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椿直视言叔的双眼,“您先回答我。”
言朗昭正色道:“没有。
你提到迫不得已的情况,我不知道你对迫不得已怎么定义,但当时卡尔通确实建议过,模糊或者清除掉你关于雁盛平的记忆。”
雁椿倏地挺直腰背。
言朗昭继续道:“因为博士经过评估,发现这段记忆对你影响最大,你当时反复被折磨,情况越来越糟糕,不管是药物还是心理辅导都几乎没有作用。
你不断哭泣,伤害自己,挂在嘴边的话是——‘我是怪物的小孩,我也是怪物’。”
陈旧的记忆翻涌,像奔腾的巨浪,带来腥臭咸湿的海风。
它那样高,就像是从天上降下来的惩罚,迎头打来,仿佛顷刻间就要淹没整个世界。
雁椿轻轻收了收手指。
浪确实卷了过来,却被坚固高耸的堤坝阻挡,碎浪咆哮呜咽,最终只是打湿了堤坝上少年的裤脚。
雁椿就是那个少年。
高三,降临在他身上的厄运不止郁小海这一桩。
他的母亲和弟弟,死在丧心病狂的亲生父亲手上。
高二的寒假,第一次见到雁盛平时,雁椿就猜测这个阴沉的男人也许就是自己的父亲,但乔蓝并没有承认。
后来雁盛平和雁椿在一中附近见过几次面,都是雁盛平来找雁椿。
雁椿不想让荆寒屿看见自己和这种人在一起,每次雁盛平来,他都是偷偷摸摸出去相见。
雁盛平话很少,只说来看看他,带他吃个饭。
雁椿发现,雁盛平很喜欢观察路上的摄像头,那种眼神让雁椿很不舒服。
那年头监控不像后来那样遍布大街小巷,所以雁盛平也观察不了多少。
雁盛平偶尔问问雁椿的成绩,偶尔问以前的生活。
雁椿对他毫无感情,应答得也平淡。
但有一次,雁盛平问到乔小野。
“听你妈说,你一直在打工,给小野攒医药费?”
雁椿不知道他这么问的目的是什么,但本能地感到不快和戒备,好像小野的名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就代表着危险。
“高三忙,没打工了。”
这是实话。
雁盛平冷森森地微笑,“你是我的儿子,不该养着他。”
雁椿说:“他是我弟。”
雁盛平的目光粘稠冷寒,毒蛇一样,“你很喜欢他。”
雁椿有时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为了这个在自己被拐走后,取代自己而出生的弟弟付出这么多。
他应该讨厌乔小野的。
可乔小野笑嘻嘻地扑到他怀里,哥哥长哥哥短,他心里马上涌起温暖的情绪。
是血浓于水吗?可是他对乔蓝就没有感情可言。
想来大约是因为乔小野可怜,生来就是个病秧子。
而他偏爱弱者。
那次和雁盛平见面后,雁椿破天荒地给乔蓝打了个电话,问乔小野的情况。
乔蓝在电话那头叽叽歪歪,说钱都给小野花了,她一分没拿去打牌,不相信就自己回来看。
雁椿松一口气,挂断前犹豫了下,又问雁盛平有没对小野做什么。
乔蓝一静,语气马上就变了,“他跟你说了什么?”
雁椿还是头一次和乔蓝这么坦白,把吃饭的事都说了,又说:“雁盛平很怪,你看好小野。”
乔蓝发出怪笑,语无伦次,“怪……对,他就是怪,他是个怪物!”
