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不能说人坏话,说了就会被撞到。栗山转过屏风:“大过年的就不能说我几句好?”
柯屿起身迎接。没有麦安言和乱七八糟的投资商,他自在从容许多,“塞班的太阳很好,老师看着更精神了。”
栗山开怀大笑:“想说我晒黑了就直说嘛,跟安言学的什么坏毛病?”
柯屿微微一笑,没有尴尬,大方请罪:“我怎么比得上安言?他是成精了。”
沈聆笑眼瞧着,心想他俩都是成精的。就这么三两句话的功夫,都不用特意起个头,自自然然的就引到了解约的事情上,谁看了不夸他一句聪明胆大不卑不亢?能接得住栗山心思的人不多,聪明人自然不少,但更多的是能接却又不敢接的。红的人多的是了,别看对下颐指气使气场强大,对上却少不了局促,像柯屿这样对上谁都云淡风轻的姿态,真不是什么红气就能养起来的。
栗山点点头。等他落座后服务生才上菜。都是提前预定好的顶级潮汕料理,柯屿想,这是将就了他的口味了。
“没安言在身边,我看你是活泼很多。”栗山轻点桌面,让侍应生斟茶,边说,“快一个月了,怎么样,解约了后有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热搜少了,超话排名下降了,在黑子那里的存在感低了不少,过了七年来最自在的年。”
栗山一愣,跟沈聆两个人哈哈大笑,“你啊你啊。”
柯屿从侍应生手里接过紫砂茶壶,起身为两人杯中注入茶汤,也跟着笑着摇了摇头:“让两位老师见笑了。”
“我就喜欢你这样,”栗山始终带笑凝视他,“锋芒不外露,个性其实却很强——老沈,你那个角色是不是就是这样?”
“如出一辙。”沈聆颔首。
柯屿动作行云流水,并未被人看出停顿。直到斟好茶重新坐下,他才淡淡说:“恐怕要浪费沈老师的一片苦心。”
“怎么会?”栗山喝过热茶后叹一口气,“今天让你来,你还不明白我们什么意思吗?”
柯屿这才真的抬眸与他对视,栗山鼓励性地看着他。
“学生不敢明白。”
“辰野是辰野,你是你,你和辰野解约,和我栗山有什么关系?”栗山拍了拍他的手,又顺势握了一握。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柯屿起初总疑心他是对自己有什么暗示,但这么多次合作朝夕相处,他却始终仅止步于此。
“汤总应该不会同意我出现在这部片里。”
栗山拣起筷子:“他说话是有分量,但也命令不到我这里。”瞥了柯屿一眼:“先吃饭。”
他不喜欢边吃边谈,觉得这是陋习,文化人在餐桌上谈事是什么雅貌?宁愿吃一顿安静的饭后再边喝茶边谈。柯屿熟知他的品好,一餐饭果然食不语,只偶尔用公筷为他们布菜。
等酒席撤下,服务生请三人移步花厅。精致苏绣屏风上百鸟朝凤,人影陆续掠过,青瓷宝瓶里花香清雅,餐后的普洱已经泡好。
栗山搭起二郎腿,斜倚着榻:“这几年,你一直我以为我是看在汤野的面子才给你角色?”
柯屿深知这句话不能接,接了伤感情。但他也万做不到否认。
栗山笑了笑,手中盘着的天价珠串发出温润磕碰声,“小岛,你太看轻我,连同老沈也被你一起看轻了。”
柯屿默了一默,心里难受自责了起来:“学生知错。”
他的确以为所有的角色都是拜汤野所赐,汤野也是向来如此说的。
他还觉得栗山所谓的“氛围感”是为他披了一件皇帝的新衣,是一个每当别人提起来,他虽然表面谦逊淡然心里却深以为讽的谎言。
所有的导演说他有氛围感,不过是为了拍栗山慧眼识人的马屁。
“你知道什么错呢?是我有错在先。绑了你这么多年,我自信发现了很好的苗子,却到现在都没能把你培养出来。”
“是我愚牛木马,没有天赋。”
栗山长叹一声:“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个商陆又是怎么把你拍得那么好的呢?”
柯屿猝不及防:“您知道了?”
