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辞找的库房是整个工厂里最偏最远的地方,这个库房里的储物间极其逼仄而不显眼,那几人在外面东踢西扔,一路骂了好半天也没能发现这间隐蔽的小屋。
待到屋外喧闹散尽,重归寂静时,黎秋才松了一口气,脱力地朝后倒去,肩膀靠在陈辞身上。
“我已经打了电话,过会我的人来接。”陈辞扶住黎秋慢慢下滑的身体,避开后背的触碰,将他半个身子都揽过去,“你怎么样?”
“死不了。”黎秋挣扎着要起身,被陈辞按住。
“别动。”陈辞坐在地上让黎秋靠着,一手护着他,一手打着光,朝他后背伤处看去。
这一看,陈辞倒吸了口冷气——一道血口从黎秋肩胛骨直直开到后腰,还在不断地朝外汩汩流血!
他难得地慌乱起来,“都成这样了,还没事?!”
“你怎么不早说?!”
失血的感觉并不好受,黎秋只觉得头昏脑涨,身旁那个聒噪的声音更是吵得他不胜其烦。他微微叹了口气,“早说早说,我有空早说吗我。”
陈辞眼里那份酸涩又重了些,他顾不得别的,将黎秋的头侧枕在自己腿上,仔细观察他的伤口。
黎秋背后那道口子上沾了尘灰,好在伤口并不算深,血液已经不怎么往外涌了。他当时被人敲了一棒,往后靠墙滑下的时候实在无力,皮肉直贴着墙砖上的尖锐物件划过,便留下这么一道口子。
黎秋打斗的时候,一根弦紧绷着,竟也不觉痛楚。如今一停下来,那撕心的疼就从后背那处传至四肢百骸,逼出了他生理性的泪水。
陈辞头皮一紧,咬牙让自己的视线凝于伤口之上,“这里没水,没法清创。我先给你止血。”
说罢,他迅速脱去外套,露出一截精瘦的腰身。又以它为绳在黎秋伤口最顶端之上打了几个结固定住,又扒下自己外衣里那件还算干净的衬衫,将它覆在黎秋的伤口之上。鲜血很快染红了白衬衫,陈辞不予理会,在黎秋的伤口附近轻轻摩挲,忽地在一处按了下去!
“唔——!”黎秋霎时冷汗直冒,差点没痛晕过去。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陈辞制住不让他动弹。黎秋牙关紧咬,一手用力抓地,企图用这样的动作分担后背的痛楚。
黎秋五指在粗粝的地上磨出血痕,却依然没有缓解后背那火烧火燎的疼痛,加上先前头上那一棍,他便有些不甚清醒,嘴里终于张开一线,蹦出无数句陈辞没有听过的骂人词句。
“随你怎么骂,但是别乱动。”陈辞此刻竟冷静的过分,“你再乱动,血就流光了。”
黎秋颤了一下,长出一口气,努力控制自己挣扎的本能。
“你还挺厉害,这么多句没一个是重复的。”陈辞力道不减,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黎秋说话,“别睡。”
……黎秋只觉得这句话出奇的似曾相识。他的思绪让陈辞一岔,不知道飘到哪去,没再落到后背伤口上,倒也不那么疼了。
他缓过劲来,陈辞专注这边,没再和他说话了。黎秋只叹息一声,“少爷,我今天总算是明白了。”
陈辞目不转睛地观察黎秋的出血状况,控制着力道,有些分身乏术,慢了几拍才道,“什么?”
“他们是想让我跪着哭,你是想让我死。”黎秋尽力偏过头来看他,一双笑眼里隐隐忍着半分痛楚。
陈辞:“……”
一连两次被黎秋质疑,陈辞恼羞成怒地道,“文盲……按压止血法,懂不懂!”
陈辞这一怒,手上力道便没控制好,黎秋脸上才带着的笑意悉数化成了痛,“诶诶哥,轻点!”
见他还能和自己插科打诨,陈辞稍稍放松了些许,一边按着他伤口近心端处,一边观察黎秋的流血情况。
陈辞动作迅速专业,止血效果显著。但黎秋流了不少血,还是头晕眼花。朦胧间,他忽然想起那个中考完老是在外游荡、不怎么回家的弟弟。
一想到晏安,他心里就有了些莫名的酸涩。黎秋感觉脑海里一片混沌,他拍了一下陈辞的手,“诶,我这算工伤吗?”
陈辞一愣。
“好歹也跟你混了这么多年,要是死了,能不能多给我点棺材钱?”
