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页公文,由米旗国驻京公使直接密件发送给海津领事馆及阿克曼本人,涉及盎格鲁在华夏最新政策举措。是以约翰逊电话汇报给花旗国公使,立即得到召见面谈机会。至于那两份私账,公布出去,足以叫阿克曼队长滚回国内,或者被发配至阿菲利亚最穷最苦的殖民地去。安裕容只盼着如颜幼卿所预料,一出一进,叫阿克曼完全无所觉察。否则恼羞成怒之下,狗急跳墙,才真是不好收拾。
又坐了半晌,到底按捺不住,安裕容起身穿好大衣,戴上围巾手套,悄悄打开门,走到蔷薇甬道尽头,默然等候。明知如此姿态不过徒劳,并不会有甚么神明菩萨,因为自己诚心祈愿,半夜里多吹几阵寒风,便降低对方该遭遇的危险,或者加速自己煎熬中的时间。却偏要用这样的愚蠢行为,以求自我安慰。
上一回干出此等傻事,还是十八少年时,求老天爷让母亲多活几年。
安裕容从口袋里摸出香烟和火柴。抽一口,看见天上阴云遮月。挺好,月黑风高,正适合潜行偷窃,不易被人发觉。再抽一口,看见地上雪光晃眼。要命,除夕落的雪,半个月也没化,早知道该叫他换身浅色衣裳出门。又想警备队四面空旷,大约积雪都叫士兵扫干净了罢?一根烟抽完,也没想明白清扫积雪到底算不算警备队操练日常。
“峻轩兄?”
安裕容手一抖,烟灰落在大衣毛领子上。
“回来了?”把烟蒂摁灭扔掉,摘下围巾裹住对方脖子,揽过肩膀便往屋里走。
“你怎么又在外头等我?夜里这么冷……”
“这无声无息的,我看你做贼做出心得来了。”安裕容摘下手套,抓着颜幼卿的手插到大衣兜里,“冷得像冰坨……颜少侠夜行衣着单薄,怎么跟我这御寒装备比。”
进了门,直接将人牵到壁炉前坐下。
“先喝点热的。折腾半宿,饿不饿?”
“这个点儿,别麻烦了。”
安裕容就要往厨房去:“不麻烦。有预备好的,热一热便是。”
颜幼卿拉住他:“不吃了,想睡觉,睡醒再吃。”
“行,那先睡觉。”安裕容脱下外套,又给颜幼卿解了围巾。便见他靠在椅背上,忽然睁大眼睛,龇牙一笑:“峻轩兄,我给他送回去了,还放在抽屉夹层里,顺序都没变,保管他瞧不出来。”
莫非这是要讨赏的意思?安裕容忍了又忍,最终捏一把泛红的鼻尖:“嗯,你厉害。起来,睡觉去。”
颜幼卿随他走进客房,坐在床沿上,打个呵欠,又站起身:“盥洗室在哪里?”
“你坐着别动。”说话间安裕容已经端了热水过来,“擦一擦就睡罢。再折腾下去,又该天亮了。”
不等他答话,伸手便替他解了纽扣,将棉袍剥下来,剩下里边一件单衣:“自己脱棉裤,然后坐到床边去。”
颜幼卿闻言十分听话地背转身脱外裤。安裕容忽地一把抓住他肩膀,寒声道:“你胳膊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受的伤?”语音未落,手上动作更快,三两下扯开单衣,拆了左边胳膊上裹伤的棉纱绷带,现出一道细长的新鲜伤痕。
颜幼卿差点忘了这茬,睡意惊散,赶忙道:“啊,是飞镖不小心擦过去弄的,浅得很,一天就收口了,为了行动方便才没拆绷带。”
安裕容凑近仔细瞧一阵,把绷带慢慢原样缠回去。
看他脸色黑似锅底,颜幼卿想起白日那顿训斥,心有余悸,顾不得裤子脱到一半,轻轻拉一把他衣袖:“真的,早没事了。武斗见红,才能了事。段二老板丢了两根手指,金大老板的跟班,挨了我两刀。我这真不算什么……”
“闭嘴!坐下!”安裕容一声低喝。
颜幼卿吓得后半截话吞回肚里,一屁股跌坐在床上。抬头看去,峻轩兄眉心拧起深深一道沟,牙关紧咬,神情近乎狰狞可怖。他似乎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模样。脑中一片迷糊,心却情不自禁跟着揪起来,陡然间难过非常。
“你……你别生气……”
安裕容长吸一口气,渐渐缓了神色,帮他把上衣穿好,又蹲下脱了外裤。颜幼卿直到鞋袜被脱得溜光,两只脚浸入热水,才意识到峻轩兄在做什么。惊慌羞涩不过一瞬,对方眼一瞪,顿时吓退。许久,方声如蚊蚋道:“你别……别总拿我当小孩子……”
“我没生气。也没拿你当小孩子。”
安裕容抬起头,面上已是一片温和,丝毫不见适才的失态:“幼卿,我好像没问过你,你对将来,是个什么打算?”
