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师傅手腕轻晃,铁环开始转动,自慢而快,越来越急。那一圈五彩玻璃碗渐飘渐高,终成为一片彩虹幻影,无比炫目。人群中爆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表演顶灯的兄弟俩毕竟是老江湖,见此情景,并未慌乱,照样有条不紊演起来。上场的都明白,越是新奇的节目,往往难度越大,风险越高。不到最后,谁也不能说一定会赢。
为了在高跷上演好水火流星,不但行头分量减轻了,动作也有所改动,一些太过繁琐的变化便省减掉了。时间上却又不能比对方的顶灯短太多,因此事先做了编排:先上水流星,再上火流星,最后重上一轮水流星,加几个难度大的动作收尾。
第一轮水流星顺利结束,赢得彩声震天。等到崔师傅亮出火流星,指间藏着火种,单手划过,飞快地点燃十个铜碗。大白日里也能看得见火焰翻飞,果真如一圈流星在空中飞舞,观者情绪更是高昂。坐在露台上的贵人们都忍不住鼓掌叫好,几个好奇的洋人情不自禁站起来,从栏杆边上探身出去,只为看得更清楚些。
胡大善人面上大觉有光,一面看,一面不忘向王掌柜点头表示夸赞。
颜幼卿贴在角落里,看得正高兴。忽然目光一凛,上前两步,身体前倾,顺手拨开占据了栏杆主位的那个洋人。洋人身材比他高大得多,却随着他的动作不由自主让到旁边。似乎被这小伙计没礼貌的举动惹恼了,皱起眉头。他还没开口说话,王贵和与胡闵行都注意到了这边动静。王掌柜赶忙道:“幼卿,怎么回事?你是怕洋大人这么站着不稳当么?”颜幼卿回头,似乎根本没听到他说话,表情凝重,眼睛往几案上迅速扫过,一个箭步迈过来,动作飞快,抄起所有盛放果品的西洋金边玻璃盘子,堆成一叠托在手里。盘子里许多吃食,顿时尽数散落在案上,一片狼藉。
众人吓一大跳,谁都没反应过来阻止他。胡闵行神色一变,正要开口呵斥,却见他托着那一大叠十来个盘子,直接窜上栏杆,飞身便扑了出去。胡大善人一声呵斥就此噎在嗓子眼,和旁边其他人一样,惊呆在当场。
就见颜幼卿飞扑向侧前方另一家店铺,脚尖在二楼翘起的檐角上一点,人在半空,左手抱着整叠玻璃盘,右手单抽出一个,伸展胳膊,往空中一兜,接住了一只正燃着火苗飞过来的小铜碗。他将那托住小铜碗的玻璃盘顺手搁在这家栏柱上,身形闪动,轻盈如燕子,瞬间扑向另一个方向。
站在自家露台上的胡闵行王贵和等人,这才发现不知何故,那火流星上的小铜碗竟然脱离绳索,向四面飞射出去。观众中有那眼神好的,看见火苗蹿上了拴系铜碗的绳索,不过数息之间,又有几根绳索先后烧断,铜碗失去控制,飞射而出。
颜幼卿快如闪电,众人看不清他模样,只见一道青色掠影在屋檐、围栏、旗杆、石柱之间纵横。随着那身影挪移,一个个托住铜碗的玻璃盘被放置在不同方位,火苗跃动间,居然叫人觉着错落有致。有些不明所以的观众以为是特地加演的惊险节目,竟齐齐吆喝着鼓起掌来。唯有王贵和等人心里明白是出了意外,若无颜幼卿下场拦截,那燃烧着的铜碗四处乱飞,后果端的不堪设想。广源商行露台上所有知情者都绷紧了弦,死死盯住场中,不敢稍有异动。
第一个铜碗飞脱,崔师傅便察觉不对,马上放慢了速度。因绳索易燃,末端皆连接了一段细铜丝。碗中火油多少亦经过了严格计算,以控制火苗大小和燃烧时间。火会顺着铜丝烧上绳索,必定是行头出了问题。崔师傅急出一身冷汗,却无法可想。发现颜幼卿举动,惊喜交加,同时也愈加小心控制,只求对方能及时接住所有飞脱的铜碗。
最后一根绳索眼看就要烧断,因铁环已不再快速转动,铜碗在崔师傅面前数尺跌落,而颜幼卿却还在另一边。崔师傅心想实在来不及,哪怕拿手硬接也必须得捞住。便听颜幼卿轻叱一声:“崔师傅!”一只金边大玻璃盘子打着旋儿飞过来。崔师傅下盘功夫果然了得,抄手接住,踩着高跷连上两步,让那只铜碗又准又稳落在盘中。
这几下说来复杂,在观者眼中,不过瞬间而已,众人无不惊得屏息僵立,目瞪口呆。
崔师傅不愧是多年老江湖,内心惊涛骇浪,面上却几乎不显,端着盘子四方作揖,装出一副胸有成竹模样。被这一套惊险表演震住的观众们才回过神来,顿时彩声雷动。
旁边表演顶灯的人马因被飞出去的铜碗吓住,中途停下没动。都是江湖行家,到这时候哪里还看不出猫腻。奈何对方表面上圆得毫无破绽,非要捅穿说出来,没准还要被不明就里的围观群众起哄。再说对方明摆着有一流高手坐镇。虽说真正武术大家不下场,是不成文的规矩,但人家有面子请得动,能奈他何?
