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大利————白衣

作者:白衣  录入:12-20

伊万又在门外站了会儿,听到马丁和玛丽亚她们打完招呼,走出大门,他才重新回到母亲的卧室。
卧室里很安静,夕阳快落下去了,伊莲娜仍维持着刚才的坐姿。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卷曲着垂至腰际,她的容貌这几年来没多大改变,只有眼神更深邃了。她过回贵妇人的生活后,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到了教育几个孩子和信仰天主上,如今她的眼睛里,凝聚的正是这样一种柔和、仁善、充满献身精神的光芒。
但这时她的眼里,除了这些底色一般的感情外,又多了一点哀愁的意思。
伊万的激动已经渐渐平息了,他有些畏惧地看了看母亲,从她的神情中他知道,她恐怕已经猜到了他和利奥的实情。他的心忽然变得有些软弱,他扑倒在母亲怀中,痛苦地叫着她:"妈妈------"这时候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伊莲娜抚弄着他亚麻色的头发,很温柔却坚定地说:"孩子,我以前对你说过,只要你快乐,我不会干涉你的决定,你还记得么?"
伊万闷声闷气地说:"记得。"
"我这么说,也决定这么做,受任何责难我也不怕。可你却怕了,为避免我伤心也好,为了你自己的前程也好,你选择了放弃,不是么?你既然决定了,就该坚持下去,可这次,你又动摇了。告诉我,你很爱那个叫利奥的男孩么?"
伊万抬起头,真诚地看着她:"妈妈,我爱他,也许,仅次于爱你。"
"即使他像那个人说的,瞒着你交着别的情人?"
"妈妈,那个人是个骗子,他在妒忌,他在说谎。"他急急为利奥分辨。
"我是说如果,伊万,不要逃避,如果他真是那种人呢?"
伊万想了想,利奥的样子像春天的清泉一样涌入他的心脏,填满那里的每一处空缺,感情涨得满满的,快要溢出他的胸膛。他动情地说:"即使真那样,我也爱他,妈妈。"
伊莲娜搂紧了他,显得十分痛苦:"我的孩子,我该拿你怎么办?"
"妈妈------"
她打断他:"我不会干涉你的,你的事情,你自己决定。只有一点,现在和以前不同了,你有了索非亚,而她爱你,有了你的孩子,你不能伤害她。"
伊万略略吃惊:"你知道了?"
伊莲娜严肃地说:"是我将你和那个男孩的事告诉她时她对我说的。"
"妈妈!"
"我想知道她的反应。如果她因此厌恶你,要和你分手,那么我就替你解下了一个包袱,这次,我会告诫你,认真对待自己的感情,不管别人怎么说,任何认真的感情都应当受到尊重。可她没有,这孩子爱你。所以我无能为力了。当初是你找上她的,你是男子汉,不可以逃避自己的责任,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只要她爱你一天,她和她未来的孩子就是你的责任。你答应我,决不伤害她。"
伊万崇敬而痛苦地看着他的母亲,他说:"你不用担心,妈妈。利奥和我都很满足目前这样的生活,他会找到他爱的女人,和她成家;而我,也会娶索非亚的。"
伊莲娜的眼中露出微微困惑的光芒,伊万苦笑了一下,握紧她的手,对她说,又仿佛在向自己强调:"这次回意大利后,我就宣布:我会立刻娶她的。"


13
伊万刚跨进大门,就听到客厅里传来的足球转播声,他心里一暖,知道这个时候只有利奥才能自由出入这里,而他一个人时会做的事多半是和足球有关的。
果然,利奥正捧了个糖果盒看足球录像。伊万不喜欢太甜的东西,可利奥喜欢,为了将就他,伊万家里才准备了糖果点心。
看到伊万,利奥冲他一笑,漫不经心地说:"你回来了?你妈妈好么?"然后他又专注地看向屏幕。一个前锋踢丢了一个单刀球,他连连摇头,说着可惜。
伊万放下箱子,走到利奥身后,双手环住他脖子,头埋在他一侧颈窝处。利奥动了动脖子,笑了起来:"好痒。"
伊万想,他已经忘记他们的争吵了。利奥总是这样,脾气暴躁,容易吵架,但无论什么事,他都不容易记仇,事后很快忘掉了。就连带给他那么多痛苦回忆的鳄鱼队,在他经过了一个多赛季的出色表现后,他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仇视她、谈也不愿谈她了。
足球比赛进入中场休息,利奥关了录像和电视,却并不推开身上的伊万。"伊万,我想和你谈谈。"他说。
伊万紧紧扣着双臂,他的鼻子里、意识里,充满了利奥的味道,他还可以感觉到他深沉的颈部脉动,他自己的血也因为这样的接触而沸腾了。他心情激动,不知说什么好。
"那天你对我说的话,我回去想过了,伊万------"
然而利奥没能说完他想说的话,伊万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手机,是索非亚打来的。
伊万对着手机说了几句,立刻就挂断了。利奥刚想再开口,伊万制止了他:"很抱歉,利奥,我突然有些事,不得不去索非亚那儿。"
"什么?"利奥皱了皱眉,"你们不是刚一起回来么?"