“啊?”颜幼卿被问得一怔。
“你没有做错什么,我怎会生气?我记得你今年岁数,二十弱冠,怎么还会拿你当小孩子?我只是……太过担心,被你吓到了。又恨自己无能为力,不能及时排忧解难。只要一想到你如今所遭遇,从前不知遭遇过多少,今后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遭遇上——偶然侥幸,能得几回?一想到这些,我就……”
颜幼卿只觉自己从内到外一片滚烫,仿佛有一股热流欲从胸口翻涌而出。嘴唇微颤:“峻轩兄,你别……我……不会……”
“幼卿,你告诉我,你对将来,是个什么打算?”
“我……我先头,就想多挣些钱,让嫂嫂他们都过上安稳日子。别的……没想过。”
峻轩兄那双向来多情含笑的眼睛,似有无限忧愁感伤、怜惜关怀,柔柔望向自己。颜幼卿一下子忘了对方之前的狰狞面目,恨不得将掏心窝的话全倒出来。
“幼时随太叔祖习武,曾想过要做名震一方的江湖豪侠。后来开蒙读书,想过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自从家逢巨变,陷身匪巢,兄长过世后,日夜所思,不过是如何能与嫂嫂侄儿一起,安然脱身。待得当真脱身,再不敢奢望太多,只盼做工挣钱,安顿好嫂嫂侄儿。还有,设法报答徐兄与你的恩情。”
安裕容将他双脚塞到被子里,摸摸头顶:“别惦记报恩了,早报完有余,能收账了。除了你的嫂嫂侄儿,你就没想过自己么?”
颜幼卿隐约间似有所悟,眉目舒展:“幼时不知人生疾苦,江湖险恶,想的都是十年二十年后,虚华乱眼,名利迷心。到后来,却又只顾着当下,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多一步都不敢想。如今么……我知道,比起没来海津时候,我大约是……确实变莽撞了。大约……下意识里觉着,有峻轩兄帮我出主意,便是弄砸了,好似也无妨。”敛去笑意,语声逐渐低缓,“对不住,叫你替我这般担忧。往后再不敢了,定当三思而后行。”
“知道就好。记住,凡事都要先与我商量。”
“嗯。”
“将来有什么打算,也都要先与我说。”
“将来有什么打算……这个我还没仔细想过。”
“那回头咱们一块儿仔细想想。”
“嗯,好。”
安裕容还想与他解说那几份公文账单有何用处,见他语音低喃,双眼微阖,叹口气,将人揽入怀中,也闭上眼睛。
第34章 精诚如戏谑
三月暮春。通往圣西女高的道路两边新栽种了许多西府海棠,树干不过一人多高,花儿却已开得锦绣成团。粉白相间的花瓣随风飞舞,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与女学生们青春洋溢的笑脸交相辉映,已成海津租界新景。
“小姐,请下车。”颜幼卿先下了马,摆好踏凳。胡大小姐性子活泼,单脚踩上,径直蹦下地来。
去岁刚入学时,胡夫人曾派了一个丫鬟随行,贴身伺候小姐。谁知女高禁止闲杂人等进门,各家仆从都只能在铁栅栏外干等,后来跟随的人便渐渐少起来。胡大小姐在家闹了两回脾气,终于不再带着丫头上学。只是一个马夫、一个保镖,却无论如何不能少。
胡闵行听说颜幼卿那仇家离了海津,不必再躲藏,依旧把接送女儿上下学的任务交给他。原来胡小姐嫌弃接替颜小哥的护卫样子太凶,一直不甚乐意。虽然颜小哥同样寡言无趣,至少面目周正,毫无凶相,且行事颇为细致周到,令小姑娘心内熨帖。
“颜小哥,谢谢你啦。今天下学有戏剧排演,劳烦晚一个钟头来接我。”
“知道了。小姐慢走。”
胡小姐连蹦带跳往前行,向等在校门内的好友招手:“映秋!”
黎映秋一面微笑回应,一面冲颜幼卿微微颔首。颜幼卿于是也弯腰回了个礼。
自从重新担起接送胡小姐上下学的任务,又有机会时常与这位黎小姐照面。大约因为癸丑兵变当日,曾凑巧在徐兄的屋子同桌吃了顿饭,又在峻轩兄的屋子同住过一晚,说起来尴尬,缘分着实不浅,重遇之后,黎小姐态度十分友善。虽不曾出言,但只要有机会,总会暗中与自己打个招呼。当日之事,所知者除去两位兄长,便是杜家派来接人的仆从,谁也不会说出去坏女孩子名声。颜幼卿心知对方这般姿态,不过是看在徐兄面上,爱屋及乌。他知道对方曾是申津列车上下来的人质,对方却不知道他曾是劫车的山匪,想来也是奇妙。
“库克太太还病着?太好了,那今日还是安秘书代课罢?”
