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同行的几个月里,张简或多或少被胡欢同化了一点,以至于当出现这种“完全不在他预料范围内”的事情时,他第一反应居然是逃避。
“告诉他我不在。”张简说。
那男人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看了张简一会儿,放开了捂着话筒的手,往对面传话道:“师兄说他不在。”
前山弟子做贼一样的捂着话筒,闻言往身后不远处瞄了两眼。
光鲜亮丽的胡欢正站在几步开外,乖乖地等着他们通传。他耐心不怎么好,几分钟的功夫里注意力就开始跑偏,现在正低着头,用脚尖捻着一颗石子玩儿。
前山弟子不像内门弟子一样有法术传承,自然看不出来胡欢是真的妖怪,听对方自报家门是“狐狸精”,第一反应还以为是张简在外面惹了桃花债。
“不行啊,师兄。”前山那小弟子苦着脸小声对话筒说道:“他知道张师兄在家,他刚才就说了,叫我们别诳他,师父不在,师兄这个准天师肯定要留下主持大局的。”
张简最近在修行,不肯接触高科技电子设备。于是后山负责传话的内门弟子做了个传声筒,很快把这句话一五一十地转给了张简,一个字都没差,还着重模仿了一下对方语气的高低起伏。
张简:“……”
“他怎么知道师父不在的!”张简很不能理解。
那位身兼“传声筒”职责的内门弟子把张简的疑惑传过去,那边短暂地消声了一声,过了两三分钟才回话。
“他说最近流年不利,想找师父算一卦,钱不是问题。前面接待弟子最开始说了师父不对外算卦,但他很坚持,拉锯几次之后没办法,就干脆跟他说了实话,说师父不在。”
听完传话的张简:“……”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胡欢为了见他一面,居然还用上计谋了。
张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些天下来,他自己已经冷静了,之前从前世迷障里带出来那点怨气早就消失不见了,更妄论恨意。从“上辈子的生死仇人”这个角度来看,张简对胡欢的态度堪称友善,甚至听说对方千方百计向来见他时,还觉得有些无奈。
张简摇了摇头,轻轻笑了笑,像是拿他没什么办法似的。
“那就让他进来吧。”张简说。
胡欢心思纯然,心里装着愧疚也不好受,不如将这事儿正面了结了,以后大家也不必各自揣着负担过活。
何况不告而别,也确实不是为人处世之道,张简想。
在来龙虎山之前,胡欢有想过很多张简可能的反应。
或许不想见他,也或许要大骂他一顿,但无论是哪种猜测,胡欢都没想到,张简居然这么容易就松了口肯放他进山门。
外门弟子带着胡欢往里走的时候,胡欢心里先是不敢相信,直到对方真的带着他绕过前面的景区,向去往后山的索道走时,胡欢心里才高兴起来。
张简也没有特别生气,胡欢美滋滋地想,他还是很好说话么。
他一路上想了许多应付刁难的办法,却不想一个也没用上,心里自得的同时,还有点替张简担心。
心这么软,怎么做天师啊。
但紧接着,这种担忧就被胡欢自己摇头晃脑地甩出去了。他琢磨了一下,上辈子张简死的那么早,亏了好几十年的福气,这辈子自己怎么着都得想办法给他补上。实在不行,以后等张简继任了天师,他可以有事儿没事儿出来给他帮帮忙,就当是做副业了。
——说到底,一个真妖怪,总比凡人能干吧。
这样的话,他也能弥补一下上辈子的亏欠,还能报了自己欠下的恩,怎么都很好。
胡欢心里一刻不停地琢磨着,越琢磨越觉得未来形势一片大好,整个人看起来都美滋滋的,唇角的笑意压也压不住。
前面带路的那小弟子一路上偷摸回头瞄了他好几眼,只见他越笑越开花,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师兄从哪惹来的桃花债,那小弟子疑惑地想:见着师兄就这么高兴吗?
