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春天里江南艺专在茜园成功举办首场画展,又赢了与保守派卫道士的官司,此地便成为文艺界新锐汇集之所。同声诗画社创办数月,名声初显,每逢周末沙龙,能诗擅画的青年男女汇集于此,声势颇为可观。
徐文约是第一次来,看见园内西洋建筑配江南园林的格局,叹道:“如此东西合璧,兼有水乡之灵秀妩媚,比之其他洋房花园,更见魅力。怨不得这些诗人画家们,喜欢这个地方。”
沙龙已然开始,郑芳芷领着黎映秋以及两个孩子,正在里头听诗画社成员们品评习作。安裕容、颜幼卿则陪同徐文约坐在外边露台上说话。礼拜日茜园客人不少,楼下花园内绅士淑女三五成群,络绎不绝。三人身处露台属于书画社租借的套间,不与其他区域相连。此刻书画社成员都在屋内参加沙龙,露台恰好空出来,倒是方便了他们。
“不止景致好,其他方面也不错。”安裕容说着,扯了扯窗台下的拉绳。不一会儿,便有侍者送上西式茶点,摆放妥当再轻手轻脚退下去。
徐文约喝了一口红茶,靠在椅背上,惬意无比。半晌,方长叹道:“若得长日如此,夫复何求?”
三人心知肚明,此语不过一时感慨。于此南北对峙混战时期,眼前安乐繁华,堪称奢景。
颜幼卿看他一眼。经过这些天休养,文约兄长回来不少肉,与当日瘦得差点脱相的凄惨模样不可同日而语。回想起来,仍旧心有戚戚。
当日与安裕容汇合后,成功歼灭遭遇的北新军小队,颜幼卿便携带配安多芬悄悄脱离队伍,提前赶至铜山大营杨元绍处。两人将药物清点分配明白,颜幼卿不做停留,径直返回申城。而徐文约等随同安裕容滞后几日抵达铜山,略加休整,转身便前往河阳与魏同钧当面交易。为安全起见,杨元绍派刘达先专程护送至河阳司令部。魏同钧手下的两个准尉官费尽心机,终究未能寻得机会截胡,其间种种疑惑憋屈,不必细表。
正是这一趟河阳之行,杜召棠直接投靠了北伐军中炙手可热的魏司令。他自京师来,身上还顶着北方军政府文教司职务,又知道许多祁保善方面最新内幕消息,此番弃暗投明,魏同钧意外惊喜,面子里子俱全,自然欢迎之至。纵使对安裕容兄弟背地里的小动作暗藏不满,也都宽宏大量不再计较。
待得徐文约离开河阳,抵达申城,距离中秋后安、颜二人出发接应他,已然过去将近一个月。
“唉,不知召棠乍入军营,状况如何。外祖父大人始终惦记着叫他到申城来,别的不说,总要一家子聚齐了过个年。”徐文约与这位表内兄一路南逃,端的是同生共死,结下深厚情谊,心知他身为杜家长子,此番虽说为家族出头,也顺带给自己夫妻及兄弟以庇护,难免惭愧惦念。
安裕容安慰道:“此前我与文约兄也提过,这位魏司令是十分爱惜羽毛之人,表面行事颇有几分儒将风度——此一点比起祁保善更为明显。况且北伐军正是缺人的时候,杜兄以嘉宾身份入幕僚,在后方做做参谋事务,不说多么风光,安全想必无虞。”话锋一转,“倒是文约兄你,这些天日日在外奔忙,急于谋事,要我说,实不必如此急迫。”
徐文约甫至申城,安、颜二人曾邀他一起做舶来品生意,他却没有答应。一者不愿平白占兄弟便宜,二者直接经营生意并非他所喜欢与擅长,心里仍惦记着做报业,歇了没两天,便四处联络,寻找机会。
颜幼卿帮忙劝道:“这边冷起来也快得很,还有一个月学堂便放寒假了,文约兄不如好生休息,有什么打算,年后再说。”
安裕容点头:“幼卿说的是。自去岁我与幼卿离开海津南下,这一年多来文约兄辛苦操劳,着实不易。年底谁家不忙着结算收工?连战事都暂且停歇了。不如等开春再说,届时不论是寻个合适的东家,还是自己重起炉灶,办报办杂志,都不是难事。”
徐文约低声道:“我算什么辛苦?之前京师海津两地来回,不过是些琐碎。南来路上虽耽搁许久,终究运气好的时候居多,谈不上遭罪。倒是你们两个,跟着尚先生……唉……幸亏你二人福大命大,只可惜……”抹一把脸,抛开杂乱思绪,“咳,不提这些,幼卿说还有一个月学堂便放寒假,这边学堂怎的放这么早?”
安裕容解释道:“革命党政府近日颁布公告,鼓励民众过新历年,不过旧历年,故实行新的学校校历,元旦前夕放寒假,一月末开学,旧历年期间照常上工上学。”话语间略带嘲讽,“政府为北伐运动壮声势,创造了若干新气象,此乃其一。”
“这……不大容易施行罢?”
