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欢见状,不由得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凳子往回挪了一点。丝毫不知道在他没看见的角落里,某个不知名的爱心人士为虎撸毛的英勇行为。
这一会儿功夫,正巧老板娘把追加的菜品送了上来,盛钊随手从桌上的饮料架里抽出最后一瓶汽水递给胡欢,问了句到底怎么回事。
胡欢早想找个人说说这点事儿,根本没用盛钊细问就竹筒倒豆子似地吐了个干净,说到激动时,甚至连鸡骨头都不记得吐。
盛钊看着他嘎吱嘎吱啃鸡脖子的德行,只觉得牙酸得很,表情都很扭曲。
“天地良心,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胡欢眼泪汪汪,说话间已经啃完了两根鸡脖子,正含着第三根含含糊糊地告状:“我要是知道那是他,那我不早就对他好了么!”
盛钊最开始还以为他俩是因为种族不合闹了别扭,没想到是因为这么大一件事儿。
凭心而论,虽然胡欢才是跟他楼上楼下住了这么久的“自己人”,但他将前因后果一讲完,盛钊反倒有点理解张简了。
毕竟谁都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任谁知道自己明明有大富大贵儿孙绕膝的一生被人抢走,也不能心甘情愿地接受啊——又不是人人都是无渡那种能烧出舍利子的真菩萨。
盛钊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评价这件事,求救似地看向了刑应烛。
然而刑老板不动如山,自顾自慢条斯理地吃他的夜宵,只是在察觉到盛钊视线时抬眼跟他对视了一眼,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好吧,孩子他爹就爱看热闹,这种教育问题指望不上。
“先别哭啊,这个事儿,它不是没有解决余地的。”盛钊硬着头皮安慰道:“可能他需要冷静一下。”
“他委屈,我明白,我也知道自己做错了。”胡欢说:“我也很想报恩啊!可是他不给我机会了——”
盛钊一个头两个大,他直觉这事儿的重点好像不在报恩上,但又习惯性地被胡欢的思路带跑偏,自己也变得混乱起来。
倒是刑应烛抬眼瞥了他俩一眼,挑了挑眉,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模样。
“那你之后联系他没有?”盛钊问道。
“有,但是他不接我电话,也不回我微信。”胡欢丧气地说:“但是他又没把我拉黑,不知道是单纯不想理我,还是怎么回事。”
“那……也可能是因为他只是生气,没想跟你绝交。”盛钊艰难地从自己的脑子里往外扒拉安慰之语,想让自己看起来诚恳一些。
“他又没把你拉黑,就说明还想联系你。”盛钊说:“你努努力,道道歉什么的。”
胡欢现在一点没了狐族那种“情感专家”的架势,看着盛钊仿佛看着救星,期待地问:“真的?”
“真的!”盛钊笃定道:“再不济,你哄哄他——男人最怕哄了!这招肯定有用!”
旁听的刑应烛:“……”
当着当事人的面内涵谁呢,刑老板不满地想,你直接报我身份证号算了。
只是此时此刻,作为这件乌龙里的另一位当事人,张简其实比胡欢想象的还要平静许多。
他没有刻意避开胡欢,只是在进山时就把身上的手机随手丢在了内山门口的存惠堂中,压根没带在身上。
张简一早便回了龙虎山,飞机汽车地一倒腾,脑子里原本那点气愤也给倒腾没了。
何必呢,张简想。
其实在自渡寺门口,他说得倒也不是气话,而是真心实意地觉得胡欢说得有道理——那都是前世的恩情了,救胡欢的是人家小少爷,他张简没出力没干活,凭什么跑去跟胡欢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实在很难堪。
不告而别是不想再见面彼此尴尬,他不想要胡欢迟来的报恩,也不想面对他愧疚的眼神,还不如走了干净。
何况胡欢本来就不想跟他同行,先前在申城时就明里暗里说过好几次想要分道扬镳,是他自己人情世故不够敏锐,一直没看出来而已。
现在误会解除,分开了,也是好事儿。
思及此,张简不由得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夜间的龙虎山晚风微凉,虫鸣鸟叫和风过树叶的声音交杂在一起,说嘈杂不嘈杂,说安静也不算安静。
张简穿着一件单衣,双手揣在兜里,在山里漫无目的地闲逛。
他心里有事,这几天总是闷闷不乐,连张成德都看出他不对劲,明里暗里问了好几回。
张简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含糊说没有,白天躲在屋里抄经打坐做课业,晚上也睡不着觉,只能出来漫无目的地溜达。
