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清早,一行人乘坐机船回到海港码头,段老板等迷迷糊糊上了人力车,纷纷嚷着回去补觉,望见安裕容与那名妓女站在台阶上,犹自腻腻乎乎话别,皆忍不住谑笑一番。
安裕容将几块银元悄悄塞到女子手中,温柔笑道:“海上飘摇,犹得良宵。若能亲赴妹妹仙居,可不知是何等旖旎光景。”放低了声音,“妹妹疼我,别忘了哥哥拜托的小事情,来日定当另有答谢。”
那女子不着痕迹将银元收了,啐道:“嘴上说得越好听,越是没良心,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公子哥儿!”一扭一扭走了。
安裕容回了拉赦芮大饭店自己房间,尽管一夜未眠,头昏脑胀,却不忘先给阿克曼打了个电话。
黄昏时分,乔装改扮的阿克曼如约敲响房门。听安裕容仔细描述了鸦片船的特征及位置,阿克曼不由得赞道:“太好了。伊恩,这事找你帮忙,果然没错。”
安裕容问:“不知阁下预备何时派出警员,搜缴走私鸦片?”
阿克曼一笑:“自然是等你们交易的时候。”
安裕容微微蹙眉:“虽说交易时间方式已经谈妥,他们并没有瞒我——事实上,按照约定,交易当时我也是要在场的。你们一定要等到交易时再动手,便只能提前盯梢埋伏,若是不小心泄露消息,不论惊动了买卖哪一方,可就都前功尽弃了。”
阿克曼丝毫不把他的顾虑放在心上,略带几分傲慢道:“海港码头是我们自己的地方,不可能泄露消息。即使万一不慎泄露了消息,临时追捕都不是问题。交易当时进行缴获,用你们夏人的话来说,叫什么来着?犯人与赃物都在一起……”
安裕容忍不住想翻白眼,接道:“那叫事实俱在,人赃并获。可你别忘了,我也在那人赃并获里。”
阿克曼点头:“对,正是这么个说法。你放心,到时候你找个地方躲一躲,我的人会当作没看见你的。”
“这不行。我还要在海津地界糊口,你做得这么明显,鑫隆的人必定起疑。坏了他们这么一大笔生意,回头就得找人剁了我。”
阿克曼想了想,道:“那便请你委屈一下,和鑫隆的人一起到联合警备队拘禁室待一待。走私鸦片的惩罚,不过是没收货物加罚款。只要交了罚款,半天就能释放。到时候你找人做个来交罚款的样子,我这边直接放人,怎么样?”见安裕容没有马上答应,阿克曼又道,“你们夏人,抽鸦片买鸦片,连个污点都算不上。说不定你在租界联合警备队拘禁室待半天再出来,还叫人觉得有钱有面子,是个时髦事……”
安裕容无奈应下。心想这洋鬼子在大夏待了两年,俨然成了夏国通。又想怪不得非要等交易时候动手,原来为的是好罚款。届时人赃并获,银元与鸦片自然要上缴。鑫隆为了赎人,必得赔上一大笔罚金,银行里还有五万借款要还……摸摸心口,觉得把人坑得有点儿惨。此事不泄露便罢,但凡有一丝泄露,便是结下了死仇,没法善罢甘休。事已至此,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往后再说。
两人又商量一番,免不了你来我往打些机锋,终究说定各处细节。
三日后半夜丑时三刻,西洋钟凌晨一点四十五分,便是洋人与鑫隆约定的卸货时间。
安裕容花了两天时间养精蓄锐,只待次日打一场硬仗。
又是黄昏时分,侍者送餐到房间来,托盘上放着一个桃花粉的信封。
“安先生,蓬莱阁的梦婵姑娘有信给您。”
安裕容心头一跳,把侍者打发走,拆开信封,才看了一眼,脸色突变。
第27章 终成黄雀功
颜幼卿花了两天时间,将码头库房里的物件腾挪一番,清理出后门拐角处一片地方,足够放下百余个大木箱。叫王贵和看过,又在外侧堆了些装棉纱的大麻布包,预备鸦片到了以作掩护。王贵和见他思虑周详,暗中点头。颜幼卿试探着问了问后续安排,却没有得到确切回复。心中焦急,也只能强自按下。
谁知夜间正要就寝时,突然有个伙计匆匆赶来,叫他同去码头,与掌柜等人汇合。那伙计正是王贵和心腹,颜幼卿与之一同赶到码头,就见老拐与十来个船工已经等在那里。不过片刻,王贵和带着另外一群人出现。夜色正浓,互相看不清面目,凭身形轮廓,颜幼卿认出其中一个是大东家身边护卫,另有两人乃总店高级管事,管事之一还是大老板本家亲戚。
颜幼卿与那会武的护卫在周围转了一圈,确认无人尾随盯梢,王贵和开始交代任务。
一共十一条梭子船,其中十条每船两人,一名船工,一个伙计,伙计也得帮忙划桨。预备装十三箱货,几乎达到梭子船最大载重量。王贵和与颜幼卿还搭老拐的船,不装货,专管首尾策应。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也须这一船出头应付。
王掌柜递给颜幼卿一样东西:“拿着。”
颜幼卿接过来,不出所料,是一把手枪。
“会用吧?”
