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楼间激起一片惊呼,很多人高喊“别跳”。
脚下的玻璃栈道虽然落了一层厚灰,粘满蛾子和各种飞虫尸体,但往下看一眼也让人腿软。
她正准备迈另一条腿的时候,贺中鹤猛地朝那边冲过去。
与此同时,楼下传来刺耳的刹车声,伴着一个男人的声音:“语林!”
女生动作顿了顿,往下看去。
刘湍。
“语林你别动!”刘湍原本挺温润的声音现在非常嘶哑,透着绝望无措,“把腿收回去,哥去找你!”
贺中鹤在“刘湍来了她会更想跳”和“刘湍肯定能把她劝下来”这两个可能之间来回转着,转头看着雁升。
雁升无声而迅速地起身,在刘语林低头看刘湍的时候朝她那边迈了一步。
“别过来!”刘语林长了后眼似的猛地转过头,刚才还弱弱的声音顿时变成嘶吼,崩溃地尖叫,整张脸都是抽搐的。
还没等雁升下一步动作,她突然从口袋里摸出小刀,往雁升那边使劲一甩。
裁纸刀擦着雁升鬓边砸到他身后的玻璃上。
紧接着更惊人的东西被她从口袋里摸出来了,一把僵硬带着毛的黑色物体,冲着雁升扔了过去。
是真的一把,不完整的老鼠肢体。
贺中鹤和雁升几乎是僵在原地的,不光因为她情绪的突然崩溃,也因为这个实在怪异的举动,和空气中似曾相识的腥味。
刘语林扔空了兜,自己也干呕几下,用粘着褐色血液的手指着他们,声音嘶哑干裂:“都别过来!”
说“来”的时候变了调地拐了好几个弯,身体也跟着一颠一颠,眼看着她身体又往下滑了一些。
“语林。”底下传来刘湍的喊声,颤抖着,“你看着哥。”
刘语林眼睛越瞪越大,甚至开始翻白,喉咙里喘出响亮的声音。贺中鹤和雁升都不敢动,看着她嘴巴鼻子一点点越歪越厉害,下颔逐渐垂长,嘴惊人地张到最大。
雁升突然退后一步,胳膊伸出挡在贺中鹤跟前。
然而下一秒,刘语林既没有跃起伤人也没跳楼,突然吭一声哭了出来。
因为肥胖声带变形,她声音像个五六岁的小孩,抽泣几下后扶着玻璃嚎啕起来:“哥……”
贺中鹤和雁升猛地松了口气。
底下警车和消防车陆续开过来,在刘语林响彻高三楼间的哭声中撑起安全气囊。
第66章 “娱呗乐呗,我给你录下……
哭声过后, 高三楼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她。
六楼上来几个警员和消防员,在贺中鹤和雁升身后缓慢向前移动。
“哥我不想学习了, 也不想在学校待了, 我去哪好呢……”刘语林边抽噎边喃喃地看着楼下闪烁的警灯和穿着警服消防服抬头看她的人。
刘湍声音在抖, 也在崩溃边缘了:“语林你下来,学校里的事你可以跟哥说, 都不逼你, 下来你想去哪都行。”
“我多恶心啊……”刘语林喃喃, 她哥听不到, “哪都容不下我……”
贺中鹤紧盯着她的时候, 楼下突然晃过来一柱白炽灯光。
消防队员在打手势。
南楼北楼窗口处有急得蹦的,还不敢出声。
贺中鹤看了一眼安全气囊位置。
拦轻生者很多时候劝说是没用的,但只要起了一些情绪波动让她从牛角尖稍微退出一点, 哪怕只是恍惚几秒,救人的就有机会把她从死亡边缘拖回来。耗功夫, 找时机。
两人同时冲过去把刘语林从窗边扑下来的时候,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窗口一片骚动。
身后的消防员也赶紧跑过来。
然而就在这时,雁升突然一顿, 右手松了。
贺中鹤看见他小臂有血慢慢洇透袖口,刘语林捏着一瓣裁纸刀片, 指尖颤抖惨白。
就在他右手吃痛松劲的这一瞬,刘语林猛地翻身蹬了一脚, 拿着刀片的手使劲一抡,力气惊人。
一个消防员扑过来在她爬起来之前抓住她胳膊,也被划了一刀甩开了。
几米远的玻璃窗被砸碎, “砰”一声,稀里哗啦溅了一地。
刘语林跳下去了。
而这一切发生在短短几秒内。
风从破碎的玻璃墙刮进来,卷着碎玻璃扬起尘灰。
南北楼响起一波波的尖叫,很多人扭头捂眼。
那瞬间贺中鹤是恍惚的,有种不能接受的离奇感。
一个人,上一秒还在跟亲人说话,挣扎扑腾的人,竟然从这么高的地方,一跃而下。
