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半夜的,小伙子来申城干什么的?”司机大叔自来熟地问:“怎么不买个早点的飞机。”
“没买到更早的票。”盛钊不欲跟陌生人深聊,于是只说:“来出差的。”
“真辛苦啊。”司机大叔叹了口气。
这份额外红包带来的连锁反应显然还没有消失,那司机大叔拨了下转向灯,一边观察路况,一边用余光瞥了后视镜,接着说道:“但是工作起来还是要注意身体的呀,总这样熬夜出差,身体拖垮了可不行。老板嘛,只心疼票子不心疼员工的。”
司机大叔操着一口申城本地话,听起来温温柔柔的,盛钊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脑子里下意识浮现出了刑应烛那张脸,心里莫名有点心虚。
“其实我老板还行。”盛钊试图解释两句:“不像其他那些——等会儿,师傅,您这是往哪走?”
说话间的功夫,车已经拐出了机场,正准备往公路上并道。盛钊只觉得这条路眼生得很,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你这目的地不是杨浦区吗。”司机点了点手机屏幕上的导航界面,说道:“咱们从长宁区穿过去,然后上新城大道,从市中心一穿就到了。没事,这个点不堵车。”
长宁区才刚刚开始开发,除了机场之外周边还没有其他配套设施。车窗外的景象荒凉而陌生,跟盛钊记忆里的灯红酒绿的申城市区截然相反。
他突然想起刑应烛的“忠告”,再往外看时,就莫名觉得心里有点别扭。
“不走长宁区。”盛钊说:“师傅,绕一下路。”
司机似乎并不意外他会提出这种要求,只是多劝了一句:“那咱们就只能从外环高架走了,那就得绕路了。”
“没事。”盛钊说:“我加钱。”
司机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闻言熟练地打了下方向盘,在下一个路口向右拐去。
“没想到啊小伙子。”司机笑了笑,说道:“年轻人也这么迷信。”
盛钊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没曾想这片开发区还真的有“说法”。
他有心问问是怎么回事,又怕问得太明显了司机不肯搭茬,于是略想了想,装作不经意地摆了摆手,随口道:“也没什么,就是家里人嘱咐的。绕路也绕不了多少钱,省得回去被唠叨了。”
“那倒也是,老年人是在乎这个的。”司机笑了笑,说道:“不过要我说啊,什么封建迷信,都是以讹传讹出来的。长宁区这么大的开发区,全是工地,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出点意外,也挺正常的。”
“怎么,开发区最近出什么事儿了?”盛钊问:“我常过来,怎么也没听说。”
“哎,其实也没什么。”司机说:“就是从上个月开始到现在,这边好几个开发工地都陆陆续续丢了人……好像有个十几个?都报的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家里人都联系不上。其中有几个是干活的民工,家属还拎着条幅过来闹过。”
“失踪?”盛钊说:“成年人失踪,应该报警找啊。”
“说的就是啊。”司机说:“要我说,这么多人一起丢,不大可能是一起出意外。保不齐就是偷跑了,偷了工地建材卖掉什么的。现在的人啊,哎,投机取巧,一点都不知道踏实肯干,我们年轻那会儿,那社会——”
盛钊听他越说越离谱,连忙开口把话题往回扯。
“那这有什么迷信不迷信的?”盛钊问:“丢了几个人而已,跟封建迷信不搭边吧。”
“本来也没什么毛病,但是巧就巧在失踪案之前啊,长宁区北边的一个建筑工地里刚挖开一条地下暗河。”司机这种职业,说是现代社会的情报联络点也不为过。这大叔显然对这件事很是了解,说得头头是道:“那块地要建个商场嘛,刚动工没几天,结果挖出地下河,现在也停工了。”
盛钊皱了皱眉。
申城临近入海口,本来就是沿海城市,他还从来没听说申城地下有地下河呢。
“有地下河的话,那地基不是打不牢吗?”盛钊问。
“说的就是啊,所以那块地暂时也没法动了,只能去找城建规划的人,重新问怎么办是好。”司机说:“好在只挖了个小口子,看到底下是空的就没敢再动了。”
这司机大叔说到兴起,显然已经忘了刚才的“以讹传讹”论,说得越发起劲儿:“听人说,当时挖掘机一铲子下去,挖上来半截锈迹斑斑的铁链子。那铁链子上面糊着一层红褐色的泥水,血腥味儿飘出老远,许多工人都瞧见了。但玄就玄在,那链子刚挖上来,出土后被风一吹就化了。”