“无非发号施令而已,有什么容易不容易。老百姓该怎样还怎样,只是学堂、工厂、商号等定要遵照执行。所以幼卿才劝你,索性多歇一个月。尚先生在清湾镇留下一座小庄园,我们打算到那里过新年。文约兄和嫂子若不去凑杜家的热闹,不如与我们同行?”
徐文约听他提及尚古之,道:“既是尚先生故居,自当前去瞻仰。”
安裕容道:“什么瞻仰不瞻仰,尚先生为人不重虚礼,不在乎这个。是一所休闲别庄,乃先生遗赠,当初借给我们暂住,临终前大概还惦念着我们兄弟没地方落脚,竟特地嘱咐了此事。你要愿意去,他泉下有知,定然欢迎。”
徐文约忍不住又叹一口气:“一代大贤,一面之缘竟成永诀,憾甚!憾甚!”问起尚古之埋骨之地,决意择日前去祭拜。顺势细问这一年多来安、颜二人在南边的许多内情。
主要是两位兄长谈话,颜幼卿一旁倾听,偶尔牵涉到自己经手的人与事,回复几句。手里得闲,把碟子上配红茶的方糖搭积木般一颗颗垒叠起来,不知不觉立了根高高的螺旋柱。
徐文约与安裕容正说到当前局势:“眼下南北相争,谁输谁赢,众说纷纭。要我说,哪里有什么输赢?两败俱伤而已。干戈寥落,山河破碎,何来赢家?”
随着他的话音,“哗啦”一声响,方糖柱瞬间倒塌,散落满盘。却是安裕容按捺不住手痒,碰动了其中一颗。颜幼卿瞪他一眼,恰听见徐文约几句话,再兴不起重新垒叠的兴致,罢手靠在椅背上,望着楼下花园发呆。
三人一时尽皆沉默。安裕容提起茶壶,将半空的杯子添满。
忽闻室内传出阵阵欢快笑声,徐文约叹道:“还是年轻好啊,无忧无虑。”
安裕容忽地站起身:“这说的什么丧气话,你我也不老哇。”拉起颜幼卿的手,“走,我们也进去凑凑热闹。”顺手扯扯拉绳,叫来侍者,做东给书画社沙龙添些茶点。
三人进到室内,正好侍者送上新做的饮料吃食,遂引得一阵欢呼。书画社成员本约定轮流做东,但搞文艺是一桩十分费钱的事业,即便家境好,手头也没有多少余钱。茜园主人在房租上给了沙龙极低的优惠,其余消费可不打折扣。众位年轻男女,这时端了高馡蛋糕之类,纷纷开玩笑,感谢大玉老板小玉老板恩德,连徐文约也赚了好几声“老板”。
徐文约常年与文化人打交道,看见这些年轻的诗人画家,不免倍感亲切,十分自来熟地问道:“你们刚才笑得高兴,不知是谁说了什么高明的笑话?”
被他正经一问,好些人倒不好意思了。今日谢鲲鹏不在,蓝靖如为头,回复道:“是编了几句顺口溜,讽刺大学校园里不良风气,粗糙得很,自娱自乐罢了。”
郑芳芷凑趣笑道:“蓝先生但讲无妨,二位玉老板和这位徐老板,皆是开明随和之人。皞儿华儿在里间画画,不必顾忌。原本就是你们放松玩乐的时间,没得叫我们几个外人扫了兴。”蓝靖如是夏新中学美术教员,郑芳芷便随孩子们称一声”先生“,以示尊重。
蓝靖如腼腆一笑,道:“芳芷姐这般说,那小加你便献丑罢?”
那被称作小加的男青年也笑了,站起来清了清嗓子,拿出朗诵诗歌的架势,大声道:“大学堂,多稀奇,跳跳交谊舞,念念ABC。交学费,不念书,每天打麻雀,日日追密斯。扑克牌,咖啡馆,喝杯红绿酒,玩玩女店员。……”
一首打油诗未曾读完,众人又嘻嘻哈哈笑起来。徐文约道:“此诗明白晓畅,朗朗上口,戏谑之外针砭时弊,颇合镜轩先生‘我手写我口’之精神。”
小加连称不敢:“哪里当得起先生如此赞誉,不过游戏之作,难登大雅之堂。便是我们诗画社社刊也不肯要的。”
蓝靖如道:“哪里是我们不给你登?分明是你自己怕挨揍,不敢登出来。”
一众青年男女便又笑闹起来。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又有郑芳芷从旁解说,徐文约三人才知诗画社最近流行写讽刺白话诗。这个东西一旦有人开了头,便如同传染疾病般疾速扩散开来,竟发掘了几个善于刺贪刺虐的人才。便是蓝靖如自己,也耐不住手痒,写了首白话新诗,将政府新出台之强改寒假日期政令讽刺一番。中有一节如下:
“你叫上学的早一月过冬,
”上工的早一月过冬,
“行商的早一月过冬,
“你可使唤得动天公?
