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期待些什么。
“林时安,知道我为什么挑数学课吗?”
他咽了口唾沫,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你的《五三》,”许佟澜把怀里厚厚的紫皮书放到他桌上,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口气,“你翻到最后一页,把那句话念给我听。”
林时安猛地抬头,鸦羽般的眼睫在许佟澜的注视下微颤。
躁动的心脏如同跳到了嗓子眼,他的手脚皆因为紧张而冰凉。
“是你写的吗?”许佟澜没给他喘息的机会。
“是。”
“什么时候写的?”
“在……”他舔了舔发干的下唇,低下头,“医院。”
许佟澜听完点点头,见他没有动作,低头帮他把那本书翻到最后一页。
林时安的笔迹很清晰,在整面的印刷体中显得格外明显。
八个字同一时间落入两人眼底。
“林时安喜欢许佟澜。”
林时安垂下眼,浅浅的卧蚕弯出小小的弧度。
那是在他一个人躺在医院的时候,吃着许佟澜带来的饭菜的时候,享受着他无微不至的照顾的时候,他对自己感情最大的放纵。
饶是再理性的人,也会有感性占据上风的时候,哪怕只有一瞬间。
许佟澜像个咄咄逼人的审问者,语气却温柔,“那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别问了好吗?”
“我想知道。”
“我让你别问了!”
林时安崩溃地把《五三》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时教室里的人纷纷回头,向天眼瞅着就要来劝架。
许佟澜却伸手紧紧攥住了林时安的手腕。
在一众吵嚷的劝和声里,他在林时安的手心写下一串字母。
响亮的上课铃敲响,越来越多的人过来把许佟澜往座位上拉,于是他不得不松开手,对林时安说:“我猜对了吗?”
林时安的嘴唇轻微颤抖,身边的人都以为他是气的,忙帮他顺着背,只有他知道,从许佟澜握住他的手写字的时候,他就再也听不见其他人的声音了。
心里头冒着阵蒸腾的热气,莫名地情绪裹挟着他热腾腾的心口,微微泛着酸。
嘈杂的上课铃声里,被强行拽回座位的许佟澜情绪却还没有停下,他遥遥地看着林时安的后脑勺,忽然双手放在嘴边,毫不顾忌地喊道:
“林时安!”
“我不介意!”
“我一点都不介意!”
诧异的同学们皆把目光投向许佟澜,只有最应该回答他的人没有看他。
下节课的老师走上讲台,纳闷儿地拉回同学们的注意力,只留下细小的余震在林时安的心里回荡。
向天戳了戳发怔的林时安,“如果你要和许佟澜打架,哥们儿站你这一边。”
僵在原地的林时安抿着唇,目光落在被攥红的手腕上,半晌,他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忽然笑了。
笑容里的眼尾弯弯,自脸颊滑下一滴厚重的眼泪。
许佟澜写下的那个单词是“Wlison”。
威尔逊病,又称肝豆状核变性,常染色体隐性遗传病。
福利院里眼睛里的绿环不是什么妖怪的象征,而是疾病的信号。
繁杂的忌口不是他挑嘴,是因为患病所以想吃却不敢沾的食物。
每天吃的被撕掉标签的补品从来不是什么补品,只是终身不能断的药。
收养手续前的体检打开了他的噩梦,而林叔和芳姨却没有放弃收养他,而是带着他四处求医,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但这是不可能治愈的病,他不知道病情会不会突然恶化,也不知道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被药物副作用打败。
他面对生活从来都积极向上,是因为他真的觉得,贫穷也好,欺凌也罢,他什么都不怕。
无论发生什么,对他来说只要还能活着,每一天都很好,都弥足珍贵。
所以他有好多朋友,却从来不敢谈至更深的感情。
乐观的尽头,是漫无边际的悲观。
这就是属于林时安的十七岁。
热闹而孤独的十七岁。
但是那个叫许佟澜的男孩儿大张旗鼓地闯了进来,不给他任何退缩的余地,不容拒绝地将他从蚌壳里拉了出来,然后告诉他。
“我不介意。”
林时安好像后知后觉地明白,他究竟在期待些什么。
他像一个成年人一样过了这么多年,可他到底还是一个年轻的高中学生。