就在他的学校,在辉坛一中高三楼。
在同级部学生的注视和镜头下,跌落在他每天早上都经过的那条路。
走到窗前正要往下看的时候,雁升抓住了他的胳膊。
贺中鹤回头怔怔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回去垂下视线。
担架、血、一动不动的人和狂闪的警灯。
他突然有些腿软,头昏昏地发沉。
雁升从身后扶住他,按住他的额头把他脑袋靠到自己肩上:“别看了。”
贺中鹤轻轻摇了摇头:“晕……”
消防员手上还蹭着一片血,跟对讲机那头说了什么,然后往下走:“你们同学送医院了,气囊上擦下来缓冲了一下,能救。”
贺中鹤靠着雁升缓了一会儿,慢慢蹲下来。
刚才紧张过劲,心率在自己不注意的情况下直飙一百五,喘得厉害,缺氧,后脑勺那儿像梗了血块一样,突突跳着疼。
“要去医院吗?”雁升看着他表情慢慢舒展了一些。
贺中鹤摆摆手,撑着额头闭上眼。
等警笛声和救护车的声音远去,窗边的人慢慢都散了,贺中鹤那种被离奇感淹没的窒息才消了一些。
不知道缓了多久,心率终于慢慢稳下来,他站起身。
周围都安静了,只有风呼啸在空荡破碎的连桥间。
“都走了,没事了。”雁升轻声说,“栈道不太稳,先出去。”
两人沉默着走回六楼楼道时,贺中鹤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
“幸亏找到这儿了。”雁升也舒了口气,声音里透着紧张过后的疲惫。
贺中鹤脑子里还闪着上一秒乱哄哄僵持着,下一秒栈道里就空了的场景,心有余悸。
“秘密基地……”他皱了皱眉头,还记着刚才刘语林的话,“她说猫在秘密基地。”
“等她救过来状态稳定了去问问。”雁升捏了捏贺中鹤的肩。
走到六楼铁门间的时候,贺中鹤突然几步走到拐角窗边,深呼吸几下,然后折回楼道深处。
“你闻闻。”贺中鹤招呼雁升过来,“刚才一直在栈道那边闻着老鼠腥,所以一进六楼楼道就闻不出来了。”
这样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再回去,就能闻见一股淡淡的腥味。
贺中鹤想起来刚才拦刘语林时她从口袋里东西散发的味儿了,运动会那次在六楼桌椅杂物堆里闻到过。
他顿了顿,加快步伐朝栈道和楼道之间的桌椅堆跑去。
腥味越来越浓。
落了灰和飞虫干骸的杂物里,有两张桌子是斜着对起来的,桌洞中间留着一条小缝。
贺中鹤刚蹲下|身,桌洞里散发出来的腥味就顶得他干呕了一下。
拉了拉桌子,能感受到里头有东西,比空桌要沉。
另一张桌面上摞着一堆凳子椅子、干瘪的篮球和旧衣服,使劲拉桌子才能搬开一点儿。
运了运力,第三次拉动桌椅的时候,他听到里头有东西窸窣动了一下。
“雁升!”贺中鹤猛地抬头,“好像有东西在里边!”
雁升迅速打起手电筒,两人费劲地把桌子搬开了。
光晃进桌洞里,照亮最里头一团灰扑扑的东西的时候,贺中鹤呼吸都要停滞了。
“我操。”他有点儿慌乱且不可置信地伸手,往里边探了探,摸到带着温度的嶙峋毛皮的时候,桌洞里传来一声嘶哑虚弱的叫声。
里头的东西好像不太愿意人碰它,贺中鹤两只手扒了半天才把它扒拉出来。
瘦变形的一只猫,浑身泥灰,胡须上沾着蜘蛛网和死虫。
没等贺中鹤拿稳它,猫突然乱叫乱蹬,呲出尖牙。
雁升赶紧关了刺目的手电筒,用柔和的屏幕光在它身上来回照了一下。
看见尾巴尖儿秃了一点的时候,贺中鹤快要跳起来了,激动地看着雁升:“是胡胡!”
雁升迅速从贺中鹤手里接过猫,现在猫被吓出应激反应了,谁碰都乱抓。雁升检查了一下它身上,没伤,干脆脱了外套把它一裹,快步跑下楼梯。
从巴掌大的小不点儿养到很胖一坨,雁升看着它眼里满是惊恐,毛炸得顺都顺不下去,身子都脱水变形,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到宠物医院的时候,去年给胡胡动手术的那个大叔正在柜台后头打瞌睡。
“叔!”贺中鹤一进店就跑过去在柜台上一通猛拍,“救猫救猫救猫!”
