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数日,王贵和都带着颜幼卿在码头走动。
事实上,整个下河口码头绵延数里,靠外近海一端为海港码头,靠内近河一端为御河码头,中间并无明显分界。曾经船只纵横、洋夏杂处,水上岸边一片混乱。经过海关与本地警备局几番整饬,才慢慢形成规矩。如今外国远洋货轮都停在海港那头,有时太过拥挤,直接就泊在内海湾,有海关的人专门负责指挥检核。远洋货轮排队进入码头卸货,各洋行商行提前收到消息,派出车船在码头等候即可,此即为等货。也有赶时间的,货物不多的,甚至只是路过,临时捎带一些货物到海津的大型货轮,很可能选择不入港口,则须御河码头这边的小货船开过去接应,是为接货。
头几天,颜幼卿跟在王贵和后边,只在码头上等货。
洋货进港,绝大多数都由各国洋行垄断,留给夏人商行的份额相当有限。如广源商行,能与众多外资洋行竞争,在海津舶来品贸易中谋得一席之地,倚仗的是胡闵行早年与某些外国贸易商建立的良好关系。这方面能与广源商行相较量的,不过一家鑫隆商行而已。海津其余老牌夏人商行,做的都是银号当铺盐铁粮油之类的传统生意。然而不论广源还是鑫隆,利润中相当大一部分,都不得不让给供应货品的外国人,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广源商行自有稳定的供货商,货物卸下,其中最贵重的部分,即所谓细货,不会进入码头库房,而是立刻派人送往上河湾圣帕瑞思路总店。颜幼卿接下的,就是这份活儿。细货通常是些珠宝、药物、香料之类,往往数量不多,然而价值高昂。或者独此一份,为某某权贵定购,不可稍有差池。
过了些日子,王贵和开始带着颜幼卿去临时泊在内海湾,不进入港口的外国货船上接货。有时候是事先约好,取了东西就走。有时候是不知哪里得来消息,摸上门去商谈,看合适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也有时候不过纯粹上船碰碰运气。要知道,总会有一些发财心切的投机者,带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外国商品,等待寻找买主。
港口上等来的货,当然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一样样经过海关检核。而内海湾接来的货,可就不一定了。
颜幼卿最近涨了许多知识。比如他已经知道,所谓大夏海关,从前朝时候起,就是由列强公使们推举外国人任总督察及高级官员。而关税收入则由海关直接截留,用于归还朝廷欠款。换言之,海关即列强在华夏的钱袋子是也。
出港口接货,接来的东西,至少一半以上要瞒天过海,避过海关耳目。要么是海关不许带进来的,要么是税金太高,以致削减了太多利润的。
颜幼卿知道海关是怎么回事后,对于逃税这件事,做起来倒是毫无负担。
又过了大约个把月,颜幼卿跟着王贵和,半夜接了一趟货。像这般半夜接货,不仅仅是逃过检核或关税的问题,往往还有更多不可泄漏的机密。
果然,出发之前,王贵和叮嘱道:“这批西药是有人指定等着救急的。洋人那边也才公开售卖,海关还没同意出口到咱们大夏来。”
颜幼卿对西药不陌生,与王贵和一起核对过,一路有惊无险,将东西顺利带回,连夜送到总店管事手里。
如此几番,王贵和对他越发放心。凡是他独自能接送的货物,都不再派其他人跟随。
这一日颜幼卿带着东西刚到总店门前,正遇上一个人从门里迎面出来。他一眼瞥见,当场愣住。待反应过来,那人已经急匆匆赶上电车,再看不见了。颜幼卿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怅然进去。交接完毕,忍不住问管事:“今日东家是不是有客人?”
管事道:“东家哪天没客人?这不,刚走了一个。”
“适才我进门,不巧与一位客人碰了下。不知是否冲撞了东家贵客,心里有些没底。”
“什么样子的客人?”
“二十多岁,个子很高,穿西装,戴礼帽。”
“这一位啊,无妨,他就是来做说客的。”管事与颜幼卿也熟了,顺嘴多说了两句,“这位安先生专来游说大老板,捐助什么女子高中。看在他替洋人办事的份上,老板不好意思拉下脸。这人也有意思,来了一趟又一趟……”
之后几天,颜幼卿有事没事,寻个由头便往总店跑。还总爱在门口附近逗留一阵,悄悄察看大老板有客人进出没有。多亏他本事好,没被人发觉,误当成别有用心的不良分子。功夫不负苦心人,这天听说大老板正在见客,他在店门对面的树下站了没多久,果然看见安裕容走出来。生怕再次当面错过,嗖地一下便窜了过去,正拦在对方面前。
安裕容吓一跳,被商行高级店员模样的人拦住,顾不上追究这人哪里蹦出来的,还以为胡大老板改了主意,当即露出个大大的笑脸。
颜幼卿见他笑得开心,情不自禁也先露出个大大的笑脸。
“怎么,这位小哥,你家胡老板改变主意,答应掏腰包捐助女高了?”