在他内心最不可言说的深处,也有一片灵魂期待着,会不会有人愿意爱这样的,连生命都残破不堪的他。
现在那片灵魂在他的身体里欢欣鼓舞,扯着他的耳朵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
“我们去找他。”
☆、第 60 章
春末的晚风已经沾染上了暑气的味道,随着晚自习结束的铃声,熙熙攘攘的同学们各自三五成群说笑着离开。
许佟澜少见的没有拿教辅,空着手往外走,三两步的距离,他便听到了身后熟悉的脚步声。
他抿着唇,加快了脚步,身后的人便小跑了起来,直到和他并肩。
夜色的遮掩下,他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不知道是谁脚步一转,两个少年在沉默的缱绻里,默契地走到了锦鲤池边。
周围有三三两两来喂鱼的女孩儿,还有在附近夜跑的学生。
林时安坐在桥上,把耳机分出一半塞在许佟澜的耳朵里。
锦山在市郊,碰上天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三三两两的星子。
偶尔的蛙声混着鸟鸣,再多的声音,便是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
“那天在三亚,”许佟澜低声说:“你去打电话的时候,我看见了你的药。”
下午在教室里还在大声宣告,这会儿却觉得声音稍大一些都冒昧。
“不重要了,”林时安浅浅地笑了笑,玩笑道:“以后我就不用费劲地撕标签了。”
许佟澜注视着他,半晌,说道:“我也是赌。”
“赌什么?”
“赌《五三》上的话是真心的,赌你真的喜欢我。”
林时安偏着头去看他,牵动了两人之间的耳机线。
李荣浩的声音顺着白色的耳机线穿破耳膜,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在一起嘛好不好。”搅扰了两人心照不宣的暧昧。
“你真的了解我的病吗?我——”
“林时安,”许佟澜打断了他。
橘色的光辉与暗夜的寂静里,他已经把所有能思考的都思考尽了。
纠结与惶恐,痛苦与担忧,所有的所有,都在那天全数被他摆出来,一个一个解决掉了。
他简直难以想象,这么多年,这么多坎儿,林时安这么个小朋友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他的经历对许佟澜这么一个几乎没经历过挫折的小少爷来说真的太厚重了,厚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可是他实在是太喜欢他了,喜欢到他有了勇气去接受林时安的一切。
好的,坏的,快乐的,沉重的。
于是最后,心疼与爱意战胜了一切顾虑。
“只要小的时候治疗够及时,平时按时吃药,注意饮食,成年后多数情况下也不会有事的!”他顿了顿,“就算有事,”许佟澜抬头把林时安装进眼眸。
“我会一直陪着你。”
春末的晚风温柔而湿润,落在面颊上,带着微凉的水意,白日的燥热消失的一干二净,独留下缱绻的香。
直到耳机里一曲终了,许佟澜又叫了他一声:
“林时安,”他重复着那句歌词:“在一起嘛好不好?”
静谧无声的夜晚,安静的像是永远不会有回音。
或许过了很久,也或许只是很短的片刻。
微凉的地砖上,林时安的手指动了动,终于还是覆上了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微湿的手心与干燥的手背相贴,两根手绳挨在一起,像是灼灼夏日碰撞了凉爽的风。
林时安看着许佟澜的眼睛,他知道,他最后的犹豫与纠结已经随着许佟澜的承诺消失殆尽。
于是汹涌的爱意冲破牢笼,毫无遮拦地浮现在他的眼里。
“你知道吗,我最初查出来有问题的那个指标,医学上叫做‘铜蓝蛋白’。”
“你说巧不巧,许佟澜。”
他亲口说:“我命里缺你。”
☆、第 61 章
最初嗅到一丝异常的人是向天。
“时安,你最近好像心情相当不错啊。”
“嗯?”林时安把视线从许佟澜的后脑勺上移回来,笑眯眯地看着向天,“你说什么?”
“没事儿,就是觉得你最近的状态,挺像春心萌动……”他睨着林时安的表情,贱贱地笑着开口。
林时安出乎他意料地漾开笑意,“是吗?”
“不是吧林时安?”向天傻了,“我说你春心萌动你都不生气,真有情况?”
