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奥。"伊万的心里忽然充满了感动,他靠近他,握住他一只手,他们并肩走上山。一团浓厚的,叫不出名字的感情堵在他胸口。
好像仅仅是为了不被那团重量压倒,他开始随便找话题:"给我讲讲你在鳄鱼队时的经历吧。"
利奥暴躁地甩开他的手,在眼前一挥,他生气地说:"不,现在我们别提这个。这个话题我最讨厌了。"接着他又抓紧伊万的手,向他讲述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来。
他说他父亲常常带他来这里采蘑菇,看夕阳。有时他们全家还一起来钓鱼,他总能兴致勃勃地一连坐上三四个小时,只为了等一条鱼上钩。他妈妈会在他生病的时候做出各种好吃的菜逗他开心。是她隐瞒了他的真实年龄,将他提前一年送入足球学校,也是她在他作出成为职业足球运动员的决定时坚决地支持他。他妹妹从小调皮,说他像她的"小爸爸",可她很听他话,他说她是最有天赋的服装设计师------
伊万很少插口,这样静静地走着,静静地听着利奥低沉而充满感情的叙述,他的心里也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个还未遭受破产打击,还不知道命运残酷的年代。
埃丽莎跌倒了,大哭起来,利奥一拐一拐地跑上去,抱起她安慰,还说了许多可笑的话,扮了些可笑的鬼脸,终于又把她逗笑了。
最后,他们一起坐在山顶,俯视山下一片白雪皑皑的田野和房屋。不少烟囱里正冒着冉冉的青烟,鸡畜和女人孩子的尖利声音隐约地传来。与视线平行的地方,一轮桔红的夕阳镶嵌在舒展的多姿的彩云中间,逐渐被下方的那块紫红色云彩吸收了似的,正一点点变小。
埃丽莎一个人玩着积雪,时而严肃,时而欢笑,偶尔朝利奥和伊万一笑。
"孩子真可爱,我以后要生一大堆孩子。"利奥憧憬地说。
"那你该抓紧找个妻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留恋花丛。"
利奥严肃起来:"我没有,我一直很努力地在找寻一个可以完全迷住我、折服我的女人,她不需要有钱,有名,甚至不需要很美丽,但她必须真诚、爱我,像我爱她一样,但我找不到。"
"所以你就在妓女身上放纵。"
"我是个男人,我有需要,而那些可怜的姑娘也有,我们彼此满足,这没什么不对。伊万,你别这么严肃。"
伊万搂住他的腰,他挣扎着,看了几眼埃丽莎,又说伊万太随便,但最后他放弃了挣扎,靠在他怀里。
"真奇怪,冬天也有这样灿烂的夕阳。"利奥喃喃自语。
伊万就在这样灿烂的夕阳面前吻利奥。这次他没有感到什么欲望,只感到一种温情,想拥着怀里人过一生一世的温情。等他离开利奥的嘴唇时,他在他眼里看到了些许的迷惘和陶醉。
"继续陶醉吧,"他想,"我知道你只是把我们的关系看作一种需要,一种增进感情的手段,一段生活的插曲,但我要一点点粉碎挡在你认知面前的那堵墙,让你彻底看清我们的关系,让你也和我一样沉沦。"
有人在拉他们的衣服,他们不大愿意地侧过眼睛,看到埃丽莎正趴在地上,一手抓了把野花,一边努力把花往他们中间塞,一边笑着,准备接受他们的夸奖。
"好孩子。"伊万收了花,拍拍她的脑袋。她憨憨地笑了。
"小傻瓜,该回去吃饭了,吃完饭舅舅还要训练呢。"利奥温柔地站了起来,又抱起了埃丽莎。"走吧。"他回头冲伊万笑着说。他不知道自己的笑容中,已经带上温柔和依恋,那温柔和依恋却完整地落到了伊万的眼里,种植在了他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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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的晚饭后,来了个不速之客,利奥的莫逆之交乔万尼。
乔万尼和利奥一样大,身材却魁梧结实,肌肉像小山一样突出来,他的脸生得阴骛,尤其是长而上翘的下巴,给人不易亲近又暴躁易怒的感觉,但看到利奥,他就像孩子一样欢笑起来,脸也如乌云散去后的晴空,一下子英俊起来。
他见到伊万时有些吃惊,但他很快就把他撇在一边,和利奥两个人有说有笑起来。利奥为了他甚至缩短了他极为看重的体能恢复训练时间。
他们不愧是认识了近十年的挚友,彼此间的谈话像有着只有他们才懂的逻辑和因由,不是第三者能够轻易弄懂和插入的。
伊万在旁边看了他们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趣,便站起来告辞了。他们这才想起他似地和他说了几句话,但两个人都没有什么挽留他的意思。
利奥一个人将他送到门口,要他下场比赛加油。
"放心,我会进球进到让奥斯瓦多认为没有必要再花钱买前锋。"伊万玩笑般地说。
利奥的脸色和幽幽的黑眸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楚,他的声音则很平稳,他说:"我想他不会。他给我打过电话,他说他相信我,这一赛季雄鹰不准备再买前锋,也绝对不会卖掉我。"
伊万一愣:"他什么时候给你打的电话?"