颜幼卿心想他果然没认出自己。莫名其妙又有点儿失落,这人居然真的完全认不出自己了。
“安……”刚说了一个字,忽然心思转变,换了称呼,“峻轩兄。”
安裕容愣了愣,定睛细看。慢慢咧开嘴:“颜幼卿!竟然是你!!哈哈……你怎么,怎么穿成这副样子?哈哈……”
颜幼卿从脸红到脖子根,下面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第18章 故人恩情重
颜幼卿略有些不自在的抻了抻衣襟,旋即意识到自己太过拘谨,只怕被旁人瞧了笑话,赶紧将手放下,虚握拳头放在膝盖上,尽量不动声色地打量桌面摆设与店堂布置。
安裕容坐在他对面,心里一个劲儿告诫自己要忍住,可不能再瞎笑。第一眼实在太过惊讶,眼前形象与以往印象形成的巨大反差带来强烈的滑稽效果,才会不由自主大笑出声。见颜幼卿窘得手足无措,哪里还忍心继续。然而久别重逢的喜悦压也压不住,又怕再次笑出来叫对方误会,弄到羞恼不堪,那就不好了。如此强行压抑,可说别样辛苦。
幸亏侍者及时送了饮品点心上来,转移了注意力。精致的小碟子小杯,闪亮的小勺子小叉,一样样在墨绿色的绒面桌布上摆开,十分漂亮。
这是与广源商行总店相隔不过数十步的一家小型西餐厅,售卖西式饮料、点心以及便餐。颜幼卿近日常在门外路过,当然从没进来过。安裕容要找个清静地方说话,他当时正被笑得脑袋发懵,糊里糊涂就跟着进来坐下了。这会儿才觉得,被这人笑一下装扮不过是个开始,等着出丑的时候只怕后边还多的是。
安裕容把侍者打发走,端起奶壶往颜幼卿面前杯中倒了些牛奶,又捏起一颗方糖,问:“乳制品吃得惯么?喜欢甜一点还是淡一点?”
颜幼卿正盯着桌面,被他流畅优雅的动作吸引,话音落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嗯,都行。我没什么不能吃的。”
安裕容便做主放了三颗糖,拿起小勺缓缓搅动。感觉糖化得差不多,将勺子拿出来搁在自己碟子上。
“可以喝了。”
颜幼卿没动,眼神跟着他的手挪移,看他给自己杯子里也加了奶和糖,搅一搅,放下勺子,端起那杯颜色与气味都类似汤药的饮品,慢悠悠喝了一口。白皙修长的手指与洁净光滑的器具相映衬,起落间娴熟轻巧,自带韵律节奏,十分引人注目。
“西洋人喝高馡,便如国人喝茶一般。开始可能不习惯,多喝几次,味道也还好。尝个新鲜而已,不是坏事。”安裕容举了举自己的杯子,“来,尝尝看。”
下午三四点钟光景,店里就他们这一桌客人。安裕容坐在外侧,声音放得很低。颜幼卿抬头看他一眼,觉得虽然还是一脸笑,明显鼓励安慰的意思更多,并不是在等着看自己出丑。低头瞅瞅,不论杯盘勺叉,均小巧得很。那勺柄还不及自己拇指肚大,杯子容量也就是三两口,杯把纤细秀气如同镂雕装饰。看安裕容动作挥洒自如,轮到自己,简直不知道要捏哪儿才端得住。
小心翼翼伸出两根手指,将杯子捏起来送到嘴边,如临大敌般喝了一口。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滋味在舌头上蔓延开来,甜中带苦,仿佛又略有点儿酸,药香混合着奶香,端的无法形容。
颜幼卿皱着眉头放下杯子,咂吧一下嘴,觉得这叫做高馡的西洋饮料,比起王掌柜爱喝的西洋茶,更加莫名其妙。莫非西洋人的舌头和肠胃也与夏人有所不同?忽然注意到安裕容的杯子放在碟子上,赶忙也把自己的杯子挪回到碟子上。心想这杯碟成套的章程,倒是跟盖碗茶一个样。
安裕容忍了又忍,在笑声爆出来之际硬是转成咳嗽,捂住嘴“咳咳”几下。颜幼卿初时当他呛着了,很快便发觉不对,明显是故意假装的。红着脸瞪一眼,瞧见桌上餐布,顺手抄起来扔过去。安裕容急于掩饰,不假思索又喝一口,不想咽得太急,这回是真呛着了,差点儿咳得撕心裂肺,连侍者都被惊动,急匆匆过来问询。安裕容一手抓起餐布擦嘴,一手连连摇摆,示意无妨。好容易平息下来,就看见颜幼卿端坐在对面,板着面孔望住自己,偏偏有一丝藏不住的得意在眉梢眼角浮动,又想笑,拼命忍住了。
餐布叠好放在手边,将点心盘子往对方面前推了推,道:“这个味道不错。”见颜幼卿不动,补充,“是真不错。许多夏人都喜欢,没什么怪味道。”
颜幼卿嗅了嗅,分辨出果香和奶香,气味闻着是不错。
安裕容替他将叉子插在蛋糕上,殷切道:“很好吃的,不骗你。”
颜幼卿戳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果然好吃。馥郁香甜,细腻顺滑,与从前吃过的点心都不一样。再次伸出叉子,才发觉点心只有一份。
“你不吃么?”
