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你跟我说了租界联合警备队的动作,我想了又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前两天读了这篇文章,忽有恍然大悟之感。文章虽为揣测,却不无道理。既是专题报道,汇集各方观点,这也算是一家之言。报纸乃自由发声之场所,既言之成理,自可刊登出来,给众人看看。”
安裕容也笑了,抖着报纸道:“你搞出这许多观点争鸣,就是为了给这一篇打掩护罢?”
“瞒不过你。你是没读原文,骂得还要厉害。就这已经被我反复斟酌过,改了许多措辞太过严厉的地方。你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祁大统帅爱惜名声,一向不明着为难文化人。再说你也看出来了,观点争鸣么,又不是只有这一篇出格,未见得能引起多大争议。”
安裕容又翻了翻。在一大堆观点各异的评论文章中,确实不乏奇葩之论。比方有人认为军队之所以哗变,乃是因为和平已成形势,军队将无用处。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指日可待。士兵们不甘失去生计,故有此极端之举。
安裕容嗤笑道:“这是哪个混账?列强环伺——军队将无用处?!不甘失去生计——有田可种,谁乐意提着脑袋打仗?!写这文章的脑袋里都是大粪吧?”
徐文约将报纸拿过去:“你注意点儿措辞。对了,《时闻尽览》准备改日刊了,你既如此义愤填膺,不如今日写一篇,明日我就给你发。”
“成。这般喷粪之作,我便替你充当一回清道夫,洗刷洗刷版面,也替你那篇给祁大统帅捅刀子的雄文打个掩护。”
“贤弟有此闲情逸致,愚兄求之不得。不是快开学了,你当真得空?”
“嗯。”安裕容顿了顿,道,“我向校董会请了假,有些私事要办。给你写完这篇文章,可能要忙一阵子。等忙完了再来。”
徐文约微微一愣:“是要去外地?”
“不用,就在本地。”
“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暂时不用。什么时候需要了,我再和你讲。”
徐文约头一回听安裕容明确提及要办私事,想起他对自己身世素来讳莫如深,按捺下心中好奇,不再追问。
“若是小幼卿回来了——我叫他在老家多待些时日,不必急着回来。不过,若是他回来见了你,我还没有忙完,叫他不要去找我。等我得空了自会去寻他。”
徐文约道:“以幼卿谨慎的性子,定不会那么快回来。即便回来了,只怕也不会明着来见你我。你放心,我会留意各方面动静的。”
腊月初八,离徐文约刊发安裕容那篇洗刷喷粪之作的批驳文章不过三天,忽有访客上门。门房说是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徐文约大觉纳闷,想来想去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这门客人。他待人脾气好,一位好开玩笑的编辑道:“社长孤身在北方跨了两个年头了罢?莫不是秦香莲寻陈世美来了?”
徐文约笑啐他一回,满腹狐疑出去迎客。到了外厅一看,一名女子领着两个孩子站在地下,仿佛不认识,却又莫名眼熟。
那女子见他出来,上前一步,道了个万福:“徐先生,冒昧打扰,万望见谅。”
徐文约久在都市,平日所见多为新派女性,而旧式女性往往属于低俗的帮佣厨娘之流。对方这一礼施来,温婉端庄,睽违已久,立时叫他自记忆深处想起一个人。一面觉得不可思议,一面又觉确切无疑。
“你……你是……”
“小女子颜郑氏,见过徐先生。先生别来无恙?此番冒昧前来拜访,不知先生可方便说话?”
徐文约一听她夫家姓颜,再无疑虑,马上想到定是颜幼卿不好现身,才叫他嫂嫂携侄儿单独来找自己。
原本特地留了个帮佣在屋里,以免瓜田李下之嫌,这时候也顾不得了,将帮佣打发出去,一边还礼一边道:“嫂嫂请坐。”
颜郑氏谢过坐下,并不绕弯子,直接道:“因家中突生变故,我与皞儿、华儿临时决定,随小弟前来海津暂居。小弟视先生如亲兄长,眼下他多有不便,言说安身之所早有先生帮忙定下,故突兀上门。不得已出此下策,实在是……”
徐文约不待她说完,便道:“小弟早已安排妥当一切,我都是知道的。他既不方便出面,由我出面也一样。对了,你们吃饭了没有?”
“吃过了。劳烦先生差人帮忙指路,前往小弟租赁的屋子即可。”
徐文约看看时间,将近下午两点。对面母子三人风尘仆仆,多半没吃午饭。当下道:“这样,我先带你们去吃饭。行李在哪儿?”