“会一点。”
王贵和点点头,又道:“以防万一。若是当真生了意外,大半夜的,谁瞅得着谁,主要为弄出响来吓唬人。”
颜幼卿应了。王贵和又交代几句,众人依次上船,悄悄离开码头。
能派出来走这一趟的都是广源商行最得用的人手,如此阵仗倾巢而出,算是前所未有的大动作。众人皆十分小心,亦无人多话,船只鱼贯而行,在水面中央划开一道墨色痕迹,仿佛拖出一笔狭长锐利的中锋。
颜幼卿没想到真正动手的时刻来得如此仓促,丝毫不给人喘息之机。大东家与掌柜这般行事,可见防备之严。这一趟直接取货,必是生意已然提前谈妥。他从王贵和处得知,鑫隆的二老板恰巧姓段,论形容前次大船上所见正是此人无疑。自上回窥破对方与洋人当面交易,不过两三日。就这么一点工夫,大东家竟然抢在鑫隆之前,硬生生把这笔货截了下来,本事可是不小。想到这,颜幼卿心里也觉佩服得紧。不过洋人走私鸦片,无非为了钱财。大老板能中途截胡,别的不说,定然主动抬了价钱。一锤子买卖,扔出去不下十万现洋,当真财大气粗。
他看了一眼放在船舱当中的三个大箱子,里边都是沉甸甸的银元。三个箱子的分量,足当十几箱鸦片。东家身边护卫与总店管事所在船上也有这么几个箱子。十来万现洋,别说数额,光重量就能把人压死。
与洋人见了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当场两讫,干脆利落——眼见着就没鑫隆什么事了。
此番虽然快得出乎意料,颜幼卿却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既然广源先于鑫隆与洋人做成交易,自然不必再担心峻轩兄那里出什么乱子。只回头记得找他问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要倒腾鸦片弄钱。
梭子船速度极快,还没等他琢磨完,前方就是海港码头望楼灯塔所在。白日里还有横穿水面拦截检查的海关巡船,夜间便只剩了高处往下扫射的探照灯。除非有大事发生,否则执勤海警一般不出塔楼。通常夏季时会警醒些,如今隆冬酷寒,往来船只大幅减少,执勤之人躲在楼里睡觉,亦属常事。
今年算得暖冬,时近腊月年底,不过靠岸地带零星结些碎冰。只是老人们都道正月里怕是要来寒潮,届时港口难免上冻,船只无法顺利进出,故而买卖双方都急于卸货入港。这也是为什么胡闵行前一夜紧急调派,给洋人送去两成现银做定金,又在鑫隆给出的总价上添了三千块,当场就叫对方毁弃前约,另结新欢。
这些事颜幼卿自然是不知道的。胡闵行要用他,到底不过为了借他身手,为货物保驾护航而已。
接近望楼时,船工们极有默契的减慢速度。待探照灯扫向另一边,猛划几下,收起船桨。小船凭借惯性,离弦箭矢一般,几无声息地滑出了港口,进入内海湾范围。
老拐最擅于水面辨认方位,一船当先,引着后边的船只径直往装载鸦片的大船行驶。
到了无人监管的内海湾,众人皆轻松不少。比之前日过来踩点时所见,今夜冷清许多。想必洋人为了谨慎,没再招妓女行商上船。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又是临近年关,本也到了日渐萧条的时候。
对过暗号,洋人自货轮上放下舷梯绞索。王贵和与颜幼卿并另一个总店管事,带着伙计们上了大船,与洋人当面交接。胡闵行身边护卫与另一个总店管事,和众船工留在小船上,监督货物搬运。
鸦片已经提前码好在甲板上,整整一百三十箱,一半东哈青皮,一半达罗州白皮。王贵和没想到洋人办事这般靠谱,开箱验证无误,十分高兴。洋人身边带了个陌生夏人,说是信得过的通译。双方言辞沟通不畅,如此也属正常。王贵和不疑有他,听对方要求先把现银都搬上大船,然后再搬鸦片下去,当然不能答应。彼此拉扯几句,最终决定两头同时进行,一边往上搬银元,一边往下搬鸦片,如此速度快效率高,两全其美。
第一箱银元搬上货轮甲板,为首洋人迫不及待开箱查看,王贵和自然跟在此人身旁。正要说话,但听颜幼卿一声暴喝:“干什么?”紧接着一个趔趄,被猛然拉扯到另一边,胳膊差点儿脱臼。
还没反应过来,又听“砰”一声,什么东西撞在了箱子上,然后是一个人“哎哟”呼痛之声。
王掌柜这才直起身站稳,看清了眼前局面。颜幼卿站在自己侧前方,手里端着之前给他的那把枪。船舱里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七八个夏人,个个一身黑衣,手里皆拿着枪,指向自己这边。当中一个夏人摔倒在地,正是洋人带在身边的所谓通译。这通译同样抓了把枪,正手脚并用爬起身来。应是之前打算偷袭劫持自己,被颜幼卿一脚踹了出去。至于另外几个洋人,早已缩到甲板角落,一副只求不被牵连的模样。
看见那七八个黑衣枪手,王贵和心都凉了。再转头一瞧,跟着自己上来的总店管事被其中一人揪在身前,面如土色,瑟瑟发抖。王掌柜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强打精神,硬着头皮僵笑道:“几位,几位英雄,这……这是何意?”
