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邑城火车站位于北门外,建好不过几年光景,规模很小,设施简陋。申津铁路虽于此经过,然而停靠的客运车非常少。另有两条专门的货运线路途经此处。兖州矿产资源丰富,这两条货运铁路由几家盘踞北方的老牌列强共同投资,只要保证他们的利益,并不在乎实际掌管在何人手里。
安裕容等人到达车站,约翰逊、阿克曼及科斯塔三位前人质代表,现观察团成员,已经在车站等着送行。寒暄问候过,离列车预计进站时间便只剩下不到半小时。几十人挤在狭窄的月台上,给平素冷清的小站带来一片喧嚣热闹。安裕容环顾四周,除去等待上车的人质及陪同人员,还有少数如徐文约一般顺道离开的记者。至于前来送行的,则有总长手下官员和领事馆的工作人员。远处几排执枪士兵,是总长从京师带过来的人,既不属于丘百战的地方警备队,也不属于傅中宵的护国独立军。
安裕容注意到约翰逊等人都是骑马来的。科斯塔告诉他火车站旁边即是骡马行。这几天观察团在城里巡视,临时向老板租借的。说是租借,老板根本不收钱,且每日按时按量将草料送上门,令他对华夏民众的友好善良深为感动。
安裕容干笑几声敷衍过去。望着那匹马,心中忽地冒出一个念头。
火车鸣笛声遥遥传来,几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踮足翘首。尤其对于人质而言,唯有上了列车,彻底离开被圈禁两个月的牢笼所在地,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安全。许多人脸上露出情不自禁的激动表情。
安裕容却无法投入其中。他看到身边女人孩子和其他人一样,不由自主地露出企盼神情。也许他们对于自己的亲人有着无与伦比的信心,自从安裕容转告他们,颜幼卿将稍后赶到寿丘会合,三人便默然接受,不曾提出任何疑议。安裕容又想起那一天入夜后,颜幼卿将捆扎好的东西扛上肩膀,一个纵身跃过墙头,转眼间消失不见踪影,半句多余的话也没有。每每想起就无法控制地心中担忧,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得实在多余,索性使劲儿忍着不去想。
谁知就在这一刻,随着鸣笛声越来越近,视线中的钢盔长龙越来越清晰,心里那个冲动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
诚然,这里的所有人都安全了。只除了冒险回头去救人的那一个。那个细瘦的少年,本该匿身此地,与在场诸人一同脱离困境,可他偏要做默默无闻的孤胆英雄。
安裕容一把拉住徐文约胳膊,附耳低声道:“徐兄,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要办,拜托你帮我在路上照应这三位,到寿丘车站等我。”
徐文约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跑去科斯塔面前:“科斯塔先生,这匹马让给我吧。我给你五块银元,赔给骡马行老板,他应该不亏了。”
科斯塔莫名其妙:“让给你,当然可以。不用你给钱,算我送你的。不过你要这匹马做什么?你不该立刻上车了么?”
“我不上车了,办点别的事。”安裕容翻身上马。他很庆幸自小练就的骑射功夫,即使荒废许久,亦不至太过生疏。
这时车已进站,徐文约在那边急得跳起来挥手:“安贤弟!安裕容!”
安裕容也冲他们挥手:“上车吧!我事情办妥就去找你,最迟不过中秋左右。拜托了,徐兄!”
