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幼卿来得有点儿早,正如安裕容信上所写,此时已是秋末冬初,寒意凛然。在门洞下站了半个钟头,从里到外都凉透了。颜幼卿常年习武,自恃强健,只穿了件衬衫,外罩单衣。好在人多,都赶着最后一日来看彩色有声片,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添了许多热气。
“峻轩兄!我在这里!”颜幼卿一眼看见安裕容出现在大门口,正东张西望,赶忙挤过去,拍一下他肩膀。
“来多久了?票带了么?行,咱们进去。”安裕容拉着颜幼卿往里走,忽又停住,“手怎么这么凉?你穿太少了!”脱下外套便往他身上披。
“我不冷。”周围都是人,颜幼卿不好意思挣扎,“真的不冷。”
安裕容径直抽出他手里的票,迅速上前,和自己的一起递给检票员。颜幼卿只得披着外套跟上去。
第20章 何当知君意
大时代影片公司这部最新有声彩色电影《剑胆琴心》,改编自云生楼主的侠义小说《奇侠奇情录》,前朝末年曾名噪一时。安裕容看了开头才发觉,少时早已读过此书,是个十分曲折的复仇故事,兼有解开身世谜团,结义兄弟反目,两男共争一女……诸如此类颇为引人入胜的情节。
因内容早已了然于胸,难免有些心不在焉。转头见颜幼卿正挺直脊背面向前方,端坐不动,显是聚精会神,看得分外投入,不觉有些好笑,随即又起了逗弄的心思。自先前打女招待手里买的糖果盒中拈起一颗没剥纸的枫黎糖,递到颜幼卿嘴边。颜幼卿下意识张开嘴,结果咬下来半块没滋没味的蜡光纸,发觉上当,连忙吐出来。正要低声说话,被一颗圆圆溜溜酸酸甜甜的糖块堵住了嘴,却是安裕容飞快地剥掉另一半糖纸,将糖块塞进了自己嘴里。
这枫黎糖他从来没吃过,只觉酸甜适中,别有一股清香,十分顺口。咂吧几下,才感到不好意思。察觉安裕容肩膀耸动,正使劲儿憋笑,一时羞恼,不知该如何反应。忽然伸手抢过糖盒子,抱在自己手里,省得对方继续作怪。幸亏影院中一片昏黑朦胧,无人留意。发了一会儿窘,电影渐入高潮,也就丢开杂念,认真观看。
安裕容暗自笑了半晌,见颜幼卿再次被电影吸引,试着抽了抽糖盒,居然纹丝不动,遂放弃了与一位武林高手争夺手中之物的心思。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指,自盒内慢慢摸出一颗糖来。颜幼卿机敏非常,察觉异动,马上低了低头,以为是安裕容自己要吃,遂不加理会。
安裕容剥去糖纸,把糖块递到颜幼卿嘴边,见他没反应,贴近耳边小声道:“吃罢,不逗你啦。”颜幼卿扫他一眼,似是不放心,仿佛无意识般伸出舌尖舔了舔,确认不是陷阱,才张嘴咬住,一眨眼将整块糖吸溜进去。
光线朦胧,安裕容并看不清对方动作,指尖那一点清凉湿润柔软细腻的碰触却分外清晰,惊得他似被蜂子蜇了般猛地缩回手,放在膝头摩挲。定神观察身边之人,可惜始作俑者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正直直盯住银幕,视线如同被黏在了上边,丝毫未曾发觉有何不妥之处。冲着自己这面的腮帮子凸起小小一块鼓包,引得他指头发痒,只想抬手戳上一戳。就连对方咽口水的声音,也似乎被无限扩大,即便影院喇叭中传出的啼笑怒骂亦无法遮掩。
安裕容忍不住在心底暗叹一口气。许久之后,于晦暗中轻轻摇头,认命般笑笑,伸手又摸出一块糖,剥了糖纸递过去。
电影正演至紧张处,颜幼卿俨然全身心投入其中,早已忘了先前的恶作剧,直接张嘴便吃,惹得安裕容又是一阵暗笑。如此心猿意马看完,倒也乐在其中。
电影结束时,不过晚间九点半,末班电车尚在运行。
安裕容正要问颜幼卿如何回去,不料听见对方问道:“峻轩兄,我去你那里借宿一宿,可方便?”
安裕容一愣,随即喜上眉梢:“当然方便。欢迎之至!怎么?不惦记着给你家掌柜守门了?”