伊万苦笑说:"是的,可她非要我现在过去。"
利奥一声不吭地把头埋在膝盖中央,他似乎在看面前茶几上的几份足球周刊,但伊万知道他在生气。"对不起,利奥,我马上要过去了,你呢?"
"你什么时候回来?"利奥闷闷地说。
"不知道,也许不回来了。最近我会很忙。你知道,索非亚怀孕了,不久我就要和她结婚了。"他说出这些话,痛苦的同时心里又有小小的报复的快感,尤其在利奥明显的表现出吃惊和沮丧后。
"你是说真的?"利奥随即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伊万觉得他的表情像在掩饰某种痛苦,他自己内心也正泛滥着这种痛苦,然而他还是狠心地点了点头。
下一秒,他就被利奥撞开了。利奥红着眼睛,像小兽一样冲向大门,他企图拉住他,被他一把推倒在地上:"去死吧,你。"他凶狠地丢下一句,冲出了大门。不久,伊万就听到汽车咆哮般的发动声从仿佛隔了几个世界的地方传来。
他精疲力竭地躺倒在地上,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
他默默地躺了十分钟,才勉强自己站起来,去浴室洗澡。浴室里还是湿湿的,淡蓝的瓷砖上凝聚着一小堆一小堆的水渍,沐浴液的瓶盖半开着,浴缸里粘着一根长长的、有些卷曲的黑发。
伊万盯着那根头发看了很久,直到眼睛有点酸了,才打开淋浴器,开始冲洗自己。从淋浴器里喷出的水细细的,好像一根根尖针,在白炽灯光下,反射着银白色的、刺眼的光芒。伊万因为看得太认真了,被那些细细的尖针侵入了眼睛。他连忙低下头,用双手遮住了脸。
这时候,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那刷刷的水声,既汹涌,又软弱。
洗完澡后,他像对利奥说的那样,立刻就出门去找索非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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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和索非亚定婚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M城。许多人跑来恭喜他,索非亚的父母也第一次召见了他。那是一对很普通的意大利夫妇,在他们平凡的相貌和表情上,看不出一点和索非亚的相似之处,但他们低调的生活态度倒和索非亚在模特界的低调姿态一致。他们都很满意伊万,索非亚的父亲甚至向伊万要了好几个签名。
赛季仍在继续,他和利奥的交往也仍在继续着。伊万想:本来他们就都知道,这一天的到来是不可避免的,利奥甚至还积极地追求着这么一天。那么那天他的失控,他可不可以仅仅将它看作一次情绪上的意外?