按照预先排练,还有一套水流星要演。崔师傅见顶灯人马摆出阵势,接着演起来,自然没有这时候下场的道理。那负责递行头的伙计早吓得三魂七魄去了大半,手抖腿软提溜不起来。颜幼卿走过去,拎起水流星,快速又细致地检查一番,为崔师傅换下了手里光秃秃的铁环。崔师傅顾不得惊叹他的身手,简直感激涕零,一边道谢一边接过行头。
为了接住那几只喷火乱飞的铜碗,颜幼卿可说使出了浑身解数,这时候才觉出有些后怕,棉袍里头的单衣湿透了整一层。他站在场中,等一轮高跷全部演完,才与崔师傅一同回到广源商行自家铺面。王贵和早站在门前,这时立刻将二人引入后堂,连带那递行头的伙计一起。来到后堂偏厅,竟是胡闵行亲自等在那里。
王贵和脸色铁青:“崔师傅,刚才是怎么回事?”
崔师傅一脸惭愧:“回禀掌柜的,在下实在不知是怎么回事。那火焰竟会自铜丝燃上绳索,只能是行头被做了手脚……”他抬头看了颜幼卿一眼。经手行头的人,除了他自己和那名伙计,剩下的就是颜幼卿。他不愿拖颜幼卿下水,却又无可避免。
颜幼卿见他犹豫着不往下说,遂道:“最有可能,是火油被人抹到了铜丝和绳索上。这动作眨眼工夫便能做到。火油色浅,急切间无从分辨,若非事故发生,恐怕没人能够察觉。”
崔师傅接道:“正是如此。”
王掌柜还要说什么,被胡闵行挥手止住,神色温和道:“崔师傅,幼卿,二位辛苦了。多亏二位技艺高超,化险为夷,胡某十分感激。二位的功劳,胡某记下了。”说到这,脸色一变,声音也冷下来,“只是此事干系重大,还须劳烦二位协助王掌柜,仔细查探,究竟哪些人有机会设下如此险恶阴谋,不单要害我广源商行,还要牵连无辜,实在可恨。抱歉客人尚在等我,这边就有劳你们。贵和,一有线索,马上来报给我。”
送走胡闵行,王掌柜立刻审问那负责递行头的伙计。伙计吓得眼泪鼻涕一把接一把,语无伦次说不清楚。崔师傅与颜幼卿两人在边上合计,过筛子般将这几日有机会接触到水火流星行头的人挨个点过去。那伙计终于冷静些了,忽然大叫一声:“啊!掌柜的,我想起来了!就在崔师傅绑高跷的时候,我一个人拎着两套行头,正好小吴在旁边,看我不方便,帮忙提溜了一会儿。他帮我拿的,正是火流星!”
三月二十三皇会正日子,与下河口热闹喧天的情景相比,旧城西南角外薪铺后街则显得格外冷清。其中一所宅院,门前挂块木牌子,上边刻印了几个朱红色大字:《时闻尽览》海津分社。
薪铺后街,顾名思义,位于薪铺街后头。前朝初年,薪铺街一带聚集了许多做柴炭生意的店面,后来发展到兼营粮油布帛,俨然海津城内仅次于下河口的繁华地段。而薪铺后街于闹中取静,便利舒适,遂成为许多达官贵人置宅之选。可惜世事变迁,曾经的前朝权贵烟消云散,宅子也纷纷变卖易主。徐文约运气不错,以十分划算的价钱,从一个老太监的远方侄子手里买下了这所宽敞气派的院落。
依徐文约心底的想法,若能在上河湾租界区中谋得一处地方,最好不过。可惜进租界门槛不是一般的高。他已经得了黎映秋外祖杜家不少助力,实在不好意思再开口。这薪铺后街恰好处于旧城边上,离上河湾下河口都不算远,最终决定将报社安在此处。
安裕容背着双手,欣赏院墙镂窗和门廊檐柱上精美的砖雕。望见横梁角上一只燕巢,咏叹道:“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徐文约正往院中石桌上摆茶杯茶壶,笑道:“你倒是好雅兴。你既不去娘娘庙瞧热闹,有工夫来我这里闲晃,不如抓紧时间,多写几回《仙台山历险记》。”
他总觉得安裕容这诗念得意味深长,仔细端详,又仿佛纯粹即景抒情,泛泛而发。说起来,相识也快要一年了,因缘际会,彼此可说已经成了同甘共苦的知己好友。但有机会见面,谈天说地,十分相投。然而几乎从未听对方正经提过身世。除去听说拜祭了一回亡母,没见过半个亲戚故人出现。按说有母亲安葬在此,怎么也不该彻底孤家寡人一个才对。况且,只要不是故意促狭淘气,自己这兄弟论才学谈吐,风姿气度,足可媲美第一等世家子弟。那旧时王谢的感慨,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安裕容听他催稿,也笑了:“小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文思敏捷倚马可待,徐兄何必杞人忧天?徐兄若答应将圣西女中的招生广告免费连登三期,不但《仙台山历险记》保证按时供稿,小生还有尚在腹中酝酿的《西洋奇风异俗录》,同样让给徐兄独家连载。”