人群涌动,那母子三人这才发现安裕容不在跟前,目光四处搜寻。徐文约无可奈何,勉强解释几句,领着他们跟随众人排队登车。那三人面色惶惑,终于还是进了车厢落座。
列车缓缓启动,安裕容调转马头,冲科斯塔等人招呼一声,也不管别人如何诧异,便往月台尽头奔去。奚邑不过一个小站,月台两端并无遮拦,连接着大片野地,直接就可以绕出车站去。
前来护送人质的士兵都排在车站通往城门方向,虽然看见他独自脱离人群,觉得奇怪,但见送行者们并无骚动,便不再管。安裕容原本也没打算进城,纵马飞驰一段,上了城外大道,停下来想了想。
仙台山位于奚邑城东南,而车站坐落在北门外。如今奚邑城里是傅中宵的天下,颜幼卿救了人出来,必然不会选择先前洋人质下山进城的路。他带着拖累,肯定也不会抄什么荒僻捷径。最有可能,倒是走开始从列车上被劫下来后,人质和匪兵们一起上山的那条路,方便且安全。进山去迎,安裕容自问做不到,多半要迷失在山里,但等在下山必经的道口,例如当初丘百战队长伏击匪兵的位置,安裕容觉得还挺有把握。不过是顺铁轨往南走,回到被劫持的河滩附近,没什么难的。
算算日子,颜幼卿八月初七趁夜离开,今天已是八月十一。若无意外,他单身上山,速度应该快得很,下山时大概会慢不少。不过再怎么慢,两三日后也该到山脚下了。安裕容骑在马上,辨明方向,沿着铁轨悠然往南而去。
安裕容在仙台山下等了三天。对于自己冲动下的这番莫名之举,第一天就后悔并自嘲过了。中途放弃,势必再多后悔并自嘲一回,实在不是他做事的风格。于是心中定下三天为期,决意坚持到底。若三天期满,接不到人,那是没有缘分,就此作罢便了。
他虽然来得仓促,幸亏口袋里有钱,离开车站不远就想起来,买了必需的食物用品。顺利寻到当初丘百战队长伏击处的小山坡,临时安营扎寨。
他既下定了决心,也就没把这三天辛苦放在心上。只觉得前有颜少侠路见不平挺身而出,后有安大侠慷慨援手拔刀相助,那关在壶嘴岩洞里的几个人质简直洪福齐天。又觉着安大侠浪迹江湖许多年仍能保持义薄云天初心不改,着实难能可贵……
小山坡上的树莓被前些日子几场雨打得七零八落,枝叶丛中还留下几颗,饱满红艳,瞅着叫人流口水。安裕容半蹲在树丛前,睁大眼睛仔细翻找,小心摘下一捧,一颗接一颗塞进嘴里,十分享受。
忽听身后有人道:“安……先生?”声音不大,语气迟疑,仿佛不敢相信。
安裕容转过身,笑了:“果然是你!太好了,总算我没白等。”
“安先生特地在此等我?”颜幼卿仍是一脸不敢置信。
“不为等你,我还能在这干什么?”
“先生特地来此等我……”颜幼卿脸色一变,“是出了什么意外?”
安裕容明白他误解了,赶忙道:“没有没有。他们已经上车了,我拜托了十分可靠的朋友,肯定把他们送到地方。我就是不放心你。你一个人,势单力薄的……”
瞧见颜幼卿背上背着个小孩,身后还跟着几人,个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道:“先在这歇会儿吧。你过来的时候只带了吃的,我这里备了几件衣裳,大小都有,你叫他们凑合换上。”说罢,将手里剩下的树莓一分为二,一半倒在颜幼卿手心,一半塞给他背上的小孩。
颜幼卿还有点没回过神,愣愣看着地上安裕容摆弄出来的东西,冲身后几人道:“你们去换衣裳。”欲将小孩放下,才发觉手不得空,一把塞进嘴里。咽下肚才意识到是什么。将背上小孩拎到地上,看见那孩子两颊鼓鼓,嘴角淌着树莓汁,忽然就有点脸热。
颜幼卿带出来的人共五个,年纪不等。安裕容仔细观察一番,断定那孩子和两个半大少年是主要人质,而另外两个则是跟随伺候的下人。几个人神情都有些畏怯,说什么做什么,行动间有如木偶。
他问颜幼卿:“一路上还顺利么?”
颜幼卿沉声道:“有一个老的,我去的时候就剩一口气,没救过来。”
安裕容拍拍他肩膀:“你已经尽力了,不要自责。”
颜幼卿点点头,忽又问:“先生怎知我们会从此处下山?”
安裕容一笑:“猜的。”一句心有灵犀差点脱口而出,不知为何又咽了回去。
等那几人换好衣裳,又吃了点东西,不敢耽搁太久,起身继续前进。因立秋前后下过雨,河水深了不少。多亏安裕容骑了马来,才全部安全带到对岸。
望着当日列队搜身的河滩,安裕容有点儿感慨。正要问颜幼卿接下来如何行进,便听他道:“从此处往前直行,以你们的脚程,小半日便可见到铁路。横过铁路再往前几里,就是大道。往北通向奚邑,往南通向合阳。这两块大洋,给你们做路费,吃的也拿着,这就出发罢。天黑前应该能赶上大道,运气好的话,还能雇上车辆回去。”
那几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位双手接过银元,跪地拜谢:“多谢恩人,大恩大德,不知如何回报……”其余几人亦纷纷跪倒,叩头谢恩。
颜幼卿侧身避让:“不必如此,你等路上多加小心。”
那人又冲安裕容也拜了两拜。几天相处,多少知道恩人脾气,不敢啰嗦,带着自家小主人走了。
安裕容跨上马背,冲颜幼卿伸出一只手:“上来。”
颜幼卿犹豫一瞬,似乎别无他选。上前几步,连镫子也不用,单掌在马鞍后端一撑,便飞跃上去,坐在了安裕容身后。这姿势完全出乎安裕容预料,挤得他上半身往前一倾,无奈之下只好尽量向前挪了挪位置。好在此马本是科斯塔先生坐骑,为了适应老先生的大肚子,配的是最大号马鞍,他两个挤在一块,倒也不难受。
安裕容有点哭笑不得:“你说你那点小个子,坐我前头不是正好?难不成还不好意思么?”