叫他颠倒了季节与晨昏?”
登在社刊《同声》杂志上,引得许多人拍手叫好。
颜幼卿与蓝靖如关系不错,见他们提起社刊,心下一动,忽道:“靖如,你不是一直想找人请教如何与书局合作,扩大《同声》杂志发行之事?”
蓝靖如喜道:“正是,你有门路?”
安裕容插话:“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一指徐文约,“这位徐老板,乃是海津《时闻尽览》报社社长,出身江宁《时闻尽览》总部。你找他问书局发行杂志之事,正是问到人家饭碗里去了。”
徐文约闻言,顿时兴趣十足:“你们的社刊,可否叫徐某人也拜读拜读?”
第88章 死生何足道
“时下盛行之报纸杂志,以创立者论,不外乎两种。或为西人创办,或为夏人主持。前者多雇佣夏人为其服务,旨在通内外之情,载远近之事,以丰富广阔见长。后者则五花八门,山头林立。有人求名,有人图利;有人为大张爪牙耳目,有人为立一己之说,也有人不过为娱乐世俗,哗众取宠。未知贵社欲扩大《同声》杂志发行,所求为何?”
徐文约滔滔论罢,夹起一只鸡茸笋丝春卷,悠悠然吃起来。谈及自己的老本行,意态从容,颇有指点江山之自信。此前他与蓝靖如简单交流一番,双方均觉惊喜,正是瞌睡有人送枕头,恰到好处。遂择日不如撞日,蓝靖如一个电话叫来了谢鲲鹏,加上安裕容、颜幼卿一行,转移至茜园内本埠菜馆,要了个无人打扰的雅间,共进午餐,以深入商讨合作事宜。
“同声同声,‘处异而相应,未见而相亲’。发行杂志的目的,与我们创办社团的目的一致,为的是普及艺术,寻觅知音,共同钻研,共谋进步。”谢鲲鹏身为社长,兼出身优越,比起诗画双绝大才子蓝靖如更加意气风发,几句话说得掷地有声。
徐文约一笑:“哦,如此说来,你们的社刊发行,不必考虑盈利之事?”
蓝靖如插话道:“社刊还能有盈利?《同声》杂志现如今印了不到十期,都是阿鲲自己贴钱。”
“海津一份小小的闲谈杂报,尚且盈利不菲,何况申城地方更大,民众识文断字者更众?如诗画类专门文艺刊物,市面上罕见得很。若是做好了,如何不盈利?”
“不必考虑盈利之事。”谢鲲鹏接过徐文约的话,“如《六合丛谈》、《新拍案》、《广闻》之类,今日无头女尸,明日怀春少妇,不是大小姐私奔,便是如夫人扶正,不识字的贩夫走卒、歌女流莺也要追着买,请人念来听。再不然像《国粹周刊》、《温故》、《复兴》之流,古板守旧,成日做着倒退二百年回去伺候皇帝的梦,发行量愈大,流毒愈广,专供一帮子捧臭脚的遗老遗少意/淫,亦不曾缺人出银子捧场。《同声》当是一片净土,与上述各种刊物尽皆不同。我等既为高雅志趣而集结,自当期待读者因高雅志趣而汇聚。”
徐文约见谢鲲鹏全然视钱财如粪土的慷慨模样,笑道:“听君一席话,豁然开朗。谢先生点评犀利,可见为此做了许多功课。若不为盈利,只求扩大发行,岂非容易得很?减价便是了。眼下各家报纸,多为三分五分一期,杂志最高卖到一角五分。只要比别家便宜半分一分,自有人青睐。只是自己贴钱印刷,终非长久之计。来日发行量上去了,还须寻思别的途径,获取进项。”
安裕容道:“这个徐兄倒不必过于担心。谢鲲鹏家里有自己的造纸实业,长辈亦十分支持他从事文艺事业,金钱上的支援想来雄厚得很。”
谢鲲鹏面上颇为得意,话却说得谦逊:“玉先生谬赞,不过是自家几个小作坊。但家里对于我做文艺,确实是全力支持的。”
徐文约立时明白了。向来商贾之家慕风雅,支持子弟结交清贵之士,不失为一条终南捷径。更别说谢鲲鹏于新诗西画方面天资不凡,想必很得申城一些文艺界人士赏识。
“哪里只是几个小作坊?前些日子我们去参观了新近引入的西洋机器,堪称大开眼界。几位先生,如今江南市面上最好用的竹纸、尖头纸、玉扣纸,都是阿鲲家里工厂制造的。”蓝靖如补充道。
谢鲲鹏郑重道:“家里虽然支持我,也仅止于金钱方面。为杂志写稿撰文,我们社内同仁没有不行的。但印刷发行方面经营调度,却少个懂行可靠,能实务管理的长者。如蒙徐先生不弃,协助我等扩大《同声》之发行,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