“我给你个屁的棺材钱!”陈辞抬手就想给黎秋一个暴栗,看着他一身伤又将手收了回去。
黎秋只笑着,自顾自地安排自己的后事,“把钱给我弟,你见过的。就说我出去打工了,给他和爷爷奶奶用。我呢,就劳烦少爷您随便给我找个山头一丢……”
……陈辞忍了好一会儿,听着他天马行空的构想,终于没能忍住泪水,哽咽道,“对不起……”
黎秋顿了一下,忽然一晒,“哎,没事,应该的。”
陈辞喉间积攒的千万个如果忽地被黎秋这一句话压了下去。见黎秋伤口已不再渗血,他缓缓松开手,将人往自己怀里拢了拢。
没过一会儿,陈辞的电话铃响。
寂静的储物室里回荡陈辞低沉的声音,“到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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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秋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就发起了高烧。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黎秋先前嘲笑晏安生起病来极不安生,此刻却和晏安没什么区别。他抓着陈辞的手,呢喃道,“小安……”
陈辞小心翼翼地护着他,以免再碰见伤处,顺着他话回道,“嗯。”
黎秋得了回应,将陈辞的手扣得更紧,“小安。”
陈辞在他完好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在呢。”
黎秋直愣愣盯着他,神志不清。陈辞任由他发呆,目光温情。忽地黎秋狠狠在他手上打了一巴掌,“臭崽子天天知道跑出去玩,怎么,长大了我栓不住你,有家都不回?!”
陈辞:……
他那点温柔被黎秋的一巴掌打了个烟消云散,陈辞面无表情地对频频从后视镜里窥视二人的司机道,“开快点,看什么看。”
黎秋身上共有大大小小七处伤,其中最严重的是头上和后背那两道,最难处理的也是这两处。后背的伤陈辞处理及时,黎秋也没有因失血过多而休克,引发更大的危险。但那伤口含沙带砾,不清洗必定感染,只得挑破了凝着的血痂,重新清洗消毒。
这一处理起来问题更加棘手——黎秋后背的皮肉与他的衣服粘粘在一起,难以分开。无奈之下,只好连带着撕下了一小块来。
陈辞全程站在医生旁边看着,揣在兜里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一切处理完毕,给黎秋输上血之后,他还在发着低烧。
陈辞轻轻给黎秋掖好被子,蹑手蹑脚走出病房。
门外候着两个保镖,其中一个上前,恭敬道,“老板,那几个混混……”
陈辞接过另一人递来的外衣穿上,朝那人睥了一眼。
“知道了老板,我这就去。”明白了陈辞的意思,那人一愣,连忙应声,忙不迭走了。
陈辞对没离开的那人道,“小王,帮我去找个铺子买点粥来。”
黎秋做了个梦。
梦里晏安是个比小时候还要乖巧粘人的小团子,他也比现在更小。已至午饭时候,黎秋还抱着小家伙睡得正香。他们伴着黎琳不耐声音起床,偷笑着吃完午餐。拾掇好之后,三人便同谢承和谢星宇一起到游乐园玩。
谢承和他带着晏安坐他们小时候常玩的旋转木马,谢星宇和黎琳就静静靠在一边看。谢承虎头虎脑,一不小心从木马上跌了下来,逗得黎秋放声大笑。谢星宇在一旁温声鼓励他站起来,黎琳则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将双眼含泪的小谢承揽在怀里,“好乖乖,不痛了啊,不痛了……”
黄昏时分,他们同夕阳余晖一道归家。黎秋和谢承牵着手玩闹,谢星宇和黎琳就分别在他们旁边各自牵了一个。晏安骑在谢星宇脖子上,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然后梦醒了。
黎秋睁开双眼。天花板、白炽灯、空气里淡淡的消毒水混杂着血腥味。
……昨日犹可追,美梦去不回。黎秋盯着白炽灯泡看了很久,看它柔和的白光不黄昏时分的日光,此时此刻也不和梦中有半分相像,不由自嘲一笑。
——谢星宇和黎琳不知怎的撕破脸皮,如今才有所交集。谢承同他一样辍了学,早早扛起生活的重担,晏安已经不似幼年时候粘人。
南柯一梦,醒来万事不如初。大概是太久没有睁眼视物,灯光又过于刺眼,黎秋只觉得眼里有些涩然。
“醒了?”坐在一旁守着他、困到睡着的陈辞不知何时也醒了过来,他用棉签蘸了些水,润湿黎秋干燥的唇,“医生说暂时不能喝水,渴了就叫我,给你润润。”
黎秋点头,试着说了几句话,然而喉咙实在烧得难受,他试了一次便不愿再开口了。所幸陈辞将所有大大小小黎秋可能问到的事都给他讲了一遍,也省得黎秋再说话。
“我叫人买了粥,放在保温盒里温着。等过会儿你能喝水吃饭了再吃点。”陈辞道,“对了,刚才你手机响了,来电人是你弟。”
“放心吧,没告诉他你受伤了。我只说我这有事要借你一整天。”陈辞玩味一笑,“从小到大,他倒是一直对我挺有意见的样子。”
☆、第 21 章
黎秋一听打电话过来的人是晏安,一时也顾不上喉间疼痛,“他那是内向腼腆,哪能对您有意见啊……对了,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你说。”
“下次我家那个小屁孩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能不能帮我接一下,跟他说我这两天忙,不回来了。”黎秋歉然一笑,“我嗓子哑了,他听得出来。”
举手之劳的小事,陈辞自然没有拒绝。他摆手示意黎秋不用再说话,又将沾水的棉签放在他唇间。
黎秋刚醒的时候有些迷糊,如今彻底清醒,便觉得眼下这动作说不清的别扭。他微微一侧躲开,正想说自己来就行,陈辞却看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把他扳正,在他头上完好处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这么大一人了还扭扭捏捏的,配合点。”
说完,二人均因陈辞言行里过分熟稔的亲昵意味愣了愣。
陈辞率先反应过来,耳后浮现起可疑的红晕。他稳定心神,状似随意,“怎么说你也算是我半个救命恩人,还不能让我找个机会报答你?”
