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现代耽美]——BY:阿堵

作者:阿堵  录入:08-24

  “郎中是不必找的,老毛病,我自己知道。有劳二位,若是碰见药铺,帮忙买几盒六合定中丸。若是没有这个,配几副葛根芩连汤也可。”
  两个准尉官应了。安裕容躺在硬梆梆的小床上,胳膊架在脑袋底下,琢磨着先补个觉。车站站长当他是贵客之一,倒也无人打搅。
  士兵们出发时并无特别动静,可见幼卿必是顺利混入队伍,上了运兵卡车。据旁敲侧击得来的讯息,此间路况差,三百里路程需七八个钟头。运兵车天擦亮出发,估计得午后才能到铜山驻地。采珠镇不方便过夜,非要过夜也不是不行,但未免显得自己这个事主不够诚心。待两位准尉官回来,吃过药再歇一歇,午后出发,还能赶上今晚到达,想必行得通。这七八个钟头的时间差,应该够幼卿寻到杨兄,将事情办妥了。
  铜山驻地再如何森严,怎么说也是自己人地盘,不必担忧。只是离开营地接应徐兄路上,不知会否发生意外。安裕容翻个身,睡不着了。来回烙了几趟大饼,强行安慰自己:幼卿厉害着呐,这点事,比起他曾经单枪匹马干过的种种丰功伟绩,实在不算什么。又想他那手点穴工夫端的好用,自己照猫画虎摁几下,当时就疼得差点嚷出声,逼出满头冷汗,比真拉半天肚子落魄多了,怪不得昨日晚上他教给自己时不肯先行示范一次……
  运兵车在野地里奔驰,车轮碾过野花杂草,车尾扬起黄土尘沙,正午的日头下,尘土沾上士兵们汗湿的脸,燥热而又粘腻。穿过几个空荡荡的村庄,房屋渐渐多起来,却不见人影出没。空气中传来一股奇怪的味道,焦灼里带着腥臭,越来越浓。新兵们皱起眉头,还有人掩住鼻子。带队的军官有经验,骂道:“捂什么捂,这就是打仗的味道,火药加尸体的味道!抓紧多吸几口,闻惯了,等明日进城打扫战场,才不会吐出来!明日谁敢吐出来,再回河阳去练半年!”
  这一批新兵错过了大战,只赶上打扫战场。能趁此机会适应适应,在军官看来,反是难得的运气。
  颜幼卿混在最后一辆车里。上车时他谎称是前头掉队的,蹲茅房迟到了。其时前面的车辆已经启动出发,领队军官完全没有怀疑,训斥两句,将人踹上车去。他换身军装,收敛了一年多安逸生活养出来的温和气质,想想从前总统府卫队操练生涯,行动举止顿时变了样子,站在河阳军新兵队伍里毫不违和。
  他低着头,装作打瞌睡。天擦亮就出发,昨晚在火车站席地对付了三四个钟头而已,不少人都是他这个姿势。火药与尸体的味道他都不陌生,但混合在一块儿,如此浓烈扑鼻而来,却是头一遭。军官几句话透露出不少信息,这批新兵的第一个任务既是进城打扫战场,想必城外战场已经收拾得差不多,而先锋营指挥部与驻地大约还没能搬到城里去。
  一路行来,纵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也极其疲乏,纪律渐渐松懈。见军官开腔,有胆子大的士兵问:“长官,那我们今日歇在哪里?晚饭能不吃干粮了么?”
  军官大约也觉得需要鼓舞一番士气,道:“放心,今晚歇在铜山驻地,睡营房。晚饭不用再啃干粮。刚打了胜仗,司令犒赏队伍,有肉吃!”