伊万的伤已经完全好了,他踢了几场球,状态不错,也进了球。利奥则保持着上赛季的勇猛,每场必进球,一进就进两个三个,欧锦赛预选赛进入最后阶段了,隔了很久后突然又被召进国家队的利奥在国家队的表现也十分的神勇,帮助意大利队顺利通过了预选,一时间,他似乎成了意大利人心目中的民族英雄。
十月,索非亚搬入了伊万的公寓,两个人开始了正式的同居生活。伊万和利奥单独见面的时候自然减少了,即使偶尔见了,两人中似乎也产生了层隔膜,不能像以前那么放肆地去享受欢乐了。
这段时间中,利奥很少去找女人,他对伊万说:他想好好训练,踢得更好一点,好让意大利队的主教练在打正式欧锦赛时召他入国家队。伊万也逼迫自己相信,事实的确就像他说的那样。他不想再去深究什么了,也许在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去深究的资格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利奥似乎又一点点远离了他。伊万每次在训练基地看到他,总是恐慌地想上去抱住他,确定一下他们的距离,但强硬的现实,每次都阻止了他。他怕自己一旦拥抱住他,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
他曾经设想过,即使有一天他和一个女人成了婚,有了孩子,他仍是能够像以前一样的爱着利奥,保持着和他的关系的,一边是道义,一边是爱情,这没什么困难。可他现在知道自己想错了。
索非亚已经知道了实情,她虽没有特别为难他,却害怕似地不断缠住他,她推掉了很多工作,来到他身边监视他。他能推开她么?他能告诉她,你只是我名义上的恋人,请和我保持距离么?不,他不能。
而利奥呢?他现在更清楚地体会到他对他到底有多么重要了,见不着他,感受不到他与自己的亲密,他就会无比痛苦,无比饥渴。
他知道,这场欢爱的一半身体已经彻底陷入了痛苦的深渊,但即使如此,他也不能放手。他已经无法放手了。


14
在伊万和索非亚定婚后一个多月的一天晚上,伊万很不情愿地从利奥的床上爬起来,穿衣裤准备回自己的公寓。
在他身后,利奥疲惫地仰躺在床上,被子的一角随意地盖在他的肚子上,他半裸的身体在桔色的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他一边玩弄着自己手上戴的金色幸运环,一边说:"明天我要去T城的法庭一次。"他的语气好像在说"明天我要去T城的餐厅吃饭"一样。
伊万的袜子穿到一半,停住了,他有点吃惊地回头看着他问:"你去做什么?"
利奥皱了皱眉,然而他仍旧装做满不在乎地说:"受审。"
最近,鳄鱼队爆出了"兴奋剂"事件。一个被鳄鱼队卖掉的球员透露鳄鱼队队医经常在赛事频繁、队员们体力不支的时候,给他们注射某种"会使他们兴奋"的药物。意大利足协为了向参加联赛的其它球队显示公正,不得已派出专门委员会去调查鳄鱼队。因为这不是鳄鱼队第一次遭受类似指责,很多人都觉得这事到最后也会像以前一样,不了了之。谁知,这次的委员会中居然有人站出来,证实鳄鱼队确实使用过兴奋剂。法庭自然不肯罢休,不但将鳄鱼队的管理层人士和球员一一召上法庭,连曾经在鳄鱼队服过役的人也都受到了传唤。
这一事件已在意大利引发了轰动。利奥也曾在鳄鱼队服过役,自然也受到了法庭传唤,但伊万本来以为,有奥斯瓦多在后面撑腰,他完全可以不必理会法庭的。
想了一想后,伊万得出了结论:"是奥斯瓦多让你去的?"
利奥点点头,变换着角度观测他手上的幸运环,他的眼珠追着幸运环,极缓慢地移动着。伊万看着他的眼睛,心里忽然起了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自己现在正漂浮在宇宙中,观察着面前几米远处巨大星球的孤独的、静静的运动。
利奥有点不自在地避开他的注视,他说:"他只是让我实话实说。我也觉得,应该实话实说。"
伊万有点好奇:"他们真的给你们注射过兴奋剂?"