黎秋让他那半是玩笑话、半是不容置喙的语气唬住了,也不再反抗,静静地让陈辞用水润湿他干燥的唇。
黎秋看着那双白皙修长、与自己的粗糙手掌全然不同的手,心想,能让金主伺候下属,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事了。
陈辞心跳如雷,正需要一件事来掩盖如鼓心声,因而这一件小事做得极其认真。他正全神贯注之时,黎秋的手机突兀响起。
“情深深雨蒙蒙天也无尽地无穷——”
他没关静音,来电铃声又调到最大,陈辞心中有鬼,竟被那突兀响起的铃声吓了个哆嗦。
“高楼望断~情有独钟~盼过春夏和秋冬——”
陈辞几小时前才听过一遍这歌,如今又听了一遍,还是被这个铃声震了一下。他瞪了一眼黎秋,眼神如刀。
黎秋想到很久之前初遇晏安的场景,不由暗自偷笑。
因为带伤,且唇角干燥,他也不便如往日一般大咧咧地笑,只轻轻抿唇偷乐。
陈辞给他这不同于往日的动作看晃了神。黎秋伸手捞过手机一看,来电人竟是晏安。
他把手机推给陈辞,“麻烦了。”
陈辞看了眼来电人的名字,点头接通了电话。
晏安前一天出门的时候,黎秋睡得正香。他忙碌一天,顺路捎了几只柿子回来。蹑手蹑脚开门溜进房内,却不见黎秋身影。
晏安这些天已从兄长的表情中看出些端倪,知道黎秋不太满意自己天天早出晚归,便想给黎秋带点东西,同他聊些天,让黎秋宽点心。没曾想黎秋竟比他回得还晚。
指针已到十一点,晏安洗漱完毕后耐着性子又等了半天,见黎秋还没回来,亦没有来个电话告诉他去向,便有些慌乱。
带着些许担忧,他拨通了黎秋的电话。在一阵忙音之后,对方终于接了电话,“喂?”
晏安本来上扬的嘴角不自觉垂了下去——这声音与黎秋的全然不同。
晏安听见自己不带一点感情地开口:“你是谁?”
对面轻笑一声,像是怕吵到谁似的,声音极轻,“我是陈辞。”
“你好啊,小安。”
……晏安听着这让人窝火的声音,生生压住了想把那极其讨厌的人撕碎的念头,“我哥呢?”
“啊,在我这。”陈辞那边传来轻轻的关门声,随即,他一直压着的声音大了起来,“临时有事,借他一晚。你哥睡了,不用担心。谢了。”
晏安正欲开口,对方却挂断了电话。
他看着通讯录最顶上显示的‘哥’字,一直盯到手机息屏。
晏安这一宿就没怎么睡觉。
他穿戴整齐地在客厅坐了一晚,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他才缓慢起身,给自己下了碗面。
囫囵将面吃完,又把黎秋之前出门没来得及折的被子叠好,他才打开手机,盯着那联系人发呆。
陈辞其人,温和含蓄。不似与此前和晏安起正面冲突的赵耀陇那般恶心烦腻,但却让他莫名地觉得不爽。晏安说不清那种感觉从何而起,只记得幼时自己对黎秋说了句“讨厌他的眼睛”,黎秋便也再没将这人请回家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