“哈哈……”随着一阵嚣张的笑声,有人从船舱里走了出来。王贵和认得当中一个,正是鑫隆的段二。
“王掌柜,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此地相逢,实在缘分不浅。”
王贵和一颗心顿时沉到底。不知哪里出了岔子,泄了机密,竟叫鑫隆的人探知底细,截个正着。对方荷枪实弹,有备而来,今日之事,只怕不但不可为,能保得命在,已是侥幸。
“原来是段老板。有缘遇见段老板,自然是三生有幸。既是段老板在,再大的生意,也及不上攀一个交情。正所谓难得有缘,和气生财,有财大伙儿一起发,哈哈……”
他这里脑筋急转,嘴上周旋,颜幼卿却是心头大惊。那站在段老板身后,一身翻领皮毛大衣加金边眼镜,左右睥睨不拿正眼看人的花花公子,不就是这些日子叫人时时惦记担忧的峻轩兄么?怎么看怎么拳头发痒,恨不得抓过来捶一顿。
瞪着眼睛看过去,那边安裕容恰巧也望过来。隔了镜片瞧不出是何眼神,只见他唇角微勾,冲这面摇摇头,颇似鄙夷嘲讽之意。颜幼卿莫名觉得这动作是叫自己不要轻举妄动。实际上,便是他想要有所行动,亦心有余而力不足。手里的枪虽然指着段老板,然敌我悬殊,身陷重围,不过强装声势罢了。
段老板不欲与王贵和废话,走到被挟持的广源商行总店管事身边,阴阳怪气道:“哟,这不是小胡老板?怎么错走到我段某人的地界来了?”
小胡老板明显欠缺胆色,两股战栗如抖筛,哆哆嗦嗦问:“你……你想怎么样?”
这胡姓管事乃胡闵行本家堂侄。大东家派他跟过来,既为了监督全程,更是锻炼后辈之意。王贵和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折在此地,叹气道:“段老板,明人不说暗话,这次是我们糊涂,多有冒犯。阁下虽身在商场,然而素有豪杰之名,还望大人大量,不与我等计较。说到底,都是为了生意,伤了和气终归不好。往后大伙儿一起发财,低头不见抬头见,今日之事,请段老板高抬贵手,广源日后必有所报。”说罢,一扯颜幼卿衣袖,拿过他手里的枪,扔给对面的段二。
段老板阴笑一声:“还是王掌柜痛快!正好,我这里人手船只没带够,先借胡大善人的船送一程。你们几位,且在洋人的大货轮上做会儿客罢。”说完一摆手,两个黑衣人上来将姓胡的管事与王掌柜绑了,拖到一边,又过来绑颜幼卿。知道他身怀武功,两人神情戒备,小心靠近。颜幼卿偷觑安裕容一眼,见他微不可察的再次摇头,遂不做挣扎,束手就擒。
两个黑衣人把颜幼卿也拖到边上,安裕容忽上前道:“这人身上说不定还藏了什么暗器,待我搜上一搜。”一边说,一边弯腰伸手,往颜幼卿衣襟袖口内掏摸。
颜幼卿双手绑在背后,感觉腕子上一松,正发愣间,却被对方就势捏了一把。醒过神来,嘴里狠狠骂道:“滚开!”
安裕容笑嘻嘻直起身:“哟,小脾气还挺倔。”
颜幼卿听他故意捏着嗓子说话,才想起今夜对方一身打扮,仿似特意做了伪装。若非熟识之人,多半认不出来。心内隐约有所猜测,却不得其意。依旧将双手背在身后,强忍住偷袭那段老板以为人质的冲动,老实坐在甲板地上。
段老板正忙于指挥黑衣人,押着上船的伙计搬运银元与鸦片。段老板算盘打得精细,把王掌柜等为首者绑了丢给洋人,用广源的人手搬完东西,再用广源的船运送回去。每艘梭子船一个自己人拿枪盯住,不怕对方不听使唤。船不必行到御河码头,在提前看好的地方靠岸,自家大老板已经带人等在那里接应,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