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大利————白衣

利奥没有接，是留言电话，伊万松了口气，但他又觉得利奥的确还在那里。他说："利奥，我们分手吧。我已经厌倦了，我想你也一定厌倦了吧。今天的事我做得过分了，但我不会为此道歉的。今后我们还是队友，爱情和仇恨都是不必要的，我会忘了那些事情，希望你也忘记------"
说到这里，电话忽然被人拿了起来，伊万屏住呼吸，紧张得没办法再说一个词，而对方也维持着沉默。
不知隔了多久，对方传来"啪"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伊万听着静夜里传来的一声声"嘟嘟嘟"，也缓缓地挂上了电话。如水的月光穿过没有拉严窗帘的窗户，在它走过的地方留下一条苍白色的，空旷的走廊，伊万将头埋在自己的手掌中。
寂静的夜里，他恸哭的声音，伴随着仿佛没有边际的月光，远远地传了开去。

16
圣诞假期时，伊万带着索非亚去了美国，在夏威夷的一所被常春藤围绕的小教堂中，他们举行了极其朴素的婚礼。出席婚礼的只有伊万的家人、索非亚的父母和一些来当地旅游的游客们。无论是他还是索非亚，似乎都没有特别亲密的朋友。
记者们一个也没有出现,一个相貌普通的游客,一时感动,送了索非亚一串价值不菲的黑色钻石项链,他说这天正是他妻子死去后的第十个纪念日,他们没有儿女,索非亚长得和他妻子很像,所以他很高兴能够将这串妻子留下的项链转送给她。
索非亚冷淡地收下了这份意外的礼物。她的冷淡令伊万有些吃惊,不过那天他的精神始终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对什么都不是太在意,他唯一记得的,是那串黑色项链在索非亚的白色手套上闪着孤独的、然而又是高贵的光芒,索非亚十分草率地将它扔进自己的化妆包里时,不知怎的,伊万忽然可怜起那串项链、和送那串项链的人来,他脑子里最后闪过的一个词是：背叛。
短暂的冬季假期后，伊万带着新婚妻子回到了意大利，这时他才向媒体宣布他的婚礼。
索非亚自从嫁给他后就一直显得很快活，婚前一直围绕她的有些神经质的气氛也逐渐消失了。她推掉了很多工作，买了许多婴儿用品和关于养育孩子的书籍，整天待在家中研究。
伊万的生活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只不过是，每天回家时，家里多了一个快乐的妻子，而生活中，却少了一个情人罢了。
然而他开始觉得疲倦，那是从来没有过的疲倦。婚姻生活，让他看到了索非亚的更多不同的面目，他开始察觉她身材和面孔上的种种缺陷，以及她性格中与他格格不入的地方。她渐渐失去了少女的甜美和锋芒，正在转向家庭主妇的行列。
伊万一直想要温柔地对她，好弥补自己对她的欺骗和无情，但没有爱，他无法做到包容。有时他看到她脸上露出的那种满足和快乐的神情，不知怎的就会异常地妒忌和愤怒，仿佛她那样的满足和快乐是汲取了他的满足和快乐的尸体上的养料才生长出来的花朵。他常常一个克制不住，就对她发了火。
索非亚很怕他发火，他一发火，她就躲到角落，惊恐地抱住自己，哭个不停。
每次她一哭，伊万就会后悔，然后温柔地跑去安慰她。但之后不多久，他仍旧对她发火。伊万知道自己很混蛋，为了避免伤害索非亚，他开始经常性地晚归，或者彻夜不归。
索非亚很快就察觉到了他的逃避，笑容渐渐从她脸上消失了。
伊万发现索非亚因他的躲避又恢复了婚前的夜生活。他想像得出她贴身穿着黑色紧身衣，在晦暗的舞厅里、一群陌生人中间忘我地舞动时的样子，迷失的天使，最是性感而妖娆。但他真的不在乎，他甚至希望她能尽快在那里找到一个真爱她的男人，好结束他和她的关系，恢复他的自由。
在雄鹰,利奥仍旧是老样子，一个人皱着眉训练，常常做完超出训练员规定的练习量，他对除伊万外的每个人都很热情，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约上他们中的几个单身汉去逛酒吧，不时传点不知真假的绯闻。在得知伊万结婚的消息时,他和队上其他人一起祝贺了他,但之后他们间就几乎没再说过话了。伊万始终没有勇气问他,他现在过得好不好?一个人的时候,是不是还会想起他?