林时安没吭声,盯着自己的笔尖出神。
其实不只是向天儿,他自己也发现了最近状态的不正常。
比如目光总是下意识地看向许佟澜,而后就是漫无边际的放空和走神。
窗边对上他的笑脸,会不自觉跟着笑,心跳会加快。
上课的时候老师分明叫着许佟澜的名字,他的心却漏跳了一拍。
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候,偶尔也会若有若无的紧张。
课上聊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甭管他和许佟澜座位离得多远,目光总是能在瞬间撞上,饶是主观上想克制也无济于事。
“哎——”他叹了口气,“再这样下去考什么清北啊,一本都快没戏了。”说完趴在桌上,忧愁着甜蜜的烦恼。
向天儿在一边听见了,坚持不懈地挤眉弄眼道:“聊聊嘛,哥们儿从前谈的女朋友哪个没让你知道?难得你铁树开花,还要瞒着我不成?”
“你把嘉佳他们叫着,”林时安拿下巴盯着按动笔帽,“周末我请客。”
直到坐到小饭厅里的时候,向天儿才接受了这个现实——从来都嗜钱如命的贫困生林时安同学居然在请他们吃饭!
许佟澜还在旁边笑吟吟地,像是丝毫没有帮着付账的意思。
赵嘉佳明显已经嗅到了八卦的味道,童哲和何廷还懵懵的模样,何廷拍了拍时安,把人拉到角落,低声道:“怎么忽然想起来请客了?”
“有高兴的事儿,”林时安眼里眉间都是笑意。
何廷眼底添上几分担忧,“你钱够不够,不够的话我来付。”
“不用,从前没分班时候你帮衬我那么多,今天我特高兴想请客,你可别再抢着付钱了。”
“那你——”何廷欲言又止。
林时安知道他担心自个儿的钱包,笑着解释道:“我前不久刚从班里同学手上收了一波会员费,这两个月林叔生意也红火,我手里还剩点儿余钱,这家小饭厅也不算很贵,放心吧。”
何廷这才重新坐回了桌子,张罗着给几个人添茶。
作为林时安最亲近的朋友,他们几乎是心照不宣地控制着点菜的数量和价格,林时安看着账单和满满一桌的菜,心里头温温地蒸腾着热气。
“任越说他们班老师拖堂,还得再过半个小时,让咱们先吃。”负责叫人的向天放下电话,向林时安汇报进度。
几个月前高一年级也分了班,任越够争气,压线考进了十五班,为此任越的爸妈还特意请林时安吃了顿饭,感谢他一直带着自家儿子学习。
林时安听完说:“那就先不等了,把牛肉给他留点儿,他最爱吃那个。”说完便要动筷子,被赵嘉佳一把拦住,“你可还没说,今天请客是为了庆祝什么呢?”
林时安顺势放下筷子举杯,说话前看了眼许佟澜,在对方浅浅的笑意里开口:
“庆祝我和许佟澜的恋爱。”
“咚”得一声,正前后摇摆着晃椅子的向天儿和椅子一起摔在了地上,童哲震惊地看着林时安,何廷意外的眼神里裹挟着复杂的情绪,唯有赵嘉佳撒欢儿似的鼓着掌,嚷嚷道:“我就说你们肯定会在一起的!”
许佟澜把向天扶起来,和林时安碰了碰杯,低头笑道:“你看你。”
锦山管早恋管的严,许佟澜原本是没想把这个秘密告诉其他人的,可几乎是在一起的第二天,林时安就兴冲冲地当着他的面儿跟林叔还有芳姨打了电话。
出乎他的预料,林叔和芳姨跟他熟悉的家长截然相反,他傻眼地听着这一对老夫妻对他嘘寒问暖,一副把他这个同性恋人当自家儿子疼的模样,忽然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林时安这么多年没长歪的部分缘由。
他看着林时安雀跃地分享开心事的模样,心里头那点儿戒备彻底被扔到了脑后,主动提出和林时安请几个朋友一块儿吃顿饭。
林时安唇边弯着浅浅两个梨涡,“我还怕你不乐意呢。”他边说着边查收款记录,揶揄道:“这回不要你接济,我赚了大家这么多钱,正好回馈一下新老顾客。”
于是就有了这么一顿让向天摔了个屁股墩的饭。
“敢情你以前不谈恋爱是因为喜欢男的?”向天儿一脸震惊,“亏我还兜售了你的联系方式。”
林时安看着向天儿,一脸被背叛的错愕,“你不是告诉我那是你给我搜罗来的顾客吗?”
“咳咳——”向天哑了声,“这个,不重要。”
倒是童哲担心道:“可别让老师和家长知道了,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