“行李寄存在车站。不用再麻烦先生……”
徐文约不由分说,要了行李号牌,派一个帮佣去车站取。自己径直领着母子三人往附近餐馆吃饭。颜郑氏不惯与人争执,只得由他做了主。
四人在隔间里坐下,徐文约点好饭菜,等两个孩子低头吃起来,才问:“不是叫小弟在家里多待些时日,出了什么变故?”
颜郑氏听他这么问,眼眶倏地通红。扯出帕子捂住脸,在两个孩子注意到之前,又放下。慢慢道:“说来叫先生见笑。我母子三人,说是回娘家,实为投奔大伯。今冬伊始,大伯不幸病逝,换了从兄当家,容不得三张嘴白吃饭。他暗地里把我的庚帖换给了一个老鳏夫,又盘算要把皞儿、华儿抵给人牙子。若非小弟及时赶回来,恐怕我孤儿寡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三言两语间,前因后果都清楚了。徐文约气得握紧拳头撑在桌面上,手背上青筋直冒。顾及到小孩子在场,却又不好多说什么。
“无奈之下,我们连夜收拾,随同小弟离了双清镇。往后……怕是不好再回去了。”
“这等狼心狗肺之徒,还惦记回去做什么。你放心,小弟那里也就是暂时不便,过了这阵就好。他做得不错,甚得东家喜欢,安置你母子三人不是问题。小弟与徐某乃患难之交,倘若真有问题,嫂嫂来找我便是。大忙帮不上,日常照应小事,只管知会一声,切莫生分。”
安置嫂嫂侄儿的屋子,颜幼卿早已经徐文约作保定下,连同家具什物基本备齐。只是兵变乍起,他又在阿克曼跟前露了脸,原本并未打算这么早返回来。甚至意识到万一战乱又起,海津城远不如乡下稳当,还犹豫是否要将母子三人接出来与自己同住。谁能想到嫂嫂娘家大伯尸骨未寒,从兄竟是这般恶毒嘴脸。幸亏屋子并未退订,徐文约领着母子三人上门,寻得房东,直接入住。徐社长再三思量犹不放心,又拨了一个帮佣的女工过去。被颜郑氏几番推脱,最后到底还是谢绝了,自己带着两个孩子深居简出,小心度日。
颜幼卿趁夜偷偷去探望过两回,将身边的现钱都给了嫂嫂。他有些后悔把钱都存进了外国银行,弄得眼下这种时候,竟不敢取出来花。至于徐兄那里,彼此义气相交,往后总有回报的机会,倒不必斤斤计较。
他通过拜托王掌柜联络,与大老板胡闵行在娘娘庙前斜街分店见了一面。提前返回的原因如实说了,却没交代嫂嫂侄儿真实下落,道是拜托给朋友,依然安顿在乡下。又道偶然得知江湖上一个仇家近日出现在海津租界,恳请辞去开学后白日接送小姐的活儿,只专心给细货库房守夜。
胡闵行问他:“是什么仇怨?冤家宜解不宜结,要不要我替你摆桌酒,请几位道上的前辈,开解开解?”
颜幼卿不禁有些惭愧,只好说:“多谢东家关怀。是上一代结下的仇,不足与外人道。对方不见得在海津多待,井水不犯河水即可,且避一避再看。”
胡闵行思忖片刻,道:“既如此,租界那边你最近也不要去了,我另外派活儿给你。你还跟着王贵和待在码头这边,帮我盯紧鑫隆商行。风闻很快有一批上好的洋油与钢材自明珠岛来,即将进入内海湾。传言这批东西是盎格鲁来的军用品,若传言属实,定能卖出大价钱。只可惜,很可能已经被鑫隆先一步接上了头,一旦抵达,就要分批卸货,偷运入港。码头上我另外派了人蹲守,只是至今也没抓到小辫子,恐怕还得趁晚上去内海湾接货的机会,摸清楚底细。”
颜幼卿问:“是只打听消息,还是要设法与卖主接上头?”