“东家给我换活儿了,明日起搬去总店住。白天接送小姐上下学,夜里住在总店,专门守细货库房。我和王掌柜说好了,今晚不回去。”颜幼卿露出一点笑意,“以后去你那里可就近多了。”
安裕容听他这么说,异常高兴。广源商行总店位于上河湾最边缘的圣帕瑞思路,而圣西女中为了租金便宜,也为了兼顾来自不同区域的学生,同样设在租界外围,不过离河岸稍远些。两个地方距离确实近,乘电车十几分钟,步行亦不费事。
安裕容正要问颜幼卿换活儿是怎么回事,电车恰好到了,暂且打住。颜幼卿麻利地掏出钱买票,安裕容笑笑,没与他争抢。
上了车颜幼卿才想起自己身上还披着安裕容的外套,不觉懊恼,头一回看电影,竟然看得忘乎所以。赶忙脱下来:“峻轩兄,你穿吧。”怕他不接,补充道,“我真不冷。看到后面,都有些热了。”
安裕容抓过他手捏了捏,果然热乎乎的,再瞧他脸带红晕,大约确实不是冷,是看电影看兴奋了。将外套穿上,笑着问:“好看?”
“嗯!”颜幼卿点下头,“好看。”
安裕容想多说几句,又忍住。虽是末班车,因电影散场,乘客不算少。他更愿意把话留到两人单独相处时再说。
下车后步行数分钟,便到了圣西女高。安裕容借着路灯指向侧前方:“这边两栋楼也被校长租了下来。原先是新明达公司的办公楼与职工宿舍,洋人老板回国不干了,本想直接卖掉,可惜没找到合适的买主。眼下高的那栋做教学楼,矮的那栋安置了住宿的学生和女教员。”
颜幼卿视力好,看见那两栋楼被一圈铁栏杆围着,正门前一块铜牌,弯弯曲曲的西洋字母铭文下边有一行隶书:“海津圣西女子高中”。
说话间两人到了安裕容居住的旧洋楼门口。
“上回你来还没开学,这楼里只住了三个人,晚上空得像闹鬼。如今可热闹不少,几个单身男教员,包括两位秘书,都住在这里。”安裕容掏出钥匙打开前门,又开了大厅电灯,“所以,客房是不要想了,只能委屈你,跟我挤一挤。”
颜幼卿闻言摇头:“没关系。只是给你添麻烦了。”
“这有什么麻烦?”安裕容想说弟弟你可算肯给哥哥面子了,正是求之不得。不知为何,平素顺溜无比的轻薄玩笑话,突然之间竟无法出口。自嘲般低头笑笑,正色道:“咱们兄弟许久没机会抵足而眠,秉烛夜谈,正好仔细说说话。”换个话头,问,“幼卿,你饿不饿?”
颜幼卿不由得摸摸肚子:“还好。”
安裕容转身往厨房走:“之前在大时代那边,尽是路边摊贩,买些吃的就好了。到了这边,一入夜什么都没有。”
颜幼卿道:“买吃的可就赶不上末班车了。”
安裕容从橱柜里翻出一包蝴蝶面,又寻得一袋烟熏肉:“你先坐会儿,我给你弄点宵夜。”
颜幼卿想说不用了,摸摸肚子,应了声“好”,老老实实在餐桌边坐下。
这时候楼里其他住客均已歇息,里外一片寂静。安裕容放轻手脚,先烧了一锅水。探头往外看时,却见颜幼卿正拿着自己送他的那封信,从里边抽出信笺,打开来,轻轻捏起一张小纸片,翻来覆去端详。安裕容认出来,那小纸片正是今晚的电影票根。他笑眯眯地回到灶台前,扔了一大把面片到水里。取出平底煎锅,把切碎的烟熏肉铺上去。不过十来分钟工夫,一盘子碎烟肉拌面片便上了桌。
“只有这个,将就吃罢。晚上容易积食,没弄太多。”
颜幼卿吸吸鼻子:“足够了,好香。”正要下箸,问:“你不吃么?”
“我不饿。”见颜幼卿望着自己不动,安裕容笑道,“你才十九,还长个子呢。我照你这么个吃法,将军肚早出来了。”
颜幼卿有点脸红。他觉得安裕容话里似乎带着嫌弃,可那边笑边说的模样,又好像恨不得自己吃得越多越好。望着面前热气腾腾一大盘子面片,鼻头没来由开始发酸。大约是因为有许多年,不曾吃过特地做给自己的宵夜了罢……
因为幼时所受教育,君子远庖厨的念头根深蒂固。即便颠沛流离中,颜幼卿也很少亲自动手处理食物。第一次见安裕容下厨,曾表现得很吃惊。后来次数多了,又被对方列举史上诸多精通烹饪之道的贤达说服,也就习以为常。
颜幼卿再次吸吸鼻子:“那、那我吃了。”
“吃罢。”
似是得了某种指令般,颜幼卿应声而动,埋头往嘴里扒。
安裕容等他快吃完,才道:“奇怪,怎么一点也不见长肉?都吃哪里去了?”
颜幼卿又不好意思了。红着脸回答:“大概是因为我消耗较大?每日除了店里的活儿,夜晚或者晨间,只要得空,还练一到两个时辰功夫。”
安裕容大惊:“你说你每日练多久的功夫?”