  众人欢呼起来,打瞌睡的也都精神了。
  河阳军铜山驻地位于铜山西南郊外,原本打下铜山后,该迁入城里,但因战争拉锯多日,后期打得相当惨烈,城内建筑损毁严重,故而暂且原地不动。先锋部队阵亡人数不少,急需补充兵员,这一批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
  颜幼卿听见军官所言,亦放下心来。杨元绍身为先锋部队参谋官,理应留在驻地内。况且驻地人多,新兵入营,正好浑水摸鱼。
  又过得个多钟头,目的地到了。河阳军占下城郊一个小镇,作为驻地所在。早在开战前,镇上能跑的便都跑了,正好留下许多空宅子做了营房。跑不了或者不愿跑的,就地征召,给军队做些后勤事务,倒也便利。指挥部设在镇上最有钱的大户宅子里。倒不是别的,主要为了这宅子修得结实,一尺二寸厚的青砖墙,普通炮弹都炸不坏。
  卡车停下,颜幼卿心头一喜。指挥部设在镇子里,处处可遮掩,实在大大方便了自己行事。若是在荒野平地,必然难办得多。他意识到自己先前想岔了,江南普遍富庶,人烟稠密,铜山又是南北枢纽重镇,这附近原本也没什么荒野平地,军队必然驻扎在村镇。只是如此一来,战火所及,伤亡与毁损,亦难以估量。
  士兵下车,列队报数。颜幼卿缀在最后,闪身便躲藏起来。同车之人发现他不见了,也只以为是回了所属小队,并未在意。待士兵们步入营房,颜幼卿才掏出臂章戴上,摁摁口袋里的证件,开始行动。那臂章与证件并不完全一致,但因北伐军军制尚未严格统一,更兼许多士兵实际分不清各级军官标识的细微区别,因此颜幼卿并不担心被识破。他辨认一番方位,躲过巡逻的队伍,迅速接近指挥部,快到门口,大大方方露面,向岗哨亮出证件,声称有魏司令秘密指示,要求立刻面见杨元绍参谋官。
  一场大捷刚过,又是在自家驻地内,岗哨虽按章程核查了身份,然实在谈不上多仔细,直接将人带进去,叫他在侧面一间小屋内等候。不多时出来一个文职模样的军官,这回倒是盘问得具体,颜幼卿却不与他多话,要来纸笔,借口事涉机密,走开几步,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郑重其事叠起来,请对方递给杨参谋官。对方看他年岁不大,很是老练模样,不再多问,拿着纸条进去了。很快便再次出现,将颜幼卿带到参谋官办公的屋子,杨元绍正等在里头。
  “老弟,怎么是你来了?”杨元绍面露惊讶,旋即镇定,挥手示意其他人退出去。忽又想起来,追到门口,吩咐:“请刘达先中尉来一趟。”转头向颜幼卿笑道,“等过些日子,论功行赏,刘兄弟就该升了。”
  数月不见,杨元绍瘦了不少,精神倒好得很。原本十足书生气,如今添了几分军人的精干锐利。颜幼卿没有阻拦他传唤刘达先,行礼招呼过,回复道:“此番大捷,杨兄功劳必然也不小,且先祝贺杨兄。”
  杨元绍叹气:“须知兵者是凶器,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一场仗打下来,铜山算是毁了。有什么可祝贺的?”
  颜幼卿不和他客套,闻言点头:“杨兄说的是。”
  杨元绍道:“我收到你们要找人的消息了。怎的就你来了,还……”指指颜幼卿身上军装,露出疑惑神色。
  颜幼卿四下里看看,以眼神询问此处说话是否安全。杨元绍正要开口,一声“报告”,刘达先到了。他这一回真正上前线浴血拼杀,从前残余的草莽匪气尽去,满身肃杀凛然。一眼瞥见颜幼卿,不觉惊喜交加。杨元绍不等他开口叙旧,叮嘱:“达先,你在门口守着,别放人进来。”刘达先只得拿眼神向颜幼卿打个招呼,遵令守到门外。
  颜幼卿见此,心里踏实了。指指军装上的臂章,又掏出口袋里的证件,抿嘴一乐:“都是悄悄借来的。怕不能顺利见到杨兄,不得已出此下策。杨兄放心,这番事了,肯定全部处理干净,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阿哥跟魏司令的人在后头,会迟些时候到。我先行一步,有点事要与杨兄单独讲。”
  杨元绍给他倒杯茶,跟他一块儿坐下,道:“你说。”
  颜幼卿将接应徐文约之前因几句话交代清楚,末了道:“魏司令肯帮这个忙,我们心里都是十分感激的。只是实在担心徐兄与杜兄安危,他们带的又是要紧东西,我脚程快,便先来找杨兄,看能否借几个可靠之人,尽快出发,早一刻是一刻。”
  杨元绍听他说罢安裕容与魏同钧的交易,当即明白他二人顾虑何在,何以他要设法摆脱魏同钧的人单独前来。见颜幼卿不点明,也不追问,只道:“虽说海州港到此,路程不算太远,但沿途岔道也不少,这般冒冒失失去找,可不是无头苍蝇一般?哪里是说接应便能接应上的?”
