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都是光秃秃的瓶身这会儿却贴着标签,他怔愣在原地,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
——这本不是什么没有标签的三无产品,而是每一次的标签都被林时安撕掉了。
这个猜测如同暗夜里若有若无的鬼魅,让他的神经骤然敏感起来。
不受控制的心跳逐渐加快,握着瓶身的指尖微微泛着白,冰凉得有些僵硬。
他有些犹豫地转过瓶身,几个大字避无可避地落在他眼里。
“青霉胺片。”
他忽然有些慌。
他见过这个名字的,他一定见过这个名字!
许佟澜的记忆力一向很好,可是他绞尽脑汁就是想不起来是在哪本书上见过这个名字。
莫名的烦躁与焦虑冲击着他的脑仁儿,他把药瓶放回原位,紧紧闭上眼。
额头已经冒出了薄汗,许佟澜粗暴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想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无济于事。
没来由的担忧与紧张挤占着他的思绪,从来都是顺风顺水的少年人第一次面对可能的生老病死,除了手足无措,他什么也做不了。
“许佟澜,你怎么了?”林时安推开门。
“你打完电话了?”许佟澜深吸一口气,借着书架的支撑,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持住了表面的平静。
“嗯,”林时安看起来心情不错,“芳姨回家了,和我聊天儿呢。”他笑起来梨涡淡淡的,“你上回推荐的那家客人对她特别好,工资给的高,态度也好。”
“噢,”许佟澜笑得有些勉强,“那就好。”
“那个题你做出来了?”他看见自己桌上许佟澜的作业,惊喜夸道:“可以啊你!”
然而许佟澜却像是没有听见似的,木愣愣地杵在那儿。
他伸手在许佟澜眼前晃了晃,后者把他作弄的手拿下来攥在手里,林时安挣脱不开,索性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他的手心,许佟澜却没有松手。
“做题太消耗体力了?”林时安揶揄他,“你现在就跟上回周考没做完卷子似的。”
“林时安,”许佟澜打断了他的玩笑话。
林时安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嗯?”
“明天我想早点回学校,可以吗?”许佟澜说。
林时安看着他的脸,眼里忽然有些晦暗不明的神色,他伸出另一只手掰开许佟澜的手指,把自己的手缩了回去。
“都行。”
第二天几乎是一大早,两人就赶回了A城,林时安回便利店陪林叔和芳姨吃饭,而许佟澜则是马不停蹄地冲回了宿舍,把整齐排列在空木板床上的书翻了个底儿朝天。
各色的书被扔的到处都是,窗外的风吹动着哗哗的书页,他捧着邵游送他的《遗传学》,终于停下了漫无目的的寻找。
镜子里的男孩儿坐在一片狼藉里,目光惨淡。
像是尘埃落定,也像是心如死灰。
一瞬间的电光火石,过往轮番地在他的眼前掠过。
沙滩上开玩笑说自己有病不打算结婚的林时安。
明明不是什么娇气的人,忌口却多如牛毛的林时安。
怎么挣钱都填不满腰包的林时安。
小时候眼睛里出现绿环的林时安。
因为童哲想要轻生的举措而痛苦不堪的林时安。
许佟澜痛苦地闭上眼,手搭在脸上。
他早该意识到的。
从反常的容菱到认识林时安的神经内科医生,全部都指向着同一个可能。
许佟澜不想再去看书上的那一页。
他几乎是有些愤怒地把那几页从书上撕下来,一遍又一遍撕得粉碎,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他却丝毫没有知觉。
锋利的纸割伤了他的指尖,沾在书页上从鲜红变成暗红。
仿佛撕了这页书,林时安就什么事都没有。
他颓然地把残破的生物书往地上一砸,“啪”得一声,书本坠落带起的风翻开了他手边的《五三》,最后一页的顶端写着短短的一行字,许佟澜的目光猝不及防地从上掠过,心却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那是林时安的字迹。
他瞳孔微缩,猛地把那本书抓到手里,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却像是不认识字似的。
他几乎是有些暴躁地翻到第一页,书页被翻得哗哗作响,当确定林时安的名字写在扉页的时候,他的手再也握不住那本《五三》。