在冬季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场比赛中，利奥受了伤。因为接下来就是和鳄鱼队的比赛，他显得有些不快乐。比赛当天，他和雄鹰队专属医生及教练商量了半天，才在替补席上得到了一个位置。
这场比赛，是鳄鱼队的主场。
离开赛还有二十分钟的时间,看台上已经坐满了人.索非亚为这场比赛特地推掉了这天的所有工作,穿一件米色长风衣坐在主席台上,她的边上是维尔马和奥斯瓦多,她不时转过头和他们说几句话,她戴着褐色太阳镜的脸上看不清楚表情。双方队员出场时，她忽然站了起来,有些夸张地向伊万送着飞吻。
伊万看到记者的闪光灯在动作了,便配合地举起右手,也回了妻子个飞吻。
雄鹰的球迷因他的这一举动而起了阵小小的骚动。伊万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去看利奥,低着头走在队伍最后面的利奥听到这阵突然的欢呼后,有点不明所以地朝那边抬了抬头,伊万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他很快又低下头看起自己的球鞋来。
双方队员排队时,伊万极力忽略情绪显得很好的马丁。偏偏马丁主动地走到他面前，他的绿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他，在和他握手的时候，马丁说："新婚快乐。"然后他又凑近他耳边，低声说："我说对了么？他不会总是你的。"
伊万出乎自己意料的冷漠，他仿佛坐在底下的观众，漠然又有点讥讽地看着马丁在台上的演出。"不知道今晚的胜利会属于谁。"他平淡地微笑。
马丁有些失望。接下来，他又做了件令人意外的事，他快速地跑到队伍最后的利奥面前，一下子抱住了他，在他右颊上快速一吻，又笑着走开了。
利奥吃了一惊，他的眼里立刻露出怒火，然后他又像想起什么似地飞快地瞥了伊万一眼，伊万的心里好像燃起了一把火，他赶忙移开自己的目光。那一瞬，利奥有点受伤和灰心的眼睛长久地徘徊在他眼前，可他告诉自己，别再妄想靠近他，他已经失去了这种资格。
比赛很快开始了。鳄鱼队最近很不顺利，兴奋剂事件虽然不了了之了，但公众对鳄鱼队的印象大打折扣了；近几场比赛，鳄鱼队队员的表现也有失水准；队长马丁听说不久前从自己家的楼梯上摔下来，扭到了脚踝，不得不停赛几场，直到这场比赛，才正式复出。
伊万全神贯注，久违的好状态又降临到他身上，他传球、射门、助攻，活跃极了。在他的带动下，整支雄鹰都充满了攻击力。这晚的鳄鱼表现虽然也不错，攻守有度，前锋也制造了不少有威胁的射门，但雄鹰明显更胜一筹。
奥斯瓦多对雄鹰的重建是有效的，在上一代的巨星们纷纷退役，雄鹰因青黄不接和一些政治上的原因消沉了一阵后，他暗中低价购买有实力却不被认同、或还未被认同的球员，更多的时候，他说服已解约的球员自由转会。他在收购球员方面省下的巨额资金，一大部分投入到为球员创造舒适的训练环境和生活环境中，他甚至不惜为他们每一个人付每月的水电费。他将从敌人身上省下的钱，用在了自己的队员身上，赢得了他们的忠诚与爱戴。队员们优秀的个人能力，加上他们报答老板的决心，使雄鹰在不知不觉中，成长到了令人惧怕的程度。这两个赛季的成绩，已足以让人大呼雄鹰王朝的回归。而这晚的比赛，击败鳄鱼的雄鹰，似乎更进一步奠定了自己在欧洲球坛的霸主地位。
最终,伊万的帽子戏法，以3：0的大比分，击倒了鳄鱼。
赛后，队友们把他高高举起来，他看到利奥也发狂般地叫着、笑着，从替补席边冲过来和别人一起围住他，用他闪闪发亮、写满骄傲和赞叹的美丽眼睛看着他。
伊万的汗水流进了眼睛，他激动得说不出话。他从队友身上下来后，在几万人的欢呼下，坦然地，拥抱住利奥。而他也用劲地回抱住他。他听见他一个劲地说："你太棒了，你今天太棒了，伊万！"