“一到两个时辰。”
“日日如此?”
“差不多。偶尔半夜接货耽误了,到不了这么久。”
安裕容默然。不知是该赞叹他异乎常人的勤勉自励,还是该心疼他苛待自身一般的刻苦。最后挤出一句:“这也未免……太辛苦了。”
似是听懂了他言外未尽之意,颜幼卿特意抬起头,冲他笑了笑:“自幼便是如此,并不觉得辛苦。”
见他仍然无法释怀的样子,索性从头交代:“我母亲去世早,我从生下来,便体质孱弱,时常染病。族中有一位远房长辈,我称之为太叔祖,乃是玄门大师,精通武技。早年行踪不定,四处游历,因年迈思乡,遂落叶归根。太叔祖并无子女,我父亲便将他迎至家中奉养,托他教我习武,强身健体。自三岁始,我跟随他练了整十年。大约于此方面颇有些天赋,算是继承了他老人家衣钵。玄门武技,讲究形意兼备,内外兼修,体用相合,身心并重,并非一味使用蛮力苦练。”说到这,叹了口气,“多亏太叔祖在我家生变之前寿终正寝,否则难免被连累,以致晚年不安。”
安裕容头一回听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提及从未透露过的家事,自是支起耳朵细听。却见颜幼卿突然停下来,问:“好像有人,是不是被咱们惊动了?”
安裕容想起来,招生咨询处的一位秘书偶尔会在办公室留宿,而办公室则均设在一楼。将盘子放进水槽,拉起颜幼卿上楼进了自己房间。他是建校元老,当初挑的是三层主卧,隔音采光均为上选,且内带一个独立小浴室。
“你适才说到家中生变,是怎么回事?”凭二人如今关系,安裕容这句话终于可以非常自然地问出口。
“我的祖父乃前朝翰林,白莲红灯之乱时追随皇帝太后有功,返京后升迁至礼部主事。正兴元年,丙午维新,据说祖父是当时唯一公开支持皇帝变法的礼部官员。不待变法失败,已然被太后革职赋闲,旋即病逝。父亲赴京迎柩回乡,随后缠绵病榻,不久亦亡故了。自此家境虽一落千丈,仍勉强算得安稳。小皇帝逊位前夕,地方乱象丛生,动荡不安,谁也没料到,家中不成器的庶兄,竟勾结豪强谋夺家产,逼迫兄嫂几至绝境。恰逢傅中宵盘踞仙台山,勒索周边大户,也把主意打到我家头上。长兄无奈之下,索性遣散仆从,以犒劳之名将家资献予傅中宵,方保得性命平安。”
安裕容这才明白,原来颜幼卿兄弟的四当家之位,是这么来的。
心中不由想起一些相关往事。丙午变法时,自己正一心做着无所事事的京师纨绔,对那位三品顶戴礼部主事,仅有所耳闻。听说出自兖州奚邑,乃古临沂琅玡颜氏后人。史上有名的颜文忠公,清臣守节刀之主,据说便是其同族先祖。近三百年来,琅玡颜氏虽不再显赫,然遗风犹存,族中时有优秀子弟出仕。
如此对上号,颜幼卿出身来历,一目了然。颜文忠公讳真卿,颜氏兄弟一名伯卿,一名幼卿,显有继承先人遗志之意。
将颜幼卿身世套了个底朝天,安裕容好似了结了一件心事。只是他自己这面,实在太过隐秘,无法宣之于口。遂转口问道:“你那谋夺家产的庶兄……?”
“被傅中宵一枪毙了。”颜幼卿淡淡回复。
安裕容松口气。除了隐患就好。转念间又有点不舒服,想了想,道:“幼卿,不瞒你说,我在家里,也是庶出……”
颜幼卿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你跟那种禽兽不如的人比什么?”
安裕容被他看得笑起来:“抱歉,是我想岔了。”
见桌面上放着颜幼卿带进来的信封和票根,道:“你这是准备存起来当纪念?”
颜幼卿又要红脸,强自按捺下去:“嗯,我看这票根上还有洋文,猜是什么意思。”
“那猜出来没有?”
“也没什么难猜的,一行夏文,一行洋文,想来意思都是一样的。”
安裕容到底没忍住,捏了一把他脸颊:“聪明!”指着票根相应字母,“这个是前厅,这个是座位,这个就是座号。确实没什么难的。对了,你之前说换了活儿,白天送胡小姐上下学,晚上看守细货库房,是怎么回事?”
“小姐正式上学了,东家说马夫不懂武功,怕路上出岔子,叫我骑马护送。原先细货库房的一个看守被老板调到内宅护院去了,便叫我先顶上。”
“只是守库房,没别的事?”
“只守库房。总店细货库房乃重中之重,通宵值夜,连眼睛都不能多眨一下的。因此白日里接送完小姐,都是歇息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