“你先打听消息,接头的事须随机应变,不可轻举妄动。我会叮嘱王贵和,你到时候听他吩咐。”
颜幼卿点头应了。
胡闵行停顿片刻,又道:“这批货数量应当不少,大船定会找由头在内海湾停泊一段时间,只不知挂的是哪家公司的旗子。洋人轮船那么多,也没处找去,你记着,只须盯紧鑫隆暗中接货的人,对方定会露出马脚。你身手好,又没在外头露过脸,鑫隆的人不会防备。虽然他们也有几个老手,不过是水性好,会弄船,若论真功夫,怕是谁也比不得你。如果能打听到他们如何接头,如何交易,如何卸运,把消息带回来,就是立了首功。之后我这边自会设法,与买主接头,好好谈场生意。”
颜幼卿听明白了,这是要从鑫隆手上截胡,又或者横插一脚,硬分走一杯羹。生意场上动起真格来,与刀枪拼杀无异。
第25章 灵犀暂未通
颜幼卿一身漆黑,沉默机警如夜枭,蹲坐在小船末尾。远处大团暗影,随着距离拉近,轮廓渐渐清晰,是许多纵横排列的远洋货轮。
小船两头尖削,中间狭长,最多不过容纳三四人,却灵活轻便,速度极快,专用于水面传递消息,或挟带细货逃逸。比起停泊在内海湾的远洋货轮,夜色中显得尤为渺小。那些高达数层的庞然大物,远渡万里而来,在此岿然停驻,起伏摇晃的浪涛也仿佛不能撼动其分毫。
颜幼卿望着这些外国大船,一时走了神。他有些不能想象,它们如何载着各色洋人跨越漫无边际的大海抵达此地。
曾经也不是没想过,万一海津城的事无法善了,索性混上一艘船出海去。洋人的大船上边,并不是没有夏人水手。一趟跑下来,至少一年半载过去了,谁还记得翻那点旧账。只是自己虽识得些微水性,在船上讨生活怕是不够。
当然,这般念头不过偶然一想。颜幼卿心里明白,事情根本到不了那地步。倘若自己当真脑子一热,跟着外国轮船出洋去,叫峻轩兄知道,不定多么自责担忧。一年半载海上漂浮,无凭无依,半个熟人都没有,大约自己也不见得真能受得了。况且现在嫂嫂与皞儿、华儿都来了身边,如此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可不能再有。
想到嫂嫂与两个孩子,颜幼卿收回思绪。胸中沉甸甸压着一口气,吐之不尽。原本还打算在乡下多待些时日,避避风头,却不料变故频生,连母子三人的安生之所都失去了。若只是自己单身闯荡,什么不好说?尽有权宜之计能应付过去。如今却不得不加倍小心,以免招惹麻烦。只是避开了租界的麻烦,避不开码头的麻烦。这一桩替东家打探消息的活计,也不知牵涉到多大的生意。利字当头,自有风险,须打迭精神,步步谨慎。
那些远洋货轮最初不过是团团阴影,渐渐离得近了,便可见出几处星火般的光亮。再近一些,甚至可以听见自某些船上传出的呼喝笑闹之声。
大部分做正经生意的货轮,水手们轮番上岸娱乐,船上留守的人夜间照常休息,绝不会闹出这等动静。闹出这般动静的,或是招了妓女上船,聚众喝酒赌博,或是另有其他不便上岸的生意要做。海关在进入下河口海港码头位置设了灯塔望楼,日夜监控,但对于泊在内海湾的船只,只要不入港口,是完全不管的。一些脑子活胆子大的夏人便摸上外国大船,向没机会上岸的洋人兜售华夏特产,甚或做点皮肉生意。更多的则是上门接货,希图碰运气发横财的本地商人。只不过,若是碰巧接到禁止入关的货物,能不能顺利混入港口,则须各施手段,各凭本事了。
小船上一共三个人。王贵和坐在中间,把头是驾船的伙计,颜幼卿坐在末尾。驾船伙计是个老手,小船在大船之间自如穿梭,最后向其中一艘靠近。临到近前,便可隐约看出船身上油漆画出的所属外国公司记号。颜幼卿对这个记号不陌生,曾经跟随王贵和接货时见过几次。
点燃玻璃提灯,调节明暗打出信号。反复数次之后,有人出现在船舷附近。王贵和熟门熟路打过招呼,由颜幼卿护着自舷梯登上甲板。王掌柜能说一点盎格鲁语,会的不多,谈价钱套近乎却尽够用了。进得船舱,他一边装模作样挑拣东西,一边与洋人闲聊。颜幼卿充当随从,留神侧耳细听,仅听出“什么时候”“哪个”寥寥数词,心里有了猜测,王掌柜大概是在向洋人打探最近什么时候到了其他船只,停在什么位置。
周旋一番,两人告辞离开,回到小船上。果然,王贵和指挥驾船伙计往另外几艘大船附近驶去,特地叮嘱其隐藏行迹,尽量不要发出声响。小船贴着大船绕行,恰巧隐没在船身阴影之下。这一日有星无月,更加方便潜行。颜幼卿目力最佳,王贵和叫他挨个辨认大船上的字母图案标记,形容给自己知道。中间更是叫他悄悄攀上两艘船,潜进去查看货物类型。有一艘船上灯火闪烁,时不时隐约传出笑闹之声。从轮船公司名称看,却是从未打过交道。无人引荐贸然上船,很可能发生意外冲突。
王贵和问颜幼卿:“能进去瞧瞧么?看看里边做的什么生意,有没有鑫隆的人在。”
颜幼卿已然观察一阵,道:“潜上甲板没问题。船舱里边不知是何景象。我且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