利奥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们从不告诉我们药物名字,也许只是一般药物。不过注射后,身体明显变轻松了。"
伊万直直看着他,利奥闷声说:"还看什么呢?你快走吧,不然索非亚又要打电话来了。"
伊万听了这话,就背转身继续穿袜子,他说:"明天审讯结束后别走,我会来接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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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伊万早早处理完了手头的事情,就开车去T城接利奥。车子开到一半时,他想发条短信通知他,一拿起手机才发现,他错拿了索非亚的手机了。
这款新型手机是索非亚逼着他买的,她说用一模一样的手机是情侣间互相忠诚于对方的保证。他因为觉得自己实在是愧对她,所以在她严肃的目光下很快屈服了。结果就是他们经常性地错拿对方的手机。
伊万低低诅咒了几句,连忙掉头回自己的公寓。
他的车到公寓门口时,正巧看见索非亚的红色法拉利叫嚣着离开。
他连忙拨打自己的手机,却一直没有人接。
他回了房间,发现自己的手机好好地躺在床边的桌子上。他想自己还算走运,也没多想,就拿了手机出门了。
因为这一耽搁,等他赶到T城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夕阳在T城的楼层间鬼鬼祟祟地潜伏着,暗红的光沾染了这个城市独有的阴沉气氛,散发出一种不详的味道。
伊万在法院门口没有见到利奥,他想可能审讯还没有结束,要不就是利奥等不及,先去哪儿逛了。他不愿被别人认出自己,所以在附近找了家冷僻的咖啡馆坐了下来。
他给利奥发了很多短信,还打了几次电话,每次都是手机录音。
咖啡馆里没有几个人影,一个服务生靠在墙上,他的面目很模糊,似乎只有十八九岁,他身后的墙上挂了一幅野兽派的向日葵画作,浓艳的深蓝色向日葵像一个巨大的寓言符号似地盛开在年轻服务生的头顶。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趴在桌上看着一张过期的足球报。在他身后,两个热情的年轻情侣正在火车座的硬椅面上吻得天昏地暗。
咖啡馆里有一台小电视机,电视新闻里正在播放鳄鱼队兴奋剂事件的审讯片段。伊万和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身体的老人两个人坐在电视机面前的小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
利奥的半侧面几次在电视里一闪而过,每次都是同一个角度,仿佛电影里的重复慢镜头一般,含着某种深意。
利奥显得很严肃,有点紧张,他的眉间隆起几道皱纹,眼角也因睡眠不足而显出了细细的纹路,他忧郁的眼神比以往更加深邃,也更加沉重。
伊万不自禁地又回忆起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情景已经成了一个象征性的镜头,经常地在他头脑里重播。那时的利奥有着一头带点天然卷的短发,他一跑起来,头发就波动开,在空中扬起优美柔和而又神秘的几何图形。那时的他,多么年轻,多么意气风发啊,身在豪门,又是主力,欧锦赛,世界杯,胜利,荣耀,仿佛全在前面等着他,垂手可得。一次失败了,不要紧,时间还多得很;一次受伤了,没关系,年轻的身体复原得很快。青春就是神话,青春的眼睛里没有绝对的悲剧。
然而,青春毕竟是短暂的。伊万想,利奥已经不是很年轻了,这些年他所受到的伤害和不断流逝的时间一起铸成的匕首,正一点点地将青春的光辉从他身上刮去。然而匕首能刮的,也仅仅是他表面的青春而已,和大多数人不同,利奥似乎真正地抓住了青春的灵魂,汲取着它的神秘力量,在自己的头上开出了张扬的蓝色向日葵。
伊万想到他进球后张开双臂在球场上滑翔时疯狂的样子,他想到他进球后跳到广告牌上等待人们为他欢呼时激动的样子,他想到他进球后冲到球网中紧紧抱住足球时虔诚的样子------
他想利奥真的是不同的,起码他就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可能对一种运动游戏这么着迷,着迷到可以投入整个生命,这就像他无法理解:太阳怎么可能这么久这么久地散发出这样巨大的热量一样。长久的、疯狂的坚持,本身就是一种奇迹。在这种奇迹面前,他甘愿当一个膜拜者。一个常常看着他的偶像心痛的膜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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