“午餐吃得多,我不饿。这是特地给你要的。”
颜幼卿不好意思吃独食,叉子停在半空。
安裕容便道:“你到了海津,自当我尽地主之谊。喝杯高馡,吃块蛋糕,不过是起码的待客之道。凭咱俩的交情,莫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哥哥我么?”
“那……你也吃吧。确实挺好吃,你也尝尝。”
安裕容不说自己尝过许多次了,笑眯眯拿起叉子:“行,我也尝尝。”
两人分食完一块蛋糕,两杯高馡也喝尽了。颜幼卿认为安裕容特地请客,西洋人的东西价格昂贵,既不能不给面子,也不该浪费,故而随着对方动作,一口接一口喝了个见底,自己也觉得挺意外。
安裕容抱怨他到海津这许久,居然都不想着上门联系徐文约找自己,实在是没良心。又细问这几个月来的经历,现下在哪里安顿。想知道的都问清楚了,道:“按说今日理当请你到我的住处去认认门,再把徐兄叫出来一块儿吃个饭。只是事先没有预料,我后头还约了别人。想必你也同样不得闲?”
颜幼卿点头:“是要快些回去给掌柜复命。”
安裕容叫侍者结了账,站起来:“那便过两日,我去广源商行码头分店看你。”
颜幼卿有些为难:“我不一定什么时候在店里,什么时候出门接送货物。要不……还是我去找你?”
“你才干了几个月,为这点事告假老板多半要不高兴。我得空的时候多,就当是闲逛了。你也不用特地候着,总能撞见的。”
颜幼卿没说自己在皇会上的风头之举,安裕容不知道他在老板面前颇有脸面,告个假会朋友并非难事。这会儿要特地解释,颜幼卿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得同意等对方上门。
他把安裕容送上电车,转回总店马厩去取自己的马。因为今日这场意外重逢,脚步略有点儿发飘。骑着马即将走出圣帕瑞思路,才想起没问安裕容到海津后具体状况如何,更忘了提及报答恩情之事——不但要还人家钱,还应当还人家马。
颜幼卿回到店里,等傍晚店门关闭,请大账房开了锁,将寄存在柜上的小箱子取出来,躲进自己小屋,清点这些日子攒下的家私。除去大老板赏赐的黄金,数月来省吃俭用,竟也积下一笔不小的资材。将银元一枚枚点过,数出五十整,仅留点零头充作日用。次日早又跟柜面讨了块红洋布头,把五十枚大洋并两根小金条,裹成一个小包,放回箱子里,重新寄存到柜上,只待安裕容来了好交给他。
小樟木箱中其他零碎都取了出来,包括一摞二月至今的《时闻尽览》。《时闻尽览》十日一期,如今已是六月初,那《仙台山历险记》亦连载了十余回,正讲到第一批人质释放,山匪如何用老幼妇孺交换食物药品。其中有匪首之奸猾,匪徒之凶悍,有总长之英明,军士之勇敢;又有身陷匪窟人质百态之生动描述,内外营救权衡斡旋之多方揣测;而亲历者怀谷散人,更是被塑造得临危不惧,智计百出,与之搭档的少年匪首,则神秘莫测,亦正亦邪。一场人质物资交换写得曲折多变,扣人心弦,将整个故事推向了精彩绝伦的高潮。至于两名主角,既针锋相对,又默契无间,披荆斩棘,化险为夷,简直浑身上下闪着金光。
颜幼卿不知道其他人读了是何反应——其实也不是不知道,看店内伙计同他一道追着报童买《时闻尽览》,读罢几个人还要争论多日,就明白这《仙台山历险记》是如何蛊惑人心了——但就他自己而言,头一次读到,差点面红耳热,无法直视。被其他伙计硬拉着热议几回,才慢慢习惯,权当它是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虚构故事。《仙台山历险记》么,看名字就知道,鬼扯胡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