"就在你第一次来这儿之后没多久。"
"是么?"
"嗯,怎么了?"利奥有些奇怪的样子。
伊万狠狠地看着他,但他看不出他是真的什么都不明白,还是什么都明白了。
"没什么,好好休息,我在雄鹰等你。"伊万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很久,才听到身后门关上的声音。
他走去借宿的家庭旅馆,退了房,连夜开车回M城。他心里不能平静,有一种热情折磨着他。
他想他渐渐了解这个身边的利奥了,他其实和他们初见时没多大改变,生活的磨难教会了他伪装,可那仅仅是表面的伪装罢了。他迎合世俗礼教,就好像孩子为了受到夸奖而迎合父母一样。也许,他也有意大利人屈服于权势的软弱和狡猾本能,但他却始终不忘自己的梦想,坚强而执着地追求着那个梦想。他是成人,也是孩子。他做着成人常做的卑鄙事情,换取自己的利益,但他的目的却是纯洁而美好的,而且他也没有意识到他的行为的通常意义。
不仅是观念和生存方式,利奥身上的其它特点,也在他面前逐渐显现出来,像冰山浮出水面。
他很怕,因为他似乎又一次爱上了他,爱上了这个真实的他。他更怕,因为这次,他身上的优点也好,缺点也好,无一例外地都在吸引着他。在他面前,他已经不能分辨是非,他惧怕他对他的掌控。
他突然在结冰的地面上煞车,刺耳的声音钻入了他的神经,他痛苦地将双臂枕在方向盘上,又将头埋在双臂中。
"怎么会这样呢?我只是要他的肉体。"他软弱无力地想。
过了很久,他才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将车开回了家。
他没想到,一进家门,就听到了索非亚疲惫的声音:"你去哪儿了?我一直打你的手机,你都不接。"
伊万打开大厅的灯,一身黑衣的索非亚蜷缩在大厅角落里,眼睛肿得像核桃。她看到伊万,好像松了口气,又有点委屈。
伊万从没见过她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尽管觉得她有点小题大作,仍是上前抱起她,安慰她。
"我以为你死了。"
"胡说。"伊万有点好笑,"我只是关了手机,没接到你的电话而已。"他当着她面打开手机,里面一下子冲出三十多条留言。他有些愧疚,他是因为不愿被人打搅到和利奥的相处时间才关机的。
不知他的眼里有什么,索非亚突然警觉起来,在他身上嗅来嗅去。她严肃地问:"伊万,你有其她女人了么?"
"没有。"
索非亚像女学生一样认真而严肃:"你保证?"
