开眼看看,那是什么?”
在云追月满含笑意的声音中,顾揽月看见了一只蜷缩成球的小灰兔,身旁依偎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小鹦鹉,小鹦鹉一会儿用头蹭蹭兔脑袋,一会儿用嘴啄啄兔耳朵,玩得好不开心!
“小五!它没事?”顾揽月跳下巨石,奔到小五身旁,伸着双手,想碰又不敢碰,只能求助地望着云追月。
云追月走到他身边蹲下,握着他的手放到小五的头上:“右后退好像骨折了,不能动弹,我们找到它的时候,它就呆在这儿。也不知道这个小家伙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没丧命就好,比我想象中的好多了,真是吓死我了。”顾揽月松了口气,把小家伙捧在手心,揣进大衣里。
云追月趁机弹了一下兔子尾巴,点了点顾揽月的脸颊说:“现在放心了吧,以后可不能自己吓自己,会吓死人的。”
“嗯,我知错了,阿月。”顾揽月乖乖垂下脑袋,伸到阿月面前,他知道他的头发摸起来很舒服,每次阿月摸完了都很开心。
这次也不例外,云追月拿他没办法,打又舍不得,骂又舍不得,只能狠狠地摸了一把他的脑袋。
“好了,走吧,带小五去看医生。”
“好好好!赶紧走,赶紧走!”
这回都用不着聪聪带路了,顾揽月直接一马当先冲在前面,每隔一会儿就回头招手,喊着“快点!快点!”
“这心性,还是一个孩子啊!”云追月宠溺地看着顾揽月的背影。
“孩子!孩子!不理他!不理他!”聪聪绕着云追月叫得起劲。
却在顾揽月再次回过头来,满脸兴奋地呼喊他们时,都不约而同地加速朝那个欢快的背影跑(飞)去。
☆、宠物医院
托后腿手上的小五的福,顾揽月和云追月再次来到清水小镇。
这一次是继上次为云追月买生日蛋糕后,顾揽月第二次回清水小镇了。
即使这里曾经是他的家乡,是他生活了将近三十年的地方,随意走过一处,都有他熟悉的身影和面孔,他依然觉得陌生得可怕。
他坐在驾驶座上,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十指的骨节处泛着青白色,腰背挺得笔直,虚虚地贴着椅背。
这样的他,没有了以往在云追月面前的任性随意,浑身都透着一股拘谨,好像一张即将绷到极致的弓弦,稍加一点力,就会崩断。
云追月目视着前方,没有多说什么,左手却一直搭在顾揽月的肩膀上,暗暗地安抚对方。
很快他们就到了宠物医院门口,头顶的招牌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四个Q版大字——宠乐奇季。
极富动漫感的字体配上五彩斑斓的搞怪颜色极其富有喜感,在这条如水墨丹青画就的古朴街道上十分引人注目。
而这家宠物医院也确实从诞生初始就发展得很好,在本地大受欢迎。
可就是这样一个享誉盛名的地方,却让顾揽月举步难行,甚至想立即折身返回。
看出他的意图的云追月不动声色地握住他的手,一边轻声重复着“没事,不怕,有我在”一边牵着人走进了医院。
刚走到大厅中央,他们就被迎面扑来的来自各种动物的腥臊味和屎尿味冲得够呛,硬撑着待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医院的小护士热情地跑过来,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询问他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云追月指着顾揽月怀中的兔子,向对方说明了情况。
小护士听得面露不忍,伸着脖子想看看被顾揽月护得严严实实的小可怜,伸出手示意把兔子交给她。
顾揽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微微垂着头,不知是在看胸口处的小五,还是在盯着面前的地面。
“额……先生……”
小护士看着对方无意识避开自己双手的动作,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茫然地喊了一声,看看顾揽月,又看看云追月。
云追月冲对方安抚性地笑了笑,拉着顾揽月的袖子,小声说道:“阿月,别发呆了,把小五给护士。”
见他依旧不为所动,整个人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云追月的心微微一沉:“阿月,把小五给人家,你还想不想小五好了?”