徐文约不由得笑骂:“你个雁过拔毛的骑墙派!当初不是你自己说的?《仙台山历险记》明明就是我替你给颜幼卿帮忙的谢礼。等到报社开张,倒成了你送我的贺礼,说什么为了兄弟,豁出脸面拉人气。如今又成了你占便宜的筹码了,我不给你免费登广告,你还打算赖帐罢工不成?一份稿子卖三回,我看你为了你家洋老板,才真是豁出脸皮不要了。别废话,愚兄我这会儿捉襟见肘,只出不进,哪里来的广告版面白补贴你?你既然这般热心教育,为国民谋福利,不如把你的稿费直接折成广告费。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给你打个八折。”
徐文约是个好脾气,这一大通数落下来,虽然开玩笑的意思居多,安裕容也知道是自己脸皮厚到把好好先生也惹急了。讪讪摸了摸鼻子:“我知道你这里有难处,你看我找了那么多老板赞助圣西女中,也没跟你徐社长开过口不是?”
徐文约没好气道:“那可真是多谢你了。”
刚到海津时,安裕容从铁路公司取回自己的大件行李,没地方去,曾经跟着徐文约厮混了两个月。徐文约问过他要不要在报社正式任职,却被委婉拒绝了,只答应写点副刊稿子。然后就看他卖掉了行李中从西洋大陆带回来的稀罕物件,累积起来居然也是一笔小财。安裕容知道约翰逊与科斯塔在海津的去处,上门拜会过一回。两位洋先生听说他没事做,都表示可以推荐职位,也被他拒绝了,拿着变卖东西的那点钱闲散度日。徐文约看见一回,便苦口婆心劝一回。谁知过年前相聚,忽然说找到事做了。原来约翰逊牵线,介绍安裕容认识了一个花旗国来的传教士冈萨雷斯。冈萨雷斯想要在海津办一所女子高中,正是缺人的时候,安裕容便给他做了秘书,陪着他到处化缘,给还没开张的圣西女中拉赞助。
安裕容因此一直忙,这是年后与徐文约头一回见面。看他正经起来,徐文约也就不再挤对,岔开话题道:“也不知道颜幼卿与他的嫂嫂侄儿如何了。”
安裕容一愣,随后道:“寄人篱下,能好到哪里去?”
徐文约便道:“我看他年纪虽轻,行事沉稳有担当,总不至于太坏。”
安裕容嗤一声:“那就是个傻小子。内宅后院,才最是搓摩人。身份不尴不尬的,未必比匪窝里容易。”不欲多说,转移话题,“徐兄,你这茶来了,点心呢?”
徐文约便进屋端点心盘子。这几天为了报道皇会盛况,人手都派出去了,连干杂活的帮佣也不在,去下河口看热闹兼打探消息。徐文约作为社长,只能自我牺牲,留守驻地,等记者们送一手消息回来。
他颇有些惋惜,无法亲眼目睹难得一见的海津皇会。他以为凭安裕容外向的性子,拘在此地多半为了特地与自己作陪,遂端起茶杯致谢。
安裕容道:“不用谢我。我是真不想去。”喝了一口茶,接着道,“我幼时看过一回。景初二十一年,也就是白莲红灯之乱前一年,我八岁,在海津看了平生所见最热闹的一次皇会。那年最出彩的是抬阁会,真个称得上金碧辉煌,花团锦簇。为了讨好太后娘娘,找了个长得极其水灵的五岁小丫头扮西王母,抬着城里城外走了两圈。那年天气也反常,才三月间,日头就毒辣得很。小丫头在上边不吃不喝不动,晒了几个时辰,人都晒虚脱了,最后听说也没救回来。”
徐文约手里正端着茶盏,惊得差点掉地上:“还有这种事?”
“因为这事太不吉利,都怕传出去掉脑袋,当然是死命瞒下了。”安裕容拿过徐文约手里的茶盏,与自己的一并放回桌面,道,“不过是劳民伤财,粉饰太平。有什么好看?”
徐文约被安裕容提及的惨剧吓得不轻,定了定神,才转念想到,既是当时死命瞒住的消息,也不知他哪里知道的?只怕是家中有人身居高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