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椿惭愧地抿住唇,“言叔,对不起。”
言朗昭却蹲下,看着雁椿的眼睛,好一会儿,笑着在他膝盖上拍了拍,“臭小子,我是跟你要对不起的?”
雁椿怔了下,“我……”
“你心里有疑问,第一时间就来找我,这一点要表扬一下。”
言朗昭说:“不过下次别这么拐弯抹角,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跟我还见外?”
雁椿心里泛起温度,整理了下情绪,终于开口,“我们不止是同学。”
当年雁椿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自己暗恋荆寒屿。
他的父亲杀人不眨眼,他自己也被黑影蛊惑,日渐疯魔,而他心爱的人应该有最好的未来。
他下定决心和言朗昭出国接受治疗时,就告诫自己放下荆寒屿。
这段暗恋,只有他知道就好。
所以他没有告诉过言叔和卡尔通博士,这也许是他治疗期间唯一保守的秘密。
听完雁椿的话,言朗昭沉默了很久,出乎雁椿意料的是,他说:“难怪。”
“什么?”
“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他为什么会不顾流言蜚语陪着你,那时的情况,即便是最好的朋友,也不一定能做到。
你这么一说,我算是找到原因了。”
雁椿太阳穴突突发胀,“言叔,您记得什么?”
言朗昭点点头,“我们从头来回忆一遍。”
雁椿竟然有些紧张,咽了口唾沫。
“雁盛平杀害你母亲和弟弟后,你被叫回桐梯镇协助调查,警方为了保护你,没有公开你和雁盛平的关系,再加上以前媒体不像现在这样发达,你的大部分同学不知道你离校的那几天是去干什么。”
“是。”
纵然是不愿意提及的往事,现在的雁椿也已经能够冷静面对,“我装得很正常,不敢让别人发现,但我知道我快疯了。”
黑影频繁出现,如同鬼魅,在他耳边灌输邪恶,唆使他犯罪。
他一度认为黑影是幻觉,是他心底怪物的具象。
“在雁盛平杀害乔蓝和乔小野之前,你的行为已经开始怪异。”
言朗昭说:“郁小海和你的同学分手后,你失控伤人。”
雁椿额前渐渐渗出汗水,“是荆寒屿阻止了我。
他……他其实一直在阻止我伤人。”
言朗昭说:“你告诉我和博士,因为你们很有缘,你是在他的帮助下才被解救,他对你可能有责任感。”
雁椿无奈地笑了声,摇头,他这想当然的推断前不久已经被荆寒屿亲自否定了。
实验班到了高三,学业更是成为重中之重,没人还会关心别人身上发生了什么。
受益于此,雁椿的秘密无人探究。
就连习惯抱他大腿的李华也没觉得他从家里回来后有什么不对。
荆寒屿好像注意到他的异常,却没有问,还是像以前一样将他的试卷扯过来,帮他改题。
在郁小海遇害前,一中已经有一些关于桐梯镇杀人案的传言了。
这种事情很难完全压住,最早是在高一传,后来高三也人心惶惶,许多人说,杀人狂的儿子就在一中。
雁椿知道这些传言,感受得到同学和老师异样的眼神。
他们好像知道是他了,毕竟他姓雁,来自桐梯镇,用排除法的话,锁定他是很简单的事。
月考后,李华忍不住问他,传言是不是真的。
他看着李华戒备的视线,心中有些悲哀。
不等他回答,李华似乎就得到了答案,战战兢兢地说:“我不问,我什么都不知道!”
最该问他的荆寒屿却只字不提,照常监督他刷题,他状态不好错太多,会迎来一场毫不留情的批评。
他知道荆寒屿一定知道,却顾及他的自尊心,装作不知道,没有像别人那样疏远他,还愿意和他待在一起。
很多个晚上,雁椿睡不着,想到荆寒屿就痛。
荆寒屿多好啊,看着冷酷,却温柔宽容,像高悬的月亮。
月亮被怪物惦记,这是何等的亵渎?
黑影又来了,声音缥缈——
“你喜欢荆寒屿吧?喜欢一个人,应该付诸行动。”
“他那么完美,你不想让他永远成为你的吗?”
“让血浸满他的身体,他的肋骨支棱出来,你想不想看看他的心脏是怎么跳动?”