龙虎山内外门有别,胡欢上次来就走过一回这条路,这次也算是熟门熟路,一点不认生。
外门弟子将他送到内门外时,他还心情很好地冲人招了招手,做了个回去吧的手势。
“没事儿,我认路,剩下的自己走就行。”胡欢说:“多谢了。”
胡欢态度自然,神情放松,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自家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在这常住的。
那小弟子被他这态度唬得一愣一愣,还真以为对方跟张简有什么,末了看胡欢的眼神都复杂了起来。
胡欢倒是不知道对方已经把他想象成了什么祸国殃民的小妖精,他捋了捋自己的衣领,又随手抓了一把头发,准备着一会儿见了张简的师兄弟们,先得给对方留下个好印象。
毕竟以后都要常打交道么。
胡欢想得很好,可惜现实却往往跟猜测有着一点细微的误差——张简没差使任何弟子来迎他,而是亲自来接了。
在胡欢的印象里,张简是个习惯卫衣牛仔裤帆布鞋的年轻人,他脸嫩身量小,虽然个头还不错,但放出去总像个高中生,仿佛没长大一样。
可这次不一样。
胡欢的脚步放慢,最终迟疑地停在十来步之外,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山门内那个高瘦的身影。
他还是头一次见张简穿受箓后的道袍,以至于他站在内山门外愣了一会儿,才认出那人就是张简本人来。
张简那么年轻,竟然就已经受箓了么,胡欢想。
“胡欢?”张简先一步看见了他,于是极轻地唤了一声。
在张简身上,胡欢莫名其妙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分明分开才没几天,结果张简这么一叫他的名字,反而把他叫得心里发涩。
“唔……是,是我。”胡欢挠了挠头,有些不大敢跟他对视,小步小步地往前挪到他面前,支支吾吾地说:“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很好。”张简说:“最近于修行之道上有些领悟,或许能更进一步。”
胡欢一到他面前,就好像平白矮了三头,一路上想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求和套路”一个都没想起来。
张简的声音平平淡淡,跟先前没什么两样,听起来也似乎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可胡欢就是觉得没脸见他。
受箓后的道袍花纹繁复,张简骨架身量纤细,又生的白,穿这样的艳色格外好看。胡欢盯着他衣摆处的一块金线绣纹,一句“对不住”憋了半天,也没说出来,最后打了个转,变成了别的。
“……你怎么穿这件?”胡欢说:“有法事要做?”
“没有。”张简说:“你来之前我在修行,没来得及换衣服。”
“唔,是么。”胡欢说。
张简见他这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轻轻带了一点力道,把他从门外的门沿线外拉了进来。
“远来是客。”张简说:“请进吧。”
他话音刚落,胡欢一脚迈进了内山门,算是“正式进门”了。
“你来玩,我本该好好接待,只是最近师父不在家,我事务缠身,只能叫别人陪你了。”张简说:“若是没什么别的事情,我先叫人带你去用饭。”
“不……不不不。”胡欢终于通了电似地,张开胳膊拦在张简面前,说道:“我是来道歉的,上辈子的事儿,实在对不住。我愿意补偿,你说什么都行,只要我办得到。”
张简就知道他要说这个,他无奈地歪着头看了看胡欢,心平气和地跟他说:“我没什么需要报恩的,我这辈子的命数已经很好了,没什么遗憾。”
“那不行!”胡欢急了:“人总有想要的东西吧,要么你跟我直说,如果是我办不到的,我也想办法给你办。如果钱财名声你不想要,那命数气运之类的——”
“胡欢!”张简厉声打断他:“别说这样犯规矩的话。”
胡欢刚才上了头,被张简打断后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好在对方把他的话头截住了,否则他动了念头。犯了忌讳,少说挨罚,多了恐怕之后挨雷劫都要遭天道算账。
“我真的不需要什么。”张简心累地说:“你听话——我叫人带你去附近转转。”
张简实在是不知道胡欢难缠起来这么厉害,他自己也被他刚才那句话吓得不轻,心说这狐狸崽子半点忌讳也没有,听着都替他操心。
他生怕自己再留下,对方又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匆匆留下一句吩咐就转身要走。可没成想刚走出两步,他宽大的袖子便动了动,似乎是被人从后面拽住了。
张简:“……”
短短三分钟内,张简第二次心累地叹了口气,回过头正想跟胡欢讲讲道理,可嘴还没张开,他就愣在了原地。
——此时此刻,拽着他袖子的不是那个俊秀漂亮的胡欢,而是一只毛发蓬松的狐狸崽子。
雪白的狐狸崽子叼着他的袖子一角,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见张简回头,还可怜巴巴地呜了两声。
张简:“……”
这狐狸崽子还学会作弊了?!