“嗯,不用日日生词测验,可如了你的意了。”
“若是安秘书能一直当西文教员,纵然时时生词测验,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说这种话,知不知害臊!”
“你不赞同么?不是你与我说,宿舍里所有的女孩子,十个有九个恋慕安秘书。翩翩浊世佳公子,说的可不正是他!呀,快看快看,安秘书过来了!”
颜幼卿耳力好,女孩子们的闲言碎语尽皆入耳,听了个分明。他知道最近有位西文教员生病,安裕容被校长叫去代课。恰好年后诸事告一段落,安裕容本就打算避开应酬,深居简出,遂应下此事。忙碌时以校为家,无课就在仁爱医院旁的小洋楼龟缩不出,顺便替徐文约译几篇西文稿件,挣点儿外快。峻轩兄广受异性青睐,是明摆着的事。只没想到,半年工夫,女高的学生们变得如此胆大开放。
车夫驾车返回胡宅,颜幼卿还要去码头办事。仁和居约谈之后,胡闵行为表器重,将巡视板桩货台一事交给了他。连同与韩三爷方面往来事宜,也一并叫他打理。早晚接送大小姐上下学,虽说大材小用,然而经过了之前的猜忌,这一招别有亲近信任之意。
颜幼卿已经跨上马背,又叫女孩子们的议论之声绊住。抬眼望去,果然是峻轩兄,西装领带,金边眼镜,腋下挟了薄薄一本书,连教案夹子都没拿,正走出教工宿舍楼,往校门大步行来。女孩子们在他走近时不约而同住嘴,侧身让路,许多双眼睛目送其背影,旋即叽叽喳喳重归喧闹。
“啊,他看我了,还冲我笑了一下!”
“胡说,明明看的是我。”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安秘书最令人欣赏的,难道不是他从不留课后作业么?我猜冈萨雷斯先生一定不知道这件事。”
能把女孩儿送来上洋学堂,均属相对开明家庭。冈萨雷斯虽是位宗教人士,他聘请的教学督导却秉承了花旗国开放风气,对学生言行管得并不死板,故而敢于这般私下评议教员与校董会秘书。
因校门前人员来往,颜幼卿控马让至道旁。他也准备目送了峻轩兄进去再走。峻轩兄视力不算坏,私下里并不戴眼镜。此刻架着眼镜,目不斜视,想来是职务所需。这眼镜,瞧着还是当初在洋人鸦片船上见过的那副。不过段二已被金大远远打发去了西北常驻,其他人应该没机会辨认出来。
心头浮现出一个女孩子未念完的诗句:
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峻轩兄品貌出众,确实当得起这般夸赞。
见安裕容进了楼门,颜幼卿也掉头离开。正是人多时候,只能缓步慢行。忽闻身后有人高呼:“颜小哥!颜小哥留步!”
停下回身,却是圣西女高的校工气喘吁吁追了出来。
“颜小哥,有人给你稍信。”
颜幼卿心下疑惑,接过校工手里信笺,道声多谢,展开阅读。
素白笺上只有一句话:“有个盈盈骑马过。”字迹潦草,显是匆匆写就,急忙忙叫人送了出来。
颜幼卿捏着信笺,简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明明就瞧见了自己,偏要装得毫无所觉。转头却写这么不正经的句子来取乐玩笑,也不知有无学生在场撞见。竟然还敢劳动校工特地追出来……
这个峻轩兄!就该向校长狠狠告他一状。
颜幼卿到底还是没把信笺撕碎扔掉,折起来塞进口袋里。脑中却不由将一首《淇奥》默诵至末尾:“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码头上一片繁忙景象。开春之后,各家商行重张营业,历来是码头进出货物高峰季。加之今年形势又有不同,祁保善就任大总统,联合政府正式成立,南北商路畅通无阻,生意自然比从前好做。而列强虽对华夏一统持不同意见,明面上俱不能不表示欢迎。对于跑远洋贸易的外国商人来说,一个没有战争,没有动乱的华夏,将利润风险降至最低,值得考虑长远投资。如是种种,导致不论海港码头,还是御河码头,往来货船明显多过以往,货台前几乎永远堆着等候装卸的货物。
广源、鑫隆与韩三爷三方盟约订立,好处立竿见影显现出来。在如此繁忙时节,两家商行轮到使用上等货台的机会,比之另几家根深蒂固大商行,不相上下,有时甚至能联合起来抢占先机。额外多分出给韩三爷的红利,赚回来尚有余。当然,合作伊始,也免不了有龃龉摩擦,矛盾纷争。故此三方各出一人,每日轮流在码头巡视,以免底下人意气用事,不知轻重,坏了大好形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