雁椿一直惦记着这事,但一中到了高三几乎不给学生喘息的机会,他惦记归惦记,也无法做点有实际作用的事。
不久,郁小海和许青成分手的事发生了,他把许青成打进医院。
那个将一切推向毁灭的黑影开始跟随他、诱惑他。
他对暴力、鲜血、死亡变得越发兴奋,正在那时,警察从学校将他带走。
他没有想到,自己回到桐梯镇,是作为被害人家属和凶手家属,目睹乔蓝和乔小野被雁盛平杀死的惨状。
那一刻印刻在雁椿脑海中,像个神秘微笑的教父,拿起教鞭,向信徒传授恶毒的信条。
昔日热闹的筒子楼鸦雀无声,外面拉着警戒带,乔蓝和乔小野支离破碎的尸体已经被转移,但屋里充斥着刺鼻的腥臭,老旧泛黄的墙壁上全是溅射血迹,柜子上、床上、地上,全是血。
雁椿木然地看着这一切,第一反应是自己写题太累了,居然做了这种噩梦。
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他给小野攒够了一年的医药费,等他考上医学院,小野的病就不愁了……
但两具尸体——不,应该说是几十块零碎的肢体——打破了他的自欺欺人。
他那讨厌的妈,和他那病弱的弟弟,是真的被杀死了。
雁盛平爽快地承认罪行,却毫无悔过之意,反倒倍感自豪——隐退的凶手随时可以再出击,嘲笑警方的无能。
至此,雁椿终于知道当年自己被拐,后来乔蓝从禄城搬到桐梯镇的真相。
他是乔蓝和雁盛平未婚生下的孩子。
雁盛平年轻时长相中等,性格朴实,乔蓝也不像后来那样疯癫刻薄。
乔蓝是真心爱着雁盛平,对小小的雁椿也倾注了无与伦比的母爱。
唯一让乔蓝觉得古怪的是,每次她说到领证结婚,雁盛平都推脱。
未婚生育在那个年代很容易因人非议,但乔蓝被爱情冲昏了头,雁盛平待她是真的好。
她便想,管他的,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不结婚又有什么?
然而在雁椿三岁时,雁盛平失踪了一个多月,回来后异常兴奋,变得像另一个人。
乔蓝在他衣服上发现了血,逼问他干了什么,他没有回答。
几日后,禄城下面的建勋镇传来一个灭门案,一家五口被割喉杀死,现场留下了凶手的标记,一个巴掌大的纸折相框。
一时间,全城都开始议论灭门案,据说在其他城市,“相框杀手”已经作了不下三起案子。
乔蓝颤巍巍地从抽屉里拿出折好的相框,感到天崩地裂。
她以前问过雁盛平为什么喜欢折相框,雁盛平笑着说,相框可以留下人最美丽的一刻,多好。
那时她天真地以为,雁盛平指的是拥有家庭、孩子,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现在才知道,一家人死在一起,才是雁盛平眼中的完美。
她心爱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是个变态杀人狂!
雁盛平从后面抱住她,拿掉她手中的相框,“帮我保守秘密,好吗?”
乔蓝害怕得激烈发抖,哪里说得出不好?
受限于侦查技术,警方最终没能抓住“相框杀手”,雁盛平继续扮演着乔蓝的温柔丈夫,但这个曾经温馨的小家已经彻底改变了。
乔蓝精神偶尔失常,觉得雁盛平是个怪物,雁椿也一定是怪物。
后来雁盛平再次作案,为了躲避警方的追踪,离开禄城南下,从此不知所踪。
乔蓝并没有因此解脱,她越看越觉得雁椿像雁盛平。
她终于摆脱了老的,小的为什么还跟着她?
终于,她想出一个计谋。
城中心有个公园,一到礼拜六礼拜天就人满为患,小孩子们都喜欢去那里玩,人贩子也盯上了那里。
她听说隔壁巷有小孩在那里丢了,一直没找到,听说是被人贩子拐走了。
那天,她给雁椿换上新衣服,带雁椿坐上公交车。
雁椿兴致勃勃,一路上都趴在车窗上张望。
到了公园,她哄雁椿说:“宝贝想吃棉花糖吗?”
雁椿当然点头,声音是小孩子独有的甜糯,“想!”
她说:“那妈妈去买,宝贝在这里等着。”
说完,她便挤入人群,将雁椿留在原地。
公园人来人往,雁椿眼睁睁看着妈妈消失,想要跟上,但根本挤不进去。
妈妈一直没有回来,大概是买棉花糖的人太多了,妈妈要排队。
雁椿没有等来妈妈和棉花糖,等来了守候多时的人贩子。
残忍的真相像下不尽的刀,从天上凌厉地杀来。
雁椿在警察的保护下看着雁盛平,虽然脸色惨白,却没有流露出多少害怕。
这个归来的魔鬼正用行动教唆他身体里尚未长成的恶魔。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涌出奇怪的想法,动不动就想杀人。
原来他是变态杀人狂的儿子,他生来就继承了最肮脏的血!