这应该是某一天林时安借给他的,说是发现了不错的题。
他从来不会漫无目的地翻一本教辅,今天如果不是书意外地被翻开,他也只会看到林时安做标记的那一页。
可是现在,他看见了那行字。
分明已经是春末了,地砖却还是凉的刺骨。
他死死地盯着木质的床板,咬住屈起的食指,痛苦地蜷曲在满地的书本之上。
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他的心疼的仿佛千万细密的针,一根一根扎了进去。
他原以为,命运对他开了一个小玩笑,让他喜欢上了一个很难的人。
却没想到,命运是给他设下了一座独木桥,让他的初恋如此疲倦、曲折和艰难。
一边让他绝望,一边却又给他燃烧希望。
他从没有过如今天一般的茫然无措。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橘红色的夕照落在他的身上,带着浅浅的光晕。
他翘掉了晚自习,看着日头一点一点消失在视野里,深重的夜色埋没了他的双眼。
黑夜使人思考,也使人宁静。
像是终于做出了决定,许佟澜站起身来打开灯,一瞬间,宿舍亮如白昼。
他沉默地把所有东西收回原地,整齐地像是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哗哗的水龙头下,他埋着头,感受着无尽的凉意包裹。
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许佟澜关掉水龙头,从毛巾架上扯下毛巾随手揉搓,发梢上还缀着水珠。
“你怎么没去上晚自习?”林时安问。
“林时安,”许佟澜抬起头看向他的男孩,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坚定而释然。
“你还记不记得,我答应你的,开学考完你要是能留在十五班,我就告诉你我喜欢谁?”
☆、第 58 章
正和困意做着斗争的林时安忽然就清醒了,紧跟着是心尖儿轻微的麻,一路顺着麻上天灵盖。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若说最初提到这话茬的时候,还不过是打趣,可后来,他却总是想起这句话。
甚至,在某个瞬间,他真的很想问出口。
可他没有。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理由。
他捂着嘴,拿出十二分的演技打了个又长又大的哈欠,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摆出慵懒的腔调,“好困了,再说吧。”
“好,那我明天告诉你。”许佟澜盯着他,台灯在他眼底洒下一片细密的光亮。
“没事儿,你不想说也行,”林时安爬上床,背对着光,“我也不是特别好奇。”
他在夜色里睁着眼睛,听见执着的人坚定道:“但我特别想让你知道。”
林时安没有回答,而是拿被子裹住头,好像这样就能把所有有关的爱情的诱惑都隔绝在外,却没想到梦里一夜都是许佟澜的脸。
他神思不属的上完操飘回座位,心里莫名地发烧。
“不应该啊。”他小声嘀咕。
“不应该什么?”向天在旁边一脸八卦,“你今天早上的样子就像昨儿晚上做了一宿春/梦。”
“好好早读吧你,”林时安把向天的脑袋掰回去,“别一会儿听写英语单词又即兴自创。”
向天被戳了痛脚,耷拉着脑袋和字母大眼瞪小眼去了,林时安才偷偷往斜后方偏头,不料刚一回头,就隔着好几个人的位置和许佟澜对视上,他忙回过头,一颗心慌地直扑腾。
就不该和他演什么舞台剧,也不该和他去旅游。
人性就是这样,放纵一时就会忍不住沉迷,再想放下这段感情,就越来越难了。
林时安这会儿就像是好不容易集齐战队打败妖怪眼瞅着就要取到真经的唐玄奘,让女儿国国王叫了两声哥哥,差点儿就破了百年清规。
好在第一节课下了课作业布置下来,惴惴不安了一节课的林时安也总算能把注意力集中到赶作业上。
清晨的焦虑就像一阵风似的一吹而过,晃眼就到了下午。
十来分钟的午睡刚醒,林时安半睁着眼睛摸索着去接完水,坐在座位上清醒头脑。
他午休后向来是铃声响就起来,班里大多数同学这会儿还趴着,一副但愿长醉不复醒的模样。
没了一个个智慧小脑袋的阻隔,他的前方的视野显得格外开阔,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黑板附近扫荡,半晌,突然顿住了。