天上明月高悬,张简低着头,踹着一枚石子走了很远,等到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走到后山了。
不远处的狐仙庙掩映在林间,张简愣了愣,忽然想起上一次走这条路时,还是跟胡欢一起走的。
张简:“……”
怎么又想起他来了,张简拧着眉,有些懊恼地甩了甩头。
他近来总时不时想起胡欢,只是每次无论想起什么,最后都能绕到初见时刑应烛把胡欢“借”给他时,胡欢那为难的表情。
说来好笑,当时他只觉得对方是害羞,现在一锤子被人砸醒,才明白自己当时的自作多情多滑稽。
张简一想到这个心里就尴尬得不行,连忙默念了两句道德经,硬是把思绪转开了。
然而不想倒还罢了,张简余光间又瞥见了那间狐仙庙,他站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迈开步子,朝那边走去了。
龙虎山的内山不对外开放,也没有外人上来,除了各弟子住的寝室之外,几乎没有屋舍需要锁门。
狐仙庙的正门开着一条小缝,张简只略微一碰,那门就向里打开了。
供台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两盏长明灯烛火摇曳,映得供台上的雕塑十分温和。
张简人已经进来了,又不好再退出去,只能从香案上抽了一炷香,放在长明灯上点燃了,又按礼数拜了拜,插在了香炉中。
“怎么深夜来此?”屋中响起一个柔和的女声:“张简,你是怎么了?”
张简抬起头,看见供台后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个影子,对方踩着烛光走出来,短短几步间,就从一团模糊的雾气化作了一个妙龄女子。
“也没什么,随便转转,是我打扰了。”张简说。
作为龙虎山下一任的准天师,张简早先便见过这山里的大小精怪妖物,对这位女子也算是熟悉了,说话间很是客气。
云风歪了歪脑袋,拨动了一下手腕上滑落的镯子,笑着说道:“你身上有我们同族的味道。”
“是。”张简说:“一只小狐狸,年龄还不大。”
“是之前你带来的那一只?”云风问。
“是他。”张简承认了。
“那确实还不大,小狐狸崽子罢了。”云风说着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猜测道:“闹别扭了?”
张简被她这句话问住了。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跟胡欢之间的关系,要说闹别扭,似乎他俩还没亲密到可以赌气的地步。但要说不是,又好像显得有些虚伪,毕竟他和胡欢某种程度上确实算得上不欢而散。
“没有。”张简最后只能叹了口气,苦笑道:“或许本来就算不上朋友。”
第114章 “我改明儿应该买两本男德给你看看。”
盛钊听胡欢足足吐槽了一个半小时,不知道是这狐狸崽子受到的刺激太大还是怎么,车轱辘话来回说,光“我真的不知道那穗子是他打赌赢的”这件事就说了三四遍,甚至还有再来一遍的趋势。
烧烤店外头的两桌在半个小时之前已经结账走人了,刑应烛自己不大舒服,晚上吃的也少,最后只是靠在墙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刷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
只剩盛钊同情地给胡欢加了三次菜,最后也有点遭不住了。
“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盛钊尽量和颜悦色地说:“是想道歉还是怎么?”
“我当然想道歉啊!”胡欢说:“还有报恩,把上辈子的恩情还他,狐族有恩就是要报的。”
“可是他不是说不用你还了吗?”盛钊说:“虽然张简年龄不大吧,但是我觉得他不像是会说气话那种人。”
胡欢一时被他问住了。
这几天来,他一直都在想要怎么把这“恩情”还上。毕竟张简这辈子家庭顺遂,吃喝不愁,也没什么需要赴汤蹈火的地方,想来想去,他也没想好应该怎么回报治伤的恩情。
他为此愁了好几天,可潜意识里,却直接抹掉了“张简不要他报恩了”这个可能性。
“我……”胡欢张了张口,半天没说出一句整话来。
盛钊见他说不出个一二三,转头看向刑应烛,寻求场外援助道:“一般苦主不要报恩了的话,那怎么办,还得硬报吗?”
刑应烛在手机上看了半天法治在线,这半晌终于懒懒地挪动了一下,从雕塑的状态里活络过来,瞥了一眼盛钊。
“那就不报。”刑应烛的嗓子有点哑,听起来有些中气不足似的,喘了口气才说道:“苦主都抹账了,不还也无所谓。”
“……你是不是不舒服?”盛钊知道他要面子,没在胡欢面前问他的伤,只是有点担心地说:“要不咱们先回去?”