"我保证。"
伊万坦然的目光让她安心一笑。她靠上他的肩膀,拉住他的手为她脱衣服:"我们做爱。"她简短地命令。
伊万不由得想像利奥拉住他的手为他脱衣服时的情景,身体一下子热起来。他心里愧疚,可他明白,不靠这样的想像,他根本不能满足索非亚。
他对她仍没有爱情,却有了种兄妹般的感情,他感激她的出现,她就是他的安全生活的保障,他不忍她伤心失望。
"就这样吧。"进入索非亚身体时他想,他只要维持住目前这种安定生活就好了。他绝不能再让母亲痛苦了。就让利奥以这种幻想的形式存在于他的生活中吧,真实的他,太可怕了,他无法承担这样浓烈的爱情。也许,他该和他分手了。
10
左路彻底打活了,伊万有些羡慕在左路活动,能够经常拿球的利奥。利奥最近状态奇佳,这场和R城劲敌野马队的比赛,他已经进了两个球了。
冬季新买进的中场不愧是世界级的,每一个传球都匪夷所思却又合情合理。他一抬脚,球在空中划了条抛物线,落下时,禁区里的利奥头一顶,球像子弹一般射向球门。
"砰!"门柱。
对方队员松了口气,正要加紧回防力量,利奥突然双脚用力一蹬,身子平行于地面,像一只凶猛的、白色的大雁般,朝正奔他的头顶而来的足球冲去。
人们惊呼,这几乎是一个必进之球,对方守门员完全乱了方寸,他只是无意识地动了动身体,偏偏,球正射中他的手臂,又弹了出去。
利奥趴在地上,懊恼地用拳头砸草地。
还没等他从草地上爬起来,雄鹰利用对方的一个传球失误,又抢到了球。
雄鹰这晚的攻击像汹涌的海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次是伊万得到了球。对方的后卫接二连三地冲过来包夹他,他趁他们包夹的圈子尚未缩小的时候,一个假动作,似左实右,晃过了对方一名后卫,突破了包夹圈。对方不肯罢休,又一一追来,挡在他面前,伊万魔术般地粘着球,像游鱼一样穿梭过他们,一鼓作气跑到离球门十米远的地方。
雄鹰球迷在场边疯狂地叫喊,对方守门员则双眼血红。
伊万的世界,在这一刻却很安静。他从容地抬脚,右脚背一个垫射。球进了!
他松了口气,好像刚刚赢得了一场战斗,但他还来不及高兴,眼前忽然一暗,对方一个后卫冲过来,紧接着他感到自己的前胸和右大腿仿佛受了重击,发出奇怪的声音,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再明白过来时,他已经倒在了地上。
随着意识的恢复,痛感也争先恐后地涌出,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仿佛被埋了炸药,这时正一个接一个地被引爆。有那么一瞬间,他真希望自己就此死去,但心里总有些牵挂,让他没有就这样昏过去。
他知道自己被罩上了氧气罩,一群大夫模样的人在他周围忙碌着,他感到自己被人抬起来了。
他的眼睛下意识地搜索着,一堆堆彩色而模糊的物体从他视网膜处滑过,然后眼珠固执地停留在一点上,这点慢慢地扩大、清晰,他终于认出了这是利奥。然后他也明白了,原来自己是在找他,自己不放心的就是他。
利奥微张着嘴,神情有些无措。伊万看到他额头中央又出现了那道皱纹,便想告诉他自己没事。但他用劲全力,也只能动了动眼睛,他怕他看不出他的意思,正想再暗示他一下,几个人却突然出现,挡在了他和利奥的中间。忽然靠近的人体散发出一股具有压迫意味的陌生体气,伊万感到一阵恶心,再也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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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的胸部和右大腿处绑着厚厚的石膏,仰躺在医院宽大的病床上。护士应他的要求,将床头抬高了三十度左右,但他仍觉得很不舒服。
病房里摆满了鲜花和贺卡,他的枕头边上还有三束新鲜的大红玫瑰,要不是石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成了躺在棺柩里等待被埋葬的死人了。
维尔马和索伦斯基刚才先后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一个好消息:雄鹰主席要在今天下午抽空来看他。所以本来应该午睡休养精神的伊万这时却盯着天花板胡思乱想,勉强维持着清醒。