他把头埋在久违的颈窝里，吸取着那熟悉到令他落泪的味道。风吹过广阔的绿茵场,在千万人的喊声中,他仍清楚地听到了青草沙沙的摇摆声。他虔诚地感谢上帝，感谢他让他成为一名足球运动员。他想，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忘记这个时刻。

17
与鳄鱼队的一战结束后，雄鹰的队员们兴致高昂地回到M城的训练基地。伊万一到更衣室，他的手机就响了。
"伊万。"手机那头传来了索非亚有些低沉的声音。伊万因为心情快乐的关系，对待妻子的态度也变得温柔了。索非亚祝贺他这晚的成功，并约他今晚去一个地下派对狂欢庆祝。
正说着的时候，雄鹰的队长和一群队员们一起涌入了更衣室，利奥也在其中。
利奥正和身边的一个人说笑着，忽然接触到伊万的目光时，他微微一愣。伊万觉得那一瞬间，他的眼睛似乎要告诉自己很多的话，他的喉咙一下子饥渴起来，但利奥只是若无其事地转开了目光，又看起自己的鞋子来。
伊万看着他沉静的脸，心里忽然就打了结。
"伊万------"电话那头，索非亚催促着他给她个明确的答案。伊万见队长似乎要宣布什么事，便匆匆答应了妻子。
"你等着，我过来找你。"索非亚有些高兴地说着，飞快地挂了电话。
紧接着，雄鹰队长就提议，全体队员今夜一起去狂欢。
很多队员都答应了，有几个立刻打电话去取消原定的活动。当问到利奥时，伊万觉得自己的神经都绷紧了。利奥并没有看他，他微笑着对队长说："我去。等我做完恢复训练我就去。"
"太好了，伊万你呢？"队长自然不放过今晚的最大功臣，队员们都在一边起哄，伊万又看了一眼低着头、嘴角始终噙着笑意的利奥，不知不觉间就点了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利奥在他答应后，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仿佛为了掩饰这个笑容似的，他立刻向身边的队友绽开了个更大、更开朗的笑容，然后他们一起走出更衣室。
伊万觉得自己仿佛又听到了球场上风的声音和青草的响动，整个身子都轻飘飘起来。他还不能确定利奥是否原谅了他，但他确实从他态度的微妙转变上，看到了两人和解的希望。成功和快乐让他放松了对自己感情的控制。他不愿想太多，他任凭自己的本能去追寻着快乐的源头。
他立刻打电话给索非亚，想取消今晚的约会，但索非亚关了机，他联络不到她。他只好留在训练基地等她，他想到她来了后，也许会跟着他一起去雄鹰的庆功宴，就感到有点不快乐。
只有今晚，他告诉自己：他想抛开自己的伪装，尽情地和利奥待在一起。他一想到那个时刻，心里就涌动起了一阵一阵的波涛，他有很多话要对利奥说，要对利奥解释，但他又不确切要对他说什么，他所期待的，似乎也不仅仅是语意上的和解。
队长决定了聚会的场所，然后和一部分队员先离开了基地。在伊万等待妻子的时候，其他队员也陆续地离开了。
伊万坐在基地的咖啡馆里，一边喝着甜腻的咖啡，一边等人。甜咖啡不是他的喜好，而是利奥的喜好，和利奥的关系破裂后，他就有意识地借用了他的一部分生活习惯，好给空虚的感情一个安慰。
他等了半个多小时，开始有点不耐烦了。他猜现在M城的街头一定又堵得像沙丁鱼罐头了，几次打电话给索非亚，她都不接。
这时，雄鹰的一个值夜警卫走了过来。他告诉伊万，有一个自称是伊万以前同学的男人正在健身房里等他。
"我想他可能是你的球迷，不过，我不能确定。"年轻的警卫有些结结巴巴地说。
伊万看着这个紧张到有些尴尬的年轻人，他认识他，知道他也是自己的球迷，他明白拥有同一个偶像的球迷间经常会有的那种同志般的感情。他点点头，有些冷淡地说："我去看看。"
警卫从他的态度中看到了自己的失职，他惶恐地低下了头。这个动作让伊万想到了利奥，他心里一软，拍拍那警卫的肩，温和地说："也许他真是我以前的同学。"
他扔下又恢复自信与微笑的年轻警卫，一个人来到了健身房。他心里微微有些好奇，试着搜索以前同学的名字，发现大部分人他都不记得了，他们像撒了一地后又被风吹走的芝麻一样，正渐渐地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他毫不怀疑，有一天他会把他们全部忘记的。也许，只有一个例外。