这一案让雁盛平彻底暴露在了警方的视野中,那些尘封十数年,甚至二十多年的凶案终于真相大白。
首都调查中心的专家赶来,协助分析雁盛平的动机及心理。
言朗昭便在其中。
令专家们颇感意外的是,雁盛平已经多年没有犯过案,只要他不再作案,以前的证据无法将他绳之以法。
他也承认,年岁渐长,失去了杀人的冲动,一年前找到乔蓝,是想一起安稳地过日子。
即便乔小野是乔蓝后来和别的男人所生,他也不介意,一家四口“其乐融融”,他带乔小野看过病,去寰城一中看望过亲生的大儿子。
“但我的儿子太没有出息了。”
雁盛平那双凶光毕露的眼盯着雁椿,冷笑道:“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肢解了我妈给我生的妹妹,他居然打工给他弟攒医药费。”
雁椿浑身冰凉,像被摁进了冰海里。
雁盛平露出满口黄牙,“儿子,你流着我的血,你要像我一样。
你还小,不懂事。
爸爸不怪你,爸爸亲自教你。”
第25章 我们谈了很短的恋爱
雁盛平的“诅咒”成了治疗初期雁椿最难摆脱的噩梦。
他畏惧光线,长时间将自己缩在黑暗角落,伴随自残、求死行为。
他甚至不能听见别人叫他的名字,因为雁椿的雁,来自雁盛平的雁。
雁盛平被执行死刑的消息从国内传来,雁椿并没有因此解脱,在卡尔通博士的治疗日记中留下了一段雁椿精神失常的记录——
雁椿:“他……他真的死了?”
博士:“对,这是他被处决的报道。
小椿,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
雁椿却突然惊慌暴躁,双手疯狂地抓挠自己的头和脸,口中念念有词:“他来了!他来了!”
工作人员和言朗昭立即将他控制住,他扯着言朗昭的衣服,涕泗横流,“言叔,他来找我,他的灵魂在我这里,我要变成他了……”
在长达四年的治疗进程中,这无疑是雁椿情况最危险的一次,濒临崩溃,开始臆想雁盛平的灵魂会来占据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身体继续杀人。
十年前的情形再度浮现在脑海中,雁椿却格外平静,只是面色变得比刚才苍白。
“但我克服了。”
他看着言朗昭,“我接受了自己是杀人狂雁盛平的儿子这个事实。”
言朗昭点点头,大约是年纪上去了,气场随和了许多,想到往事时,眼神有种长辈的宽容与温和。
将雁椿送去卡尔通博士的团队后,他没有立即回国。
雁椿那时情况非常不稳定,他作为雁椿唯一信任的人,无法就这么将雁椿丢下。
因此几乎经历了雁椿痛苦治疗的前半段。
卡尔通博士站在理性的角度,建议干预雁椿的记忆,把雁盛平这一段修改掉。
他差一点就同意了。
可最后还是被感性影响了判断。
雁盛平是雁椿的心结,这不单是精神上的,雁椿确实从雁盛平那里继承了犯罪人格,这是客观事实。
雁椿不应该忘记,而是试着去接受——虽然这个过程会比忘记疼痛百倍。
半年后,在博士团队的努力下,雁椿熬过来了。
那无异于一次惨烈,却又充满希望的新生。
“只有那一次,我们想过影响你的记忆。”
言朗昭有些担心地皱眉,“你遇到什么事了?”
雁椿垂眸看着手边的玻璃杯,里面的红枣枸杞茶还有余温。
此时如果纯粹从理性出发,他无法立即相信言叔的话。
但即便是他这样的天生怪物,也偶尔被突然杀到的情感影响。
他愿意相信言叔没有骗他。
言朗昭没继续问,注意到雁椿左手上的手环,“这是?”
雁椿说:“支队给配的,市局前阵子和屿为科技合作,我们很多人都有。”
言朗昭说:“屿为?”
雁椿轻轻吸了口气。
“我知道这家企业,他们在警用监控、追踪、分析上可以说是业内顶尖。”
言朗昭停了停,“屿为的创始人和你还有一些渊源。”
雁椿没想到言叔会主动提及,身子不由得往前一倾,“您知道?”
“他是当年和你走得最近的同学,我怎么会不知道?”言朗昭说:“他还帮了你,帮了我们很多忙。”
雁椿胸膛里像多了块沉重的石头,撞得轰隆直响。
“那后来我,我怎么忘记他了?”雁椿问得很急,说完才发现词不达意,摇着头道:“抱歉,我是说,我忘记了一些关于他的事。”
言朗昭看出端倪,“你这次来,是因为这位同学,荆……”
雁椿说:“荆寒屿。”
言朗昭站起来,走了两步,“你们因为工作重逢,相处下来,你发现你忘记了一些事,怀疑是当年治疗时被修改,所以来找我?”
雁椿低下头,“是。”
言朗昭站定,“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事,但我可以跟你保证,我和博士从未在你的记忆上动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