第117章 “我现在忽然很想要个陀螺,你去做一个给我。”
要论这“急中生智”从何而来,胡欢想,刑大佬应该堪居首功。
方才张简转身的那一刹那,胡欢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他那位自诩为“情感大师”的小钊哥——彼时盛钊刚泡到刑应烛不久,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子脱单的浪荡气息,有事儿没事儿就要抓着胡欢聊两句恋爱宝典。偶尔要体现一下自己的“一家之主”气息时,就会把刑应烛拿出来做做筏子,不是说他粘着自己不肯分开,就说他撒起娇来会用尾巴尖缠自己的手腕。
虽然胡欢一个字儿也没信过,但既然盛钊都这么说了,那大概潜意识里就是喜欢这一套的。
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妖怪,胡欢很难切身实地去体会人类的情感和萌点,但既然盛钊这么说……那说不定张简也好这一口呢。
张简的道袍又矜贵又正式,上面都是金银丝线绣出来的道教花纹,胡欢生怕他一个搞不好再把那玩意刮花了,于是只叼了一小块布料,咬得战战兢兢,看着可怜巴巴的。
张简:“……”
龙虎山的准天师看着那只小狐狸崽子,情感一下子变得非常复杂。
他心窝里像是一瞬间漫上了几条长着倒刺的荆棘,几乎是在转瞬间就把他柔软的心拢了进去。
——胡欢现在这幅模样,跟张简上辈子见到他的场面太像了。
这只眼神干净又会示弱的小狐狸几乎是在转瞬间贴合了张简记忆里的身影,令他想起了当年自己初窥玄学之境时的第一眼,和前世分别的最后一眼。
张简心口那只荆棘围成的笼子开始缓慢收缩,尖锐的倒刺戳进他柔软的血肉里,疼得他一个激灵。
“……先变回去。”张简的声音有些哑。
胡欢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他的脸色,拿不准他是态度松动了还是怎么,于是没敢听他的话,只是示弱似地耷拉下耳朵,前爪伏地,又呜咽了几声。
“你会说话。”张简没吃他这一套,直说道:“说人话。”
胡欢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该跟张简说什么,又觉得对方既然没走,那大概应该也是喜欢自己这副模样,于是愈加下定决心要磨到他心软,非但没乖乖听话变回人形,反而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张简一会儿,试探地凑上来用尾巴尖环了一下张简的手腕。
胡欢这些年来把自己养得很好,已经看不太出来上辈子那浑身是血的狼狈模样了。他身上的皮毛蓬松而柔软,被太阳一晒暖烘烘的,比普通人的体温还高一些。
细软的绒毛在手腕上轻柔地蹭过去,张简的手微微一抖,小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变成这样是要做什么?”张简干脆蹲下来,揉了揉他的耳朵,接着说道:“是要来哄我开心?”
张简忽然觉得,他最近的闭关修行好像还真的颇有进益。就像他现在明明心里盛着一坛过期的酸水,又酸又涩又苦不说,喉咙里还像是堵着一块浸满水的海绵,呼吸间都有种生理性反胃的冲动。可饶是如此,他跟胡欢说话的语气依旧很平和,甚至称得上温柔了。
胡欢冲他眨了眨眼睛,有些拿不准张简的意思。
对于他自己的体温来说,张简的手指有些微凉,穿过他的柔软蓬松的皮毛揉到他耳根的时候,力度有一种莫名的温柔。
胡欢耳朵敏感地抖了抖,下意识晃了晃脑袋。
张简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顿,似乎是笑了笑,没再继续。
胡欢现在一看他这种不入眼底的浅笑就打怵,总觉得自己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又让张简受委屈了一样,连忙一脑袋冲上去,把脑袋拱到张简手心里蹭了半天。
张简:“……”
云风说得对,这小狐狸崽子,一点没长大。
“好了。”张简说:“听话,放开我的袖子吧——你的口水都把布料润湿了,我回去还得洗衣服。”
胡欢闻言一个激灵,下意识低头看了看,才发现张简说得没错……他叼着的那一小块布料的颜色确实比别的地方深了一些。
胡欢:“……”
丢死人算了!
他又看了一眼张简的表情,迟疑又犹豫地吐出口中那团布料,但又像是怕张简跑了,连忙扑上去搭住他的膝盖,呜呜地叫了一会儿,用脑袋去顶张简的手,示意他摸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