身后人没说话,倒似是当真不好意思了。
安裕容岔开话题:“就凭那几个自己回合阳,能行么?”
“我只能把他们送到这里,后边如何,且看运气罢。”沉默一会儿,颜幼卿解释道,“方圆百里的流寇匪帮,都被傅中宵收拢了。只要不往奚邑去,应当不会出什么乱子。”
安裕容忽然想到一事,念头转了转,忍不住说出口:“幼卿,若是你嫂嫂侄儿没能跟随洋人一同下山安置,这几个人你怕是想救也救不了吧。”
这回沉默的时间更长。安裕容道:“你别误会。只是我先前以为你会把他们多送一程。你已经考虑得非常周到了,换了别人,定然没你做得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圣人齐家然后治国平天下。我很庆幸,当初答应了给你帮忙。”
颜幼卿终于开口道:“若无先生援手,嫂嫂三人无处安身,不得已之下,此事也只能算了。如今既然力所能及,不过是尽力而已。没有什么。”
两人贴得极近,对方说话时气息清晰地烙在脊背上,烫得安裕容不由自主挺了挺身,又不着痕迹往前挪了挪。
“是这个道理。我称你一声幼卿,你也别先生来先生去了。我比你虚长六岁,你认我做个兄长如何?”
几个呼吸之后,安裕容听见对方道:“安兄。”
“我表字峻轩。”
又过了几个呼吸,安裕容如愿以偿等来一声“峻轩兄”。
心情无端爽快起来,道:“忘了问你,你那嫂嫂跟侄儿,是亲的呢,还是认的?”
“是亲的。我有嫡亲兄长,名唤颜伯卿。”颜幼卿顿了顿,才道,“那四当家的位子,本是他的。两年前兄长病逝,傅中宵硬把这位子给了我。”
“你这么好用一个保镖,他当然得想方设法留下来。”安裕容也不怕冒昧,得了对方一句“峻轩兄”,俨然拿自己当亲人,又问:“你嫡亲的兄长,怎会带着妻儿兄弟投了匪帮?”
半晌没听见回复,安裕容有点后悔问急了,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方便说也没关系。”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不过是家道中落,难以自保。最终沦落到与匪徒为伍,说起来未免无奈难堪。况且时日久远,当时我年少不懂事,也记不得多少。”
安裕容原本便猜测他是良家子弟,听他如此说,果然背后有一段隐痛故事。可惜关系仍不够亲近,再问估计也问不出什么,转而旁敲侧击,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虽是两人共乘,马的速度也比步行要快得多。当夜在途中一处小镇歇了,次日恰是十五中秋,两人赶到寿丘车站,在旅客留言板上寻得徐文约留下的讯息,抵达旅馆时,正赶上吃早饭。
徐文约是个斯文细致人,把那母子三人照顾得相当好,且十分注意分寸礼数。双方相处甚是融洽。他先前从安裕容处听得一些经过,对颜幼卿亦颇为关心。颜幼卿与他不熟,偏又平白受了许多恩惠,对于徐文约提的问题,总拉不下脸面拒绝。结果导致不少安裕容想问却没问出来的事,被徐文约一顿早饭工夫差不多全问明白了。
安裕容心情复杂,一边听一边连吃了两大碗炝锅面条。听到颜幼卿说要送嫂嫂侄儿前往寿丘百里之外双清镇,投奔嫂嫂娘家。地方偏辟,车驿不通,大概还得步行走个三五日。不及细思,顺口道:“不如我送你们?反正也没什么事。”
“不用了。怎么好再劳烦安兄。”颜幼卿答得飞快,“安兄路上耽搁这许久,家里人想必早已十分惦念,怎敢再因些须小事误了安兄的行程。”
到了人前,“峻轩兄”三字便再没出现。安裕容心里有点遗憾,也知道不能勉强,口里道:“实不相瞒,我乃孤家寡人一个,并无固定去处。回去海津,不过因为亡母葬在那里。还真谈不上耽搁不耽搁。”
“确实不敢劳烦安兄。”颜幼卿抬头看他一眼,露出为难神色,“乡下地方,荒僻得很。多年没去过,也不知如今状况如何。安兄好意心领了,只是……”
“算了算了,是我多管闲事。”安裕容挥手。心里也觉得自己这几天有点头脑发昏,动不动就言行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