“化了?”盛钊吃惊地问道。
“对啊,就是化成灰儿了。”司机说:“当时挺多人都看见了,所以传得沸沸扬扬的。申城的老人儿讲究,非说是挖出了什么镇城的兽,于是都叫人避开这边走。”
盛钊大概明白了这事儿的前因后果,于是沉默下来,没再搭话了。
他捏着手里的手机,解锁又关上,反复几次,最后点开了刑应烛的联系窗口。
先抛开都市灵异怪谈不提,刑应烛也是听说了这件事,所以让他避开这里走吗。
第13章 人牲
盛钊的车绕了个远路,比原定时间晚了二十多分钟才到达预定的酒店。
他下车时还惦记着长宁区的怪事传说,但天还没亮,又不好找刑应烛问个清楚,只能暗搓搓地站在酒店门口拍了一张路灯照发给了刑应烛。
“我到了。”
盛钊想了想,又补上一句:“绕开长宁区了。”
他发完两条短信,觉得铺垫的差不多了,等回去之后能理直气壮地问问八卦,于是得意洋洋地把手机往兜里一揣,进门去前台登记了。
茶几上,刑应烛的手机屏幕亮起,两条新消息伴随着短促的提示音一前一后地弹了出来,刑应烛往那边瞥了一眼,伸手将手机捞到手里,盘核桃似地放在手里转了一圈。
“你继续说。”刑应烛说。
熊向松打了个颤,宽厚的肩背佝偻了一下,迟疑了一瞬,继续说道:“这些天来,乐语虽然醒了几次,但是一直不见好转。也一直没法变回人形。我和陆行变着法地给她‘供养’也没用。所以……所以想请问问您,能不能有什么办法。”
熊向松磕磕绊绊地说完话,饶是知道刑应烛大概率不会拒绝,但还是紧张地绷紧了身体。
其实刑应烛是个很懒散的人,虽然他规矩大手又黑,可如果老实点、谨慎点,不犯到他的规矩,他也不会没事儿找人的茬。
但奈何岁数和种族放在那,哪怕刑应烛什么话也不说,一天到晚猫在屋里不出来,他们见着他还是胆寒肝颤怕的要死。
熊向松是这栋楼里最早住进来的,掰掰手指头,跟刑应烛也算是相处了小百年,所以才能勉勉强强提起胆子来跟他说两句话。
好在刑应烛虽然列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规矩捆着他们,但只要他们肯守规矩,那万一真的撞见什么事儿,也是能来刑应烛面前求求情面的。
果不其然,刑应烛沉吟了一会儿,没说什么,而是站起身来,走进了厨房,
熊向松的目光疑惑地跟着刑应烛的背影往那边挪了挪,只是没敢多看,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片刻后,刑应烛从厨房出来,扬手扔给了熊向松一个什么东西。
刑应烛的眼睛在黑夜里也能视物,晚上大多也不开灯。然而熊向松在夜里就是个睁眼瞎,他只看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裹挟着风声直冲他的面门,下意识抬手接了一把,才发现那是个灰扑扑的罐头瓶子。
熊向松眯着眼睛努力地往里看了半天,也只看见里面似乎装着什么东西,正一起一伏地浮动着。
刑应烛已经坐了回去,他也知道熊向松的眼神不怎么样,于是大发慈悲地弹了弹手指,将客厅的顶灯打开了。
高瓦度的吊顶灯登时将整个客厅照得亮如白昼,刑应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轻轻啧了一声。
熊向松显然也被这灯光晃了一下眼睛,有心想控诉刑应烛的粗暴袭击,但碍于对方的威势,愣是没敢说。
他可怜巴巴眨了眨眼睛,抹掉眼前的一片水雾,重新看向手里的东西。
罐子里那张诡异的人脸已经脱离了原本的蠕虫皮肤,从薄薄的虫身裂口中挤了出来,此时就紧贴在罐头壁上,眼神阴鸷而怨毒地盯着外面。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从相貌上来看,这女人还很年轻,颧骨和下颌都还没长开,从轮廓上看,瞧着顶多也就是个十八九岁的模样,原本应该嵌着眼珠的眼眶已经空了,蠕动着的黑色粘液填满了眼眶的窟窿,看起来阴恻恻的。
原本裂开的两节虫身在先前人脸形成时就重新“融”在了一起,融得歪歪扭扭,现在毫无生机地浮在水中,像是一张不规则的油皮。
熊向松看着那东西,莫名地觉得那像是一张蛹虫褪下的蛹衣。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脱手把这东西扔出去。