想啊!他当然想!他比谁都想!没有人知道小五对他意味着什么,只怕是“阿月”也不懂。
在别人眼里,他手心里的不过是一只兔子,治得好自然皆大欢喜,治不好左不过就是死了,失落一阵子,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从此,“小五”这个名字就成了回忆过往时一点云烟,带着一点失落,一点遗憾。随着时光的流淌,渐渐淡了,散了,湮没在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的尘埃里。
这是世上绝大多数宠物的宿命,从掌中宝、心头肉到人后烟、尘下土,生前享尽万千宠爱,死后湮没云烟浩海。
可小五不一样,他也不一样,从这个生命出现于眼前时,曾经被现实的无力压下去的执着再次汹涌。
他想好好护着这个小生命,不想再一次看到它的生命从他眼前缓缓流走,更不想看见它的身体躺在手术台上逐渐冰冷、僵硬。
他清楚地记得,就是在这里,同样的医院,同样的人员,同样的微笑,同样的话语,走投无路的他伸出双手,迎接他的却是一具了无生息的空壳。
那天的大厅也如同今天一样的空旷、清冷,光滑的地砖映出清晰的人影,等候的长椅上坐着寥寥几人,悠闲散漫地谈天说地,仿佛他们不是在等待自己亲手送来抢救的生命,只是游街闲逛时恰巧碰上,又恰巧聊出了共同话题。
这样的地方怎么能救得了他的小五?又怎么能还给他一个健康无虞的小生命?
或许,他就不该来这里,他应该把车开得再远一些,总能找到一家比这里更好、更负责的宠物医院。
这样他就能放心地把小五交出去,他就不用再和无能的自己挣扎,沦陷在无数深夜辗转难眠的苦涩里。
对!走!现在就走!他不该再犹豫!他转身就走!
“阿月!你要去哪里?”云逐月拉住他,吃惊地看着他。
顾揽月抓住手臂的上手说:“阿月,我们换个地方吧!我不想在这里给小五治病。”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小五还受着伤呢!你快把小五给护士。”
“我不会给的,他们救不了小五,他们会害死小五的!我们赶紧走!”
“不会的,你别瞎想好不好?这是附近最好的宠物医院,还有我们陪着小五,它一定不会有事。”
“不行,我不会让小五冒险的……”
两人僵持不下,争执的声音愈演愈烈,渐渐从大厅向四周扩散开来,引起了无数动物不耐的嚎叫。
小护士依旧伸着双手,一副向顾揽月索要小五的样子,脸上的笑容不减半分灿烂;旁边几条长椅上的人还在家长里短,谈到尽兴处就做出如刚才一样抚掌拍腿的毫无新意的动作。
云追月一边劝慰顾揽月,一边用余光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异样,心里隐隐着急,又见顾揽月毫无察觉,才稍微放下心来。
期间顾揽月坚持离开的心在他的劝慰下已经走了软化的迹象,云追月知道,这是“阿月”对他的信任。
他压下被感动填满温暖的心,直接捧住顾揽月的脸,四目相对,是两双同样清澈深邃的眼眸,浮现对彼此的身影。
“阿月,我知道你担心小五出事,你也不相信这里,你的心思我都明白。”
“但是,现在这里有我,我就在你的身边。我答应了你,会帮你找到小五,我就一定会做到;现在我向你承诺,小五觉不会出事,请你再次相信我,好吗?”
我当然相信你,可是……顾揽月喃喃自语:“我害怕……”
“别怕,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云追月蒙上他的眼睛,唇覆上去,“你现在看不见了,害怕吗?”
顾揽月没有出声,乖巧地摇了摇头,低语几句:“你在呢,不怕。”
云追月轻笑一声:“对,我在呢,一直都在。所以,阿月,你可以勇敢一点,无需顾忌,因为我在。”
他收回蒙住顾揽月双眼的手,在黑暗褪去的第一抹光亮中奉上一枚搞怪的笑,彻底压制了顾揽月心头的躁动不安。
大厅内的空气再次流动起来,仍然夹杂着些许似有若无的臭味,却比刚踏入这里时淡了许多。
小护士伸着不知疲倦的双手,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等候顾揽月将受伤的宠物交给她。
在他们斜前方的几个错开分布的长椅上,松松垮垮坐着的几个人仍然在兴高采烈地聊天,说着各种旁人听不懂的语言。
小护士手捧着安安静静的小灰兔,身后跟着顾揽月和云追月,三人一同朝手术室走去。
顾揽月放下心后,终于有心思打量起这家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医院的内部,米白色的瓷砖,粉蓝色的墙纸,墙上贴着各种动物的卡通贴纸,头顶悬挂着各式各样的风铃,处处充满了青春活泼的童趣,目之所及,连心情都会变得愉快起来。
可惜,这是对于旁人而言,对于顾揽月,这里更多的还是陌生,和隐藏在天真烂漫下的冷漠。
此刻他之所以能安分地跟在护士身后,不过是因为身边有“阿月”的存在,给了他一份得以支撑自己的力量。
到了手术室门口,护士把他们拦下,请他们在走廊上安心等待,然后抱着小五转身走进了手术室的门。
这家宠物医院的手术室并不像有些医院那样,以落地玻璃窗作为墙壁隔开室内与廊道。厚重的木门一关,沉重的砖墙隔绝了里面的一切动静,只给手术室外的人留下满地的焦虑和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