“不要怪唐琢。”沈聆接话,“是我问起来,他总不能对我撒谎。”
栗山坦诚地说:“我承认,我的确想过放弃你。你这么敏锐,也应该能感觉得到,后面我给你的角色越来越偷懒,人设很好,但用不着你雕琢。长久这样下去,你迟早懒成习惯。”
“老师,”柯屿没想到他直白到这个地步,跟当初商陆在丽江的推测一模一样。顿了一顿,忍过涌上鼻尖的酸涩才说:“您言重了。”
栗山摆了摆手:“不用跟我讲这些客气话。别人说我栗山桃李满天下,半个娱乐圈的影帝影后都受过我的调教,但这么多学生带来的满足,比不上一棵好苗子毁在我手里的痛惜——不把你带出来,我连退休都不安心!”
沈聆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厚厚的纸,柯屿没有第一时间接,他鼓励性地点点头。
”这是……”
“新剧本。”沈聆抚掌感慨:“这是我写得最快的一个本子,也是我最喜欢的故事。灵感来的时候挡不住!一杯浓茶从半夜喝到天亮,等老栗四点起床,又跟他探讨到八九点!”
沈聆比栗山年轻点,但也已经年过五十,这样的作息实在太伤身体。
柯屿只翻了第一页,心头剧震。
往往演员拿的剧本都不是全的,有的是自己那个角色的戏份,有的干脆只有一个人物大纲和薄薄几页纸的节选。
但沈聆交给他的,是完整的剧本。
曾经的香港影坛,剧本泄漏严重到导演不敢给任何人看完整故事,演员往往只知道自己当天要拍的戏,连第二天进展到哪里都一无所知。就这样,剧组之间的卧底家贼也是精彩纷呈,一个原创的好故事好题材可能这边还没拍完,那边却已经立刻赶工出一个同样的——还要抢先上映。
他还没有签约,没有去试过戏,一切都是变数。说得难听些,柯屿只要三言两语把故事说给别人听,其他资本派系的名导就完全可以截胡。
柯屿攥紧了剧本:“沈老师……”
沈聆安抚性地笑着:“不用紧张,我们都知道你的品行。”
“小岛,我们都是真的欣赏你。不要妄自菲薄,有的人的天赋在塑造,有的演员的天赋在感染力,你呢?你的天赋就是你,你只要站在那里,就是天赋。”栗山认真地看着他:“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地再教你一次。”
柯屿喉头滚动。他说不出好,却也说不出不好。身体因为意外和激动甚至起了战栗——这样的师生情谊,他辜负不了。
……可是,商陆呢?
第76章
正月初八正式开工,GC文娱迎来了明锐计划新年的第一部 审核作品。
一间极其宽敞纯白的北欧极简式房间内不见会议桌,取而代之的是十五张纯白扶手沙发椅所围成的扇形,扇形的对面是单独的一把橙色软垫办公椅,上面坐着的年轻人慵懒地搭着二郎腿,姿态端正但放松,一肘斜倚着扶手,修长的十指虚虚交叉拢着,听到对面再度抛来的尖锐问题,他商务性地一笑,颔首后开始回答。
两台摄影机一前一后呈两个机位记录房间里发生的一切,一为记录存档,二是将来如果作品面世,那么这就是很好的幕后故事。也正因为如此,整场roundtable从设计上呈现出了很强的形式感。
“有关主演定为柯屿的质疑,我认为是各位老师对一位青年演员过度收束的严苛。这个故事是为柯屿量身定做,除了他,没有人可以呈现出主角叶森的完整气质。”
为了不影响现场气氛和讨论尺度,出品方顾岫没有参与讨论,只在单向玻璃外的另一个房间旁听,接近于数据调研公司的市调访谈室,两名速记在一旁快速轻巧地敲击键盘,hifi监听式耳机将每一声都收纳得清晰。
投资总监聂锦华是从另一家影视公司高薪猎聘而来,本身就是很出色的出品人。他一手拎着耳机紧贴单耳,听到这段话,笑了起来,对总裁顾岫说:“他怎么对柯屿这么执着?”
再度低头翻阅只对他们投资高层开放的简历。
十几年的海外留学经历,丰富的短片拍摄经历,大大小小主流非主流的获奖记录,瑞典先锋戏剧大师斯黛拉的关门弟子,肉眼可见的比天还高的心气。偏偏拿出手的作品却那么扎实、古典,个人风格隐藏在几幅全彩概念性镜头设计和分镜中。
“叶森这个角色的层次是很复杂的,他时而是阿叶,时而是阿森,时而又是森哥、叶老板,有年龄跨度,也有微妙的成长和性格转变曲线,你从国外留学回来,可能不了解大陆娱乐圈,柯屿这个演员——”“我对他很了解。”
正在提问的是业内知名编剧戴方云,拿过国内星云奖的最佳原创剧本,被打断后,不悦的蹙眉只是一闪而过,他乐呵呵地往后靠上靠背:“哦?你对他是怎么了解?”