邵游仍像往常一样提前了不少过来,在走上讲台的同时,像是不经意地,摸了摸熟睡的赵嘉佳的头。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看着已经在黑板上开始板书的邵游,猛地一甩脑袋,开始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忙扫了一圈四周,几乎都是半梦半醒的人。
林时安扶额低下了头,琢磨着自己大概是被昨晚的许佟澜刺激出精神病了。
课过一半的时候,邵游往黑板上写了道导数题,说是最近发现的好题,解题思路很别致,让大家认真思考。
林时安埋头算了半晌也没摸出个头绪来,正抓耳挠腮的时候,身后的同学忽然敲了敲他的肩,递过来一张表面写着“林时安”三个字,叠的整整齐齐的纸条。
传纸条的惯例,一般会把终点接受者的名字写在纸条的表面。
“后头传过来的。”
林时安接过纸条,一眼认出了是许佟澜的笔迹。
他估摸着许佟澜是写出来了,看他一副迷茫的模样,给他递个提示。
“学霸就是学霸啊。”他小声嘀咕感慨了一句,衔着三分笑拆开了纸条。
然而纸条的内面空空如也,一个字也没有。
他把整张纸条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确信只有“林时安”几个字。末了,他像是忽然联想到什么似的,夹着纸条的手指忽然顿住了。
“你要是留在15班,我就告诉你我喜欢的人是谁。”
“我明天告诉你。”
……
许同澜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还有昨晚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
整张纸上,只有他的名字。
脑海中“嗡”得一声,震得他魂飞魄散。
他僵着手,把那张纸条折起来,塞进文具盒的深处。
许佟澜不是说自己直男吗?
他不是发誓绝对不会喜欢他吗?
会有这么巧吗?
喜欢上一个人之后,却发现对方也恰好喜欢着他。
林时安神思不属地望着讲台发呆,心思却完全飞到了九霄云外。
过往那些若有若无的暧昧这会儿连着往他脑袋里涌,让他思绪混沌不堪。
“林时安,你来讲一下这道题。”邵游忽然叫他。
他猛地回神,才想起自己还在数学课上,几分钟前,他还在写邵游布置的思考题。
如果时光倒流回一分钟前,他就会发现,当邵游问“有没有同学可以讲一下这个题?”的时候,前排几乎所有同学都低下了头,只有他大而无畏地看着老师,一脸自告奋勇跃跃欲试的模样。
“咳,”林时安糊弄不过去,实诚道:“抱歉老师,我不会做。”
邵游的目光在他脸上顿了两秒,往后移了些,“许佟澜,你来讲。”
“我也不会。”熟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音量不高不低,林时安却无端觉得耳膜被震得发响。
“这道题应该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邵游微蹙眉,像是不满意的模样。
刚巧下课铃声响,他略思考后开口,“这样吧,今天我就不拖堂了,这道题大家课后思考后和今天的课外作业一起上交,下课。”
随着他走出教室,同学们哀嚎的哀嚎,收书本的收书本,一时间熙熙攘攘,带着春日的躁动。
林时安却仍像个冰锥子似的扎在原地,含含混混的思绪搅成了一团乱麻。
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里,是绵绵无期的惆怅。
直到始作俑者走到他桌边,叩了叩他的桌角,“纸条看了吗?”
他方察觉自己躁如擂鼓的心跳。
“许佟澜,我……”
他抬起头,有些艰难地对视上少年灼灼的目光。
那双眼里光芒炽热,无端让他想起了最初见这个人的时候,他穿着一身红色的运动服,耀眼的像个踏光而来的太阳神。
他曾经尝试过修正这段感情,可他失败了。
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
因为实在太喜欢了,所以他不敢也不能,去接受许佟澜灼灼的爱意。
漫长的对视后,最终他败下阵来,眼睫微垂。
“对不起。”
如果他的十七岁也和别人的十七岁一样,他一定不会违背自己的心。
他真的愿意在这样一个并不合适的年纪,和自己心动的人,谈一场什么也不考虑的恋爱。
可难过的是,他的十七岁不一样。
☆、第 59 章
许佟澜眸光晦暗不明,半晌,他微低下头,“你确定吗?”
林时安没再开口。
他知道,他可以像对容菱那样,把自己的软肋和盘托出,许佟澜自然会知难而退,更不会再喜欢他这么一个人。
但他却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