“哎哎哎来了来了,哪儿呢……”大叔睡吓了一跳,起身眼惺忪地戴好眼镜。
“让人抓起来不知道怎么了,身上没外伤。”雁升把胡胡递过去。
“脱水了啊这是……哎哟还挠人了,吓着了。”大叔把它带进里间,打开手术灯检查了一下,给拍了个片子,“后腿有轻微骨裂,一固定就行不碍事,过会儿打一针吧,脱水挺严重。”
这些天猫应该是吃了不少死老老鼠,得打驱虫。
打完针检查了一遍,又用干洗泡沫搓干净,总的来说没什么事儿,主要得放家里好好养着不能再给吓着了。
“谢谢您了,”临走的时候雁升跟大叔说,“它小时候也被您救过一回。”
“是吗。”大叔笑了笑,“这回可看好了,别让它再见着我了。”
两人一猫打上车疲惫地回到家里,贺中鹤觉得今儿一天比坐过山车还刺激心脏。
太忙慌,甚至忘了雁升手上还有伤。
到家把胡胡放下后它一下子窜到了隔断最顶上,缩上边谁也不理,雁升给他把食盆放高了些,贺中鹤拉过他的胳膊。
小臂上一道,不深,但流了挺多血。
“小刀划的,得打破伤风吧?”贺中鹤把他拽到洗手间冲洗伤口。
“去年缝耳朵打过了,还在保护期。”雁升说。
消完毒用纱布缠了一圈,两人现在一身泥灰,衣服都花了。
“洗个澡。”贺中鹤去开了热水器,经历了大风大浪的小心脏需要干净的热水和蒸汽抚慰。
两人都收拾干净了,才觉得乱哄哄的这一天彻底平息下来,说不清为什么但浑身酸,脑仁也疼。
所幸猫还活着。
这是贺中鹤没想到的,当然他也没想到放死猫死老鼠的人是那个女生。
虽然猫应激反应暂时不认人,但看着橘色的一团缩隔断上,贺中鹤觉得自己紧巴巴的一颗心被慢慢展平了。
他泄了劲,头重重靠到雁升肩上,又把雁升的头按到自己头上,两人静静地靠了一会儿。
一起经历这么一出,都感慨万千,尽在不言中了。
厨房的香菇肉丁酱有点儿干巴了,屋里还飘着味儿,两人走得急,抽油烟机都忘了关。
“感觉这一天被无限拉长了。”贺中鹤端着杯子在厨房边站着,灌了几口水,舒了口气,“跟过了一星期似的,今天还是一月一号吧?”
“是。”雁升仰在沙发里朝胡胡伸手,虽然胡胡不鸟他,“而且才一月一号下午。”
“好精彩的新年伊始。”贺中鹤又感慨了一句。
雁升把家里所有窗户都闩好了,走到贺中鹤旁边,在他后颈上一下下捏着。
两人就这么杵厨房门口,看着一锅干巴了的香菇肉丁发呆。
“你说,如果咱当时没按住她,她是不是被劝几句就下来了。”贺中鹤小声说。
“想这干嘛呢。”雁升说,“不是每次她想走进海里或者从楼上跳下去都有人能按住她,从一开始她就没打消过这个念头,就算你没上去,她也不会被劝下来,早一会儿晚一会儿的事儿。”
“嗯。”贺中鹤低头看着杯子里的水面,“她是心理疾病吧?我刚查了,她说的药都是治抑郁症的。”
“不管什么症,也不管她因为心理问题杀动物这件事能不能纠出个对错,甚至轻生也不一定就代表她自私懦弱,她背后经历了什么咱无从得知,不好评判。”雁升手指在他杯壁上弹了弹,水面波动了一下,“但是她作为她自己,作为经历一切痛苦的人,首先得为自己努力活着。”
“对。”贺中鹤抬头看着他。
“谁都要撑不住的时候,都得靠自己拉扯着自己跨过那个坎儿。”
“只要活着就有好起来的机会,死了一切都白搭。”正说着,雁升手机在兜里振动,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是个不熟悉的号码。
是刘湍打来的,他声音疲惫发虚,但总算是放松下来了:“已经没事儿了,就是落了伤,今天真是太感谢你们……”
“没事儿,就是巧了。”雁升笑笑,“能去看看她吗?”
-
监护室里,刘湍正坐在床边,见贺中鹤和雁升进来立马站起来了,眼眶还红着,张了张嘴又想说感谢的话。
“收声儿吧。”贺中鹤把他按下去,刚在医院底下买的花放到床头。
一捧满天星。
刘语林躺在床上,背后被垫高了一点儿,两条腿都吊着,脖子上套着支撑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