虽然是很平和的问话,但气氛不可捉摸地剑拔弩张起来。他锐利的目光极具压迫性地盯着对面的年轻人。
商陆。
在今天一早的代表作展映时,他就已经获得了所有人的认可。
明锐计划虽然是GC主投,但比起管控,GC的风格更像是操盘,因而一个好的项目所引起的,可不单单是GC的注意,更是今天在场每一个人背后的制作公司、资本、演艺派系的注意。只要会谈结束,出门拿回手机的那一刻,「好饼」的消息就会飞到每一家经纪公司、每一个经纪人手上。
对柯屿的刁难,不仅仅是出于项目风险的考量,更在于,把他从内定的位置扯下,资源一旦释出,那抢起来就有意思多了。
商陆勾了勾唇,在对方拿乔的腔调中不为所动,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是松弛的。他没有被带着走,去竭力幼稚地证明自己对柯屿的了解,而是换了个说法,四两拨千斤地说:“柯屿演得好那部短片,也自然可以演得好这部。”
那部短片——一个已经成为固定特指的词组,只心照不宣地指向「boring/无聊」。
“你不要误会。”戴方云发现带不起节奏,缓了一缓调整坐姿,“我们不是对小岛有什么偏见,不过从他的作品质量来看,「无聊」那个片子更像是一次意外,而不是常态。我们今天坐在这里,是受了GC和顾总的邀请,本着对项目前景和可行性、风险性的考量,而不是说我们一帮老头子在这里故意为难你这个小年轻——对吧?”
周围都附和地笑了起来,知名制片人贾旭拧开保温杯:“我看不如停一停,聊了快两个小时了吧?”
总裁办的行政助理看了下表:“对,咱们已经聊了两个小时十分钟了,不然……”耳麦里传来指令,她起身,微笑着说:“各位老师,外面准备了茶歇,我们不妨移步外间休息片刻。”
商陆从座椅上起身,编剧戴方云与他擦肩而过,笑呵呵地说:“演员好不好,跟导演有很大关系。柯屿能拍得好那部片,导演的功劳也是功不可没,是不是?”
商陆风度性地一颔首,语调慵懒:“您说得对极了。”
咖啡间隙,顾岫终于出现,娴熟地应酬片刻后才找到商陆:“怎么不提自己就是Sean?”
之前大费周折地跟唐琢谈了那么多条件出了那么多钱喝了那么多酒,不就是为了堂堂正正地把这个作品拿回自己名下吗?
“最后再提。”
“怎么?”
商陆浅啜一口,轻描淡写道:“想听听他们对这部片的真正看法——严格点也无妨,只怕没真话。”
顾岫意味深长地抬眸瞥他。商陆太高了,从这个角度看,从下颌到自然抿着的薄唇都透着高傲。
“你比我认识的所有人都要骄傲。”他说。
咖啡杯碟轻叩,商陆笑了笑问:“比你们陈董还骄傲?”
顾岫一愣,笑了起来:“不能比,你们高傲的风格不同。”
“你在后面听了整场?”
他到得早,顾岫领着他参观公司,并不避讳监听室的存在。这是独一份的待遇,别的从受邀的嘉宾到来接受审核的项目主创们,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不礼貌的设置。
“后半场进来的。”顾岫答道。他自然没时间全程跟着,别的项目都是直接看会议纪要,听投资总监聂锦华的汇报,商陆到底身份特殊,是陈又涵特意关照过的。
“跟之前的比较如何?”
市场对于题材的接受度新鲜度、近几年同题材的票房表现、海外票仓的运作、美术风格上的考虑、拍摄和制作难度、审查风险、对剧本的疑问和建议——聊的太多了,简直像论文答辩。
顾岫想的却不是这些。他想起一些新人导演,进那间房间时鞠躬鞠得头都抬不起来,一口一个老师好,惶恐得伸出去握手的手指尖都发抖。哪像商陆,不卑不亢地互相交换名片,助理从旁介绍,他只略一颔首。礼数是没得挑的,但心态太平和了,放在这种地位悬殊的境地中就成了不知好歹。
紧张的有紧张的好,老前辈虽然会拿腔拿调,但同时也会放宽要求给予提点。
“太松弛了,”顾岫拍了拍他肩,“适当给一点紧张的反应。”添道:“对你和柯屿都好。”
等再度入场时,火药味已经没那么浓。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商陆的变化,虽然坐姿和表情都未变,但语气沉静,配上他娓娓道来的风度和适当的手势,言谈中莫名有了安抚舒缓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