雁椿竭力忍耐,可黑影的话挥之不去,他开始刻意躲着荆寒屿,因为他知道,自己这种怪物,有一天也许真的会伤害荆寒屿。
就像雁盛平肢解乔蓝。
但在郁小海遇害之前,流言消失了一段时间,班上的氛围似乎又变得正常。
那时雁椿不明所以,也没有心思去探究其中的缘由。
如今想来,只可能是荆寒屿做了什么。
荆寒屿张开少年尚不丰满的羽翼,给他撑开了一个不大,却没有伤害的空间。
他却现在才明白。
岌岌可危的保护伞并没有坚持多久。
黑影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从灌输犯罪观念,到告知具体的执行目标。
雁椿陡然清醒——黑影也许不是他心中的恶念,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人!
这个人用清越的,带着笑意的声音说:“雁椿,你看看郁小海现在是什么样子?他这么活着不可怜吗?你不想帮帮他吗?”
郁小海曾经是很坚韧的人,虽然认命,但始终在与命运抗争,有种底层人特有的乐观豁达。
但失败的恋情将他击溃了。
他放不下许青成,雁椿每次去见他,都发现他越发没有生气。
可雁椿觉得他一定会好起来。
黑影的低语让雁椿亢奋又恐惧,他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声音问:“我能帮他吗?我怎么帮他?”
黑影说:“想要帮人,就要明白他最迫切的愿望。
郁小海的愿望是什么?”
雁椿张了张嘴,“杀死许青成!”
黑影笑着叹息,“怎么会呢?他那么爱许青成。
我来告诉你,他最想的是,许青成能够永远记住他。
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雁椿茫然地摇头。
须臾,黑影再度开口,“杀了他,用死亡、血、绝望打扮他,让他解脱,美丽的死亡将永远不会被遗忘!”
“不!”雁椿怒吼道:“滚!”
黑影却仍旧笑着,“你真的不愿意吗?但我看到你在兴奋,雁椿,你心底的那个东西正在附和我,你难道没有感受到吗?”
雁椿拼命摇头,“滚——”
“可我们是一样的啊。”
黑影说:“你和我,和你的爸爸,我们都是一样的。
郁小海那么信任你,你为什么不愿意帮帮他?”
雁椿混乱不已,怪物叫嚣着要追随黑影,他甚至又去看了郁小海一次,问郁小海想不想让许青成永远记住自己。
郁小海颓丧虚弱,许久才说:“想,想的……”
但费力支撑的正常神志将他拉了回来,他看见教室,看见荆寒屿,就多一分对抗怪物的勇气。
我不会变成怪物。
我和雁盛平不一样。
我想当一个正常人!
可是人在年少的时候,哪有那么强大。
雁椿以为不听黑影的,束缚住怪物,就不会被黑影牵着鼻子走。
高考不远了,虽然他已经不用为了乔小野报考医学院,但他不愿就此被拖入黑暗,他还有关于荆寒屿的念想。
可是他不动手,黑影却可以自己动手。
那天是摸底考试之前,黑影再次出现,说要邀请他看一场表演。
他来不及拒绝,神志已经在药物作用下不清醒。
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视觉适应之后,才发现有暗淡微弱的光。
而前面不远处,一个人被绑在立柱上。
那人在哭,雁椿用力辨别,发现居然是郁小海。
可是他无法跑过去将郁小海放下来,因为他也被紧紧捆缚,动弹不得。
黑影从阴影里走出,来到雁椿面前,戴着一张长寿老人的面具——和每次出现时一样。
雁椿怒目而视,“你想怎么样?”
黑影拿出一把刀,随意地转了转,“去帮小海完成他的心愿吧。”
郁小海哭喊道:“雁椿,不!”
雁椿愤怒得发抖,“你个变态,那根本不是他的愿望!”
黑影夸张地笑起来,“你也是小变态,居然还骂我变态。”
“你放了他!”雁椿口不择言,“你去死吧!你有病吗?我们惹你了吗?你连面具都不敢摘!”
黑影并没有因为被骂生气,寒光凛凛的刀在雁椿脸上刮了刮,“去杀了他,把他装点成一件让人见之难忘的艺术品。”
“呸!”
黑影站起来,长久俯视雁椿,“你真让我失望,你比你的爸爸还不中用。”
雁椿当时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里的意义,只见黑影转过身,朝郁小海走去。
“你不该这么懦弱的,雁椿。
既然你害怕,我就来帮你。
看见了吗,第一刀要这样……”
“停下来!”