在钟表和点滴交错的枯燥的伴奏下,他想的最多的仍是利奥。
他到现在仍旧没能和他分手,两个人始终维持着暗地里的肉体关系。他有几次真的害怕了,下定决心要和利奥分手,可一看到他,那点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决心在他充满生气的一举一动之下又一点点化为风中的尘土。拖到现在,他已经懒得再去下决心了。内心深处,却有小小的喜悦,像风中的铃铛一样,轻轻地摆动着。
他这次住院后,利奥没来看过他几次,每次都是和其他队友一起纷纷嚷嚷地涌来,又纷纷嚷嚷地退走。但每次他来看他,或者他晚上打电话给他,他都会感到难以言喻的满足。他眼神的一个变化,睫毛的一次颤动,喋喋不休的话语的一次中断,都像是一个个暗号,暗暗地牵扯住他和他不为人知的亲密关系。
"利奥------"他轻轻地叹息着。
这时,门外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伊万凭直觉就知道是奥斯瓦多到了。果然,异常快乐和自信的清脆脚步声之后,立刻传来雄鹰主席响亮愉快的说话声。
病房的门一下子被推开了,两排黑衣保镖有秩序地走进来,他们一个个身材高大,落地无声,脑袋像鱼雷探测器一样机敏地扫射病房一圈后,各自选定了一个位置站好,就此化作凭空而来的石柱,一动不动。之后,奥斯瓦多和另一个英俊的中年男人才并肩走进来。
伊万注意到这些黑衣人和奥斯瓦多以往的保镖风格有些不同,但他还来不及推测他们的身份,就被热情的奥斯瓦多缠住了。
这位风趣的大人物先是拿伊万的石膏开了番玩笑,然后抱怨他的突然受伤让他公司的股票下跌了几个点,最后他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将身边的中年男人介绍给伊万。
"他是阿兰多,我的朋友。他也是你的球迷,他求了我很久,昨晚我赌牌输给他,才答应带他来见你。"奥斯瓦多有些得意地笑着说。伊万和阿兰多都宽容地笑笑,也不去纠正他的夸大其词。
"你好。"阿兰多向伊万伸出手。伊万勉强抬起一只没有吊针的手,握了握它。阿兰多的手很粗糙,手心像铁块一样阴冷却有力。
伊万已经看了这个男人很久,他终于想起自己曾在哪里听到过阿兰多这个名字了,他想这一定是那个阿兰多。他很好奇地又看了他几眼,阿兰多削瘦的右脸上有一道细长的伤疤,长长的斜刘海遮住了一部分伤疤,却使它更神秘而具有威严感。这个男人的五官都是陌生的,但不知为什么,伊万觉得它们诉说的神情却相当的熟悉。
阿兰多随口问了伊万几个问题,家里有哪些人啊,都住哪儿啊,为什么会选择踢足球啊。伊万一一回答着,觉得像在参加一个过过场的考试,考官和考生都漫不经心。
奥斯瓦多照例没待多久,又被人叫走了。阿兰多却留了下来。
奥斯瓦多临走不忘开玩笑:"阿兰多,你不会也想买个足球俱乐部玩玩吧?告诉你,你可以死心了,伊万是非卖品,你别动他。"说完他就急匆匆地走了。那些黑衣人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病房内。
空气一下子沉默下来。
阿兰多仿佛扔掉了一张面具,温和的笑容消失了,掩饰在笑容下的某种冷酷和无情却浮了上来。他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居高临下看着伊万,伊万觉得他的眼睛里有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敌意。
"我的女儿,"阿兰多很突然地开口了,"她是你的球迷。"
伊万不知道说什么好,阿兰多接着说:"她是个想象力很丰富的孩子,又很容易感到寂寞,有时她看到我给她买的一只鸟,也会爱上它。现在看来,这孩子爱上你了。不过,听说你已经有女朋友了。"
伊万有些尴尬,他点点头:"是的,很抱歉。"
"抱歉?"阿兰多摇摇手,自嘲似地笑着说,"为什么对我抱歉?我只是想亲自看一下,你到底哪里吸引她。我说,你很爱你的女朋友么?"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