  “并非冒失。”颜幼卿看向他,“徐兄在电报里,给阿哥和我留了线索,只是旁人看不明白罢了。”
  “哦?原来如此。”杨元绍恍然大悟,心知这是连魏司令一并瞒下了,“也是,你们兄弟做事,一贯妥帖,也难怪你有把握。”
  颜幼卿道:“徐兄电报发出时,铜山战局还在胶着状态。若他按计划从海州港下船,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铜山大捷通电全国,大地方肯定当天就知道了,小地方却不然。加之路途上种种不便,他们不定什么时候能知道。因此阿哥和我猜测,徐兄应当会按原定计划,在说好的地方停留几天,探听战事最新消息,再做决断。只要我这边动作够快,应当能接应上。除非运气太差……”
  杨元绍却道:“若是知道了铜山大捷消息,就更不应该轻举妄动了。北新军向北败退,他们却逆行向南,倘若遇上岂能讨得了好去?还不如停下来,多藏些日子。”
  “杨兄说得有理。徐兄行事谨慎,当能想到此节。”
  杨元绍道:“借人不是问题,魏司令原本就发了电报,叫前线各部帮忙留意找人。这样罢,正好这两天本要安排人手,往北搜寻败退的散兵游勇。我叫刘达先的小队下午就走,你跟他一道,具体什么路线,你给他说。只是你的身份不好透露,他是个直肠子,你提醒他小心遮掩着点。”
  “如此太好了。多谢杨兄。”颜幼卿非常高兴。尽管早料到杨元绍会同意帮这个忙,但对方如此痛快,还是令人感动。他这时才把安裕容交代的另外一番话说出来,“阿哥说,徐兄他们带的东西,若平安无事,叫我寻机拿点出来,送给杨兄做谢礼。”眨眨眼,笑了,“反正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知道数目究竟多少。只是杨兄到时记得藏好,千万别露了馅儿。万一东西丢了,便看杨兄有什么别的短缺,回头设法给你弄来。”
  杨元绍不由得也笑起来:“你们两个可真是……”只要颜幼卿的行踪不叫人看破,传到魏同钧那里,他派刘达先小队外出执行任务,顺便寻人,光明正大,完全没有破绽。至于颜幼卿的本事,别人未必知道,作为尚古之曾经的头号心腹,他却是知道的。
  为安全起见,杨元绍没叫颜幼卿出去露面,让他就在自己办公室里吃了个饭,简单休整片刻。当午后安裕容喝了一大碗葛根芩连汤,蔫头搭脑与两位准尉官从采珠镇出发时,颜幼卿也伪装一番,混在刘达先的小队里,离开了河阳军铜山驻地。
  刘达先这一支队伍,大约三十来号人。原本他作为副手,协管着底下百余个小兵。因侦查败军动向,搜寻零散败军,兼探查道路交通地理形貌,被拆成三支小队。带出来的这三十多个,自是平素亲近信服他者。对于颜幼卿的加入,无人提出异议,只以为是长官关照相熟的新兵。
  徐文约电报给出的地点,在海州港与铜山之间,名唤三溪口的小城附近,一个叫做徐家坳的小村庄。徐文约本是南方人,少年时便外出江宁、申城求学,虽然没特地向友人细诉,安裕容、颜幼卿也知他籍贯大体方位。读到电文中三溪口徐家坳,便知他这是打算拐回老家去躲一躲。三溪口顾名思义,必是多水之地,不利于行军打仗,更不是繁华大埠,兵家必争,相对安全。
  刘达先手下有几个本地士兵,对道路方位还算熟悉,一行人未曾耽误,经过铜山城,从城外径直往三溪口方向行进。
  一路所见,十里之内,处处焦土,百里之内,几无人烟。北新军撤退速度很快,然溃败之余,不忘劫掠粮食钱财,抓捕壮丁,致使刘达先这一队人马,无从补给,竟时不时要深入山林打些野味,方足以果腹。颜幼卿对此可说得心应手,又因寻人任务叫士兵们额外辛苦,着意补偿,暗中动手,抓住不少鸟兽河鱼,统统算在刘达先头上,叫他得了下属许多钦羡敬佩。偶尔也提前探知少数掉队的败兵行踪,送给小队做了军功。
  如此一路前行,三日后,行出百里外。按照指挥部的命令,此番分小队搜索,以百里为限。百里之外,随时可能遭遇大股北新军,后方援军鞭长莫及,换作其他小队,就该掉头返回了。但颜幼卿目的地在徐家坳,刘达先有杨元绍私下命令,全力配合,故并不停止,继续往北前进。士兵们不知内情,路上吃野味抓败兵,诸事顺利,士气高涨,竟是一鼓作气,又走了两天工夫,距离三溪口地界只剩了十几里地。幸亏这条路并非主道,小城北新军驻军早已尽数调往前线,又有颜幼卿来去如飞,每每先行探路,可说无惊无险。
  然终究是深入敌方地盘,刘达先与颜幼卿越发小心谨慎,完全弃了大路,昼伏夜出,缓慢行进。士兵当中有机灵的,这才品出些滋味来。刘达先按照杨元绍吩咐,道是机密重任,事成重赏,反叫这些人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颜幼卿装扮成投亲的路人,问明路径,带领一行人避开村镇,在通往徐家坳路途附近一处野树林内驻扎。此时距离他离开铜山驻地,已经过去一个星期。颜幼卿并不着急。海州港至三溪口,同样是二百余里。徐兄与杜兄带着箱箧,又要时时警惕危险,书生出行,哪怕有车代步,也未必能快过士兵行军速度。
  刘达先选好驻扎地方,安置手下,颜幼卿则悄悄独自离队疾行。路上问了几回,因外头正在打仗的缘故,村人无不警惕戒备,竟是回回碰了钉子。终于想起兜里还有几颗吃剩下的薄荷糖,遂专找玩耍的孩童询问,总算准确找到徐家坳位置,且得知确实有远客刚刚抵达,留在村长家里。遂再不迟疑,叫得了糖的小孩直接领自己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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