刑应烛摇了摇头,把瓶底儿剩下的一点可乐喝干净了,又去接着看他的法治在线了。
盛钊一看就明白,刑老板的意思是先把这狐狸崽子解决再说。
“那就不报算了。”盛钊像个居委会调解大妈一样,苦口婆心地说:“反正你也不习惯跟他一直跑,正好回家去得了。”
“那不行!”
这句话不知道戳中了狐狸崽子的哪根神经,胡欢噌地一下坐直了,差点把桌上的餐盘碰掉地下。
“我……我得报!”胡欢支支吾吾地说:“我上辈子把他害死了,这辈子得弥补啊,做牛做马也得对他好。”
胡欢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替张简难受,上辈子明明是他救了自己,这辈子再遇见,他对自己也一直都不错。明明是个准天师,但在他这种妖怪面前却一直没什么架子,出差给补贴,还给加班费,平时吃穿住行都很好说话,总体来说,是个很不错的人。
在自渡寺里,从知道自己办错事儿那一刻开始,胡欢心里的愧疚和后悔就没停过。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张简,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弥补人家光鲜亮丽的一生。
“……我好对不起他啊。”胡欢垂着头说。
旁听了半天的刑应烛:“……”
——这狐狸崽子的耳朵都耷拉下来了!
刑老板听了半天,终于听不下去了,他把手里的手机往桌面上一扣,清了清嗓子。
胡欢对他有天生的种族恐慌,一听他有了动静,下意识正襟危坐,不着痕迹地离盛钊远了一点。
如果盛钊能像张简一样观妖视鬼,这时候就会看到,这狐狸崽子身上的毛都炸起来了。
“大大大佬——”胡欢磕磕巴巴地说:“您说。”
“要去报恩就滚去报。”刑应烛简单粗暴地说:“他可以抹账,你也可以不接受。”
胡欢:“……”
没见过世面的年轻幼崽愣住了,只觉得这种“强买强卖”的手段从刑应烛嘴里说出来,颇带了几分凶狠气。
“我懒得跟龙虎山多打交道,你要是跟准天师还有什么不清不楚没完没了的交缠没解决,那就别回来了。”刑应烛语气冷冷地说:“省得给我找麻烦。”
这话听起来就太不讲情面了,胡欢被刑应烛吓愣了,第一反应是继张简之后,刑应烛也不要他了。
盛钊也愣了一下,但紧接着,他脑内的“刑应烛语言翻译器”就自动启动,转瞬间把这句话翻译成了友善一些的正常社交语言。
“他说让你去找张简,等哄好了他再回家。”盛钊惊喜地推了胡欢一把,说道:“应烛的意思是不计较你的门禁了——你还不去当面找他道歉!反正龙虎山又不收狐妖!”
胡欢被盛钊推了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站稳了,第一眼先去看了刑应烛的表情。
刑老板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垂着眼睛把手机揣进兜里,借着袖口的遮掩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手腕上那个丑了吧唧的蝴蝶结。
胡欢属于狐族的机敏终于上了线,机灵了一瞬,湿漉漉的眼睛顿时一亮,感激涕零地看了刑应烛一眼,一边说着“谢谢大佬”一边慌不择路地冲出了店门——还差点撞到烧烤店门口的灯箱上。
盛钊托着下巴目送他远去,笑得停不下来。
“捡了个乐子?”刑应烛凉丝丝地问。
盛钊:“……”
坏菜了,只顾着笑话胡欢,忘了这尊煞神了。
“没有。”盛钊一秒变正经,连忙说:“我是在得意而已。”
刑应烛付了账,从桌后站起来,,随口问道:“得意什么?”
“得意你宠我呀。”盛钊绕过来扶住他,笑眯眯地说:“很给我面子,很好说话,超棒。”
盛钊说着,狗腿地给刑应烛掀了一下门帘,让他老人家先一步出了门。
刑应烛回头看了他一眼,屈指弹了他个脑瓜崩,说道:“你就这点出息。”
“人生在世不如意。”盛钊摇头晃脑地说:“容易满足一点,日子也过得轻松。”
刑应烛也不知道说他心大还是什么,只能一笑代之。
“不过话说回来,胡欢也是够糊涂的,报恩还能报错人。”盛钊叹了口气,感慨结束后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猛地回过头来,眼睛晶亮地看着刑应烛,问道:“哎……别说,有没有可能咱俩前世也见过,你也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