“啊——”
两个少年绝望的喊叫在黑暗里跌宕,刀一下一下刺向尚且年轻的身体,浓重的血腥铺天盖地。
郁小海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雁椿像被人按进水中,一切声音变得迟钝模糊,视野也混乱不清。
黑影说:“看到了吗?这才是你应该做的。
将来你要像我这样,算了,今天的功劳也让给你吧。
记住了吗,郁小海是你杀的,你握着刀,在他身上……”
雁椿发狂地喊道:“啊——啊——”
他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像一头拴不住的野兽。
有意识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黑影将他身上的绳索解开,然后摘下面具,让他看到了自己的脸。
但强烈的刺激下,他没能记住那张脸。
警察赶到,第一时间封锁了现场,他也作为嫌疑人被拘留。
他的证词前后矛盾,一会儿说黑影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一会儿说黑影唆使自己犯罪,最后又说是黑影当着他的面杀了郁小海。
凶器上只检查到了他一个人的指纹,而且警察发现他的时候,他就坐在郁小海的尸体边,浑身沾满郁小海的血,他看上去就是凶手。
“不是我,我没有杀人……”高强度的审问下,雁椿崩溃了,给出的证词越发荒谬。
警方未能通过监控发现所谓的黑影,一中也没有任何人见过黑影。
唯一对雁椿有利的是,现场留下了残缺足迹,证明可能还有另一个人在场。
但这仍然无法证明不是他杀了郁小海。
言朗昭在雁盛平的案子里就见过雁椿,此次再次赶来寰城协助当地警方,是第一个站出来表示,雁椿可能没有撒谎的专家。
多方争执不休,最终雁椿因为证据不足被释放。
但即便如此,无数骂声还是压弯了少年的脊梁。
“杀人犯!一家都是杀人犯!”
“警察无能!没有证据雁椿也是杀人犯!”
打伤许青成之后,雁椿还能回到一中,这次是万万不能了,一中保留他的学籍,他还是可以参加高考,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完了。
言朗昭问:“那段时间你的同学都离你远去,只有荆寒屿陪着你,你记不记得?”
雁椿闭上眼,记得,当然记得。
他虽然被释放,但仍旧处在警方的监控下,无处可去。
荆寒屿像往常一样将他叫到自己的住处,给他补习,耐心得过分。
这一段记忆,雁椿和言朗昭是几乎一致的。
“可是。”
雁椿收紧双手,“他现在跟我说,我就是在那时候向他告白,我们谈了很短的恋爱,然后……”
雁椿艰难地说完:“然后我就丢下他,一个人走了。”
第26章 他让我想成为一个正常人
言朗昭举起双手,以一种轻松的口吻道:“我再次声明,我和博士没有干预过你的记忆。”
雁椿拿过靠枕压在身上,“言叔,我相信你。”
“所以现在只有两种可能——你们对那段时间的感情有认知偏差,荆寒屿觉得那是谈恋爱,但你认为只是他在照顾你;你的记忆在出国之前就存在缺失情况。”
雁椿搓着靠枕上短短的流苏,没说话。
言朗昭又道:“但不管哪一种,都只有你俩好好谈谈,才找得到答案。”
雁椿抬头,拧着眉,顾虑重重,“我以为您能给我答案。”
言朗昭耸了下肩膀,笑道:“结果我的作用仅仅是给你排除了一种可能。”
说完,言朗昭换了副语气,更加慎重,“这是你俩的私事,你一定清楚,和他谈是最佳解决办法,但你在逃避。”
被说中心事,雁椿压了下唇角。
言朗昭说:“你在担心什么?”
“我……”雁椿下意识将靠枕的一个角捏紧,终于道:“言叔,对我而言,荆寒屿是最特殊的人,我不敢靠近他,担心有一天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去伤害他。”
言朗昭皱了皱眉。
“我发现自己喜欢他的契机,是高二时,我们一起被绑架,我爬到他身边,舔他脖子上的血。”
雁椿感到一股激流在血管里冲荡,十多年前的回忆轻易令他亢奋,“我会听您的话,跟您走,也是因为他。”
言朗昭第一次听雁椿剖白那时候的心迹,不由得追问:“你当时说,你想变成一个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