"总不会是彼得吧？"他有些嘲讽地开着自己的玩笑，然而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却似乎要向他证实自己荒谬的猜测。
他推开健身房大门的时候，看到一个男人正弯着腰摆弄一辆自行车。听到响声，那男人连忙回过身来。伊万一愣，他的第一感觉告诉他：他从没见过这人；但内心里却有种声音在对他隐隐地抗议着。
那男人见到伊万后显得十分激动，他立刻冲到他面前，拥抱了他一下，笑得咧开了嘴，他的双下巴都向前方鼓了出来。他双手把着伊万的肩膀左瞧右瞧，他快乐地说："嗨，伊万，这是彼得啊，你不认识我了么？"
伊万这才渐渐从这个男人的脸上辨别出了当年那个少年的影子，的确是彼得。但他长大了，长胖了，曾经分明的轮廓变得模糊了，连金发也褪了色，变成干枯的棕褐色了。他都不大敢相信："彼得，真的是你？"
"可不是。"
伊万看着他激动的面孔，听着他激动的话语，心里奇异地没有一点波动。彼得快速叙说着他们分别后的情形，他不记得彼得是这样一个能言善道的人。
渐渐的，他开始觉得有些奇怪：自己以前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人。他倒并不感到后悔或者对自己有什么责难，此时他的心情更像一个美术学院毕业的大学生正在看着自己的启蒙画作，他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对自己的纵容。
在听着他这样罗罗嗦嗦地叙述的时候，伊万的这种心情更强烈了，他几乎要忍不住大声地笑了出来。然后他又觉得有些无聊。
彼得表现得像他们昨天才在一起吃了午餐似的，他也就顺着他，既热络又疏离地和他谈着话，仿佛他们真的一直在一起，中间所有的令人痛心的变故和分离都是不存在的。
谈到近况时，彼得的语速放缓了，伊万感觉到他有事要对自己说，但他却突然岔开话题，谈到了健身房里的器具："真不赖，不愧是奥斯瓦多大人的俱乐部。伊万，告诉我，这些机器该怎么摆弄？你们平时天天玩这个？"
"不好意思，这些机器只有队员们才能够使用。"伊万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牌子，说，"这牌子里贮存了我个人的身体情况，每次进来时，我将它插入门口的那台大电脑中，电脑屏幕上就会显示出我目前的身体状况及需要完成的训练项目和强度等等。在我锻炼的时候，我将这块牌子插入我所用的机器中，我做完多少训练，牌子里就自动记录下这些信息，并分析出我身体各部分的情况。离开这里时，我将它插回门口的电脑旁的牌子架上，训练师会根据当天的信息，调整我下一次的训练内容和强度。"
彼得吹了下口哨，羡慕地抚摸着这些套着真皮套子的训练器械。
伊万看了看手表，心想不知道索非亚来了没有。利奥这时候估计已经做完了恢复训练，也许他可以和他一起走。
"彼得，"他对昔日情人说，"如果你有兴趣，我们改天一起去健身房怎么样？"
彼得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行色匆匆，微一尴尬："再说吧。伊万，你今晚有空么？我有事想和你谈谈。"
"对不起，我们队今晚有活动。"
"这样么？"彼得有些苦恼地皱起了眉头，一瞬间，又仿佛回到了当年的那个中学生。
伊万从皮夹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他："国内经济还是不景气吧。谁都有落难的一天，当年我什么状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如果你想找工作，或者有什么难题，不妨来找我，能够帮忙的，我一定会帮忙。"他拍拍他的肩膀，向对老朋友说话似地很诚恳地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