“这——”熊向松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急声道:“大佬,我能保证,这脏东西肯定不是咱们搞出来的……你就是借我们几个胆,我们也不敢在您眼皮子底下搞这一出。”
若说“找刑应烛帮忙”这件事也就是让熊向松心慌的话,那面前这东西就真的是让他“恐惧”了。
熊向松认识这东西——那时候他还是头懵懂无知的小熊,刚开灵智不久,别说化形,连修炼都是磕磕绊绊摸不到门路,大多数时间里都只能傻乎乎地跟在族里长辈的屁股后头当跟屁虫。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听族里见多识广的长辈们说起过一些歪门邪道。
妖修炼成人不易,不但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还得有天赋才行。从兽化人,得要扒了身上的皮,褪掉兽骨才有可能站得起来,这本就是逆天行事,其中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而且若是运气不好,辛辛苦苦修炼一通,最后功亏一篑也不是没可能。
重重难关之下,便有妖不愿辛辛苦苦地修炼,也不想乞求天地赏赐那点稀薄的日月灵气,转而搞起了歪路子。
胆小的,会仗着美貌和幻术勾引过路的行人,从人身上采点灵气来补自己的修行。胆大的,则会插手凡人的命格,从人身上借运改运,用以填补自身的气数。
但毕竟人类一生不过百年,命格运势里能抽的灵气到底有限,对妖以百年千年计的修行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然而妖又没法长年累月地冲人下手,否则修行还没等进益,天雷就得先劈到脑门上来。
于是乎便有那些胆大包天的妖,会挑着那些灵气足,命格好的凡人,或骗或抢地将人掳回去杀了,然后抽出三魂七魄来,练成半人半妖的怪物为他们所用。
熊向松幼时曾听长辈们讲过,那些妖将这些“东西”叫做人牲。
这些人牲或替妖做灵气载体,或替他们杀人放火,搜罗怨愤之气,总之是个实打实的“歪门邪道”。
这法子阴损且违背天道,若不是丧心病狂的,就真的只有不怕天谴的大妖才敢这么干。
熊向松当然不敢往刑应烛身上想,但他却怕刑应烛往他们身上想。
他们活在人世间,本就要受到重重限制,别说是伤人害命这等大事,就连以幻术诓骗人类都不行。
以至于他们明明能轻而易举地点石成金,但还是要兢兢业业地上班赚钱交房租。
刑应烛眼里不揉沙子,说是不许坏规矩就是不打折扣。熊向松丝毫不怀疑,要是他们敢搞这种歪门路子,刑应烛就能把他的皮扒下来吊在楼外面。
“我知道。”好在刑应烛确实没有疑心的意思,他淡淡地瞥了一眼熊向松,语气“温和”地威胁道:“你们要是谁敢碰这种东西脏了我的地盘,我就剥了你们的皮做迎宾地毯。”
熊向松:“……”
果然,熊向松木然地想,他还是了解刑应烛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熊向松诡异地感到了一点安全感——仿佛只有这样的刑应烛才是如假包换的真货。
“大佬,那这……”熊向松被这玩意恶心得不行,想脱手放下,但又寻思着这是刑应烛扔给他的,只能捏着鼻子拎在手里,嫌弃道:“这脏东西哪来的?”
刑应烛扬了扬下巴,说道:“给你看,也是要告诉你,这就是袭击刁乐语的东西。”
熊向松愣了愣。
“可是人牲不是只帮着妖袭击人吗,为什么会袭击妖?”熊向松问:“乐语好歹也一千多岁了,它们哪有那个能耐。”
“你和陆行单知道给刁乐语供养,怎么,没看过她的伤?”刑应烛反问道。
熊向松一时被刑应烛问住了。
在此之前,熊向松对刁乐语遇袭的事儿一直是稀里糊涂的,若不是今天刑应烛提起人牲,熊向松压根没往这边想过。他起先只以为是刁乐语年轻,在外面不小心露了什么行迹,被手里有本事的人盯上了,所以才在外头打了起来。
这些天来,他只顾着着急刁乐语究竟有没有好转这件事,还真的没有仔细查探过。
一般来说,人牲就是一条钩子,或者可以说是背后那只大妖的“触手”。凡是被人牲所害的人,若那背后的妖所贪图的不是魂魄气运,那被害者大多要被吸走全身精血,很好辨认。
熊向松回忆了一下刁乐语被带回来时的模样,确实身上有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像是被利器所伤。
再加上这话是从刑应烛嘴里说出来的,熊向松虽然面上还是有些犹豫,但心里已然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