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副司令笑道:“三爷是老朋友了,不是我们信不过他,实在是把你夸得太好——如今看来,果真名不虚传。这两天我们也见了好几个杰出人物,颜兄弟你岁数最轻,论本事可只比人强,不比人弱。英雄出少年,真正小瞧不得。”
韩三爷也笑:“若非我慧眼识珠,您二位上哪找这少年英雄?”见他一时不说话,又道,“幼卿,这可是天大的机缘。我韩三自来惜才,你年纪轻轻,有这样一身本事,埋没在码头上,实在是看不过去,遂自作了主张……”
吴秘书这才看出,眼前的年轻人大约不是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昏了头,而是当真拿不定主意。
“颜少侠,于今南北一统,战乱平息。国家振兴,指日可待。少侠风华正茂,身怀绝技,岂可自甘平庸?大总统众望所归,正当励精图治,大有所为之际。其一人之安危,关系国家之兴衰,国民之福祉。跻身总统卫队之列者,无不是千里挑一人中龙凤。男儿志存高远,建功立业,名垂后世,岂不正在此间?……”
“所以,你就当场答应了?”安裕容神色紧绷,盯住颜幼卿眼睛发问。
“没有,我说要考虑考虑。”
“这般大好机会,不想去么?”
“谈不上想去不想去。事先毫无准备,我当时脑子里其实空得很……那吴秘书问个没完,我就想,无论如何要先找你商量。”
安裕容听他这般说,心中很是欣慰,却并无一丝轻松之意:“若当真是韩三爷举荐,总统府秘书与卫队副司令官亲自到了……哪里有你推脱的余地。”
颜幼卿何尝不明白这一点。见安裕容脸色不好,道:“峻轩兄,如果我不肯去,总有办法推脱的。”
安裕容轻声问:“幼卿,你心里头,觉着到底该去还是不该去?”
“我还没想清楚。”
“既如此,今晚留下来,你好好想一想,咱们再仔细商量。”
颜幼卿心头松快不少,换个话题:“韦伯医生在么?”
“这两天天热,他去盘龙山避暑了。”
“峻轩兄,你放暑假了罢?”
“正是。”安裕容很有些日子没见他,暂且把麻烦放下不提,笑道,“闲来无事,我学着烤了点饼干。你来得正好,帮我尝尝。”
第36章 长夜剖心迹
“椅子搬这儿来,还有那小茶桌。”
安裕容一边指挥,一边伸手去接。颜幼卿道:“你让开,省得蹭脏衣裳。”安裕容看他一派轻松,两把摇椅打叠,小茶桌桌面朝下,正卡在椅子里,三样东西一摞,右手托住下方,左手虚扶上部,几步便从三楼走廊到了一楼客厅,实在没有自己插手的余地,笑笑,索性抱起双臂站到旁边。
颜幼卿望着他的脸,不知怎的,脑子一热,使出巧劲儿,单手握住椅子腿打了个旋儿,两把摇椅一张圆桌顺势落地,行云流水般放在了指定位置,动作潇洒利落,漂亮至极。
安裕容轻拍他头顶:“你还显摆上了是罢?去,把手洗了,过来吃饼干。”
颜幼卿脑子热过,脸紧跟着热起来,仿佛自己也不明白刚才怎会突然举动失常。“嗯”一声,匆匆跑去洗手,心道大约是峻轩兄总拿自己当小孩,以致在他面前当真时不时行为幼稚有如孩童……听见客厅传来音乐声,知道是开了唱片机,又想峻轩兄真是洋派新式作风,但凡有机会,断然不肯在日常生活中受丝毫委屈。自己跟着他,可说享了许多前所未有的福……
待颜幼卿平复心绪回到客厅,只见小茶桌上已然摆上了茶壶茶杯,两碟不同风味的饼干。安裕容正在摆弄一台四个扇叶的电风扇。颜幼卿在店里远远见过这新鲜物事,却没机会亲身体验,顿时忘了之前的不自在,凑过去细看。
“韦伯医生怕热,今年新买的。花旗国原装货,大洋一百多,去避暑不好带,只好留下了。”
“这么贵重的东西,动了是不是不太好?”
安裕容将风扇打开,随着一阵“嗡嗡”之声,凉风乍起,吹得人神清气爽。
“把前门也开了罢,通风透气,舒服。”
颜幼卿过去推开大门。夏日天长,已是黄昏时候,天色尚未全黑。门前甬道两侧怒放的蔷薇挤挤密密,铺出两扇花墙,暮色朦胧中依稀可见。晚风送来馥郁香气,又被屋内电风扇搅开,满室清甜芬芳。
颜幼卿不由得深深吸了几口气。
唱片机里缠绵的女声咿咿呀呀,先前没注意唱词,这时忽然听清楚了:
“……
走遍人间,历尽苦难
要寻访你做我的旅伴
我与你第一次相逢
你和我第一次见面
相见恨晚,是不是相见恨晚
我正青春,你还少年
我们相见不恨晚
永结同心,不再离散
重新把环境更换……”
花影花香,情词艳曲,色与声与味杂糅在一起,浓稠而又靡曼,酽酽然醺醺然,叫人沉醉。
颜幼卿有点儿恍惚。走回客厅,看见峻轩兄冲自己笑:“这不算什么。我替他翻译了几篇华夏医药古文献,用在他的论文里。院长又给他涨了薪水。这电风扇我若想要,直接就送我了。”
安裕容说罢,端起茶壶倒茶。一面倒,一面随着唱片机里传出的歌声轻哼:“我正青春,你还少年。我们相见不恨晚。永结同心,不再离散。重新把环境更换……”
颜幼卿忽然很想找点别的话说:“怎么,怎么不喝高馡?”
“你不是嫌弃它苦么?茶水还有些烫,等会儿喝。”
“哦。”
“来,先吃饼干。”安裕容端起一个碟子,递到颜幼卿面前。
颜幼卿捏了一块扔到嘴里,眼睛亮起:“好香!”明明是吃过晚饭来的,却被勾起馋虫,接连吃了好几块。忍不住赞叹:“峻轩兄,你真厉害!”
安裕容看着他:“其实,这是第一次尝试新口味……”
“第一次就做得这般好?”
安裕容一顿:“不是,我的意思是,第一次尝试,怕把握不好,所以主要还是洛佩兹太太制作的。”洛佩兹太太就是韦伯医生雇的女佣。
颜幼卿点头:“怪不得。”伸手又拿起一块。
安裕容一时语塞。幼卿性情耿直,多数时候当然是可爱的,但偶然也叫人颇为苦恼……
“原料都是我去买的。洛佩兹太太定好分量配比,搅拌揉面的活儿可全是我干的,更是我一刻不离盯着烤炉看火候。哎,说起来,洛佩兹太太也没帮多少忙。”
颜幼卿后知后觉,这时终于有几分顿悟,不由得笑起来。他不像对方,说不出什么调侃安慰之语,福至心灵,捧着盘子道:“剩下的我能带回去么?”
“本来就是要你都拿走的。”
“那……我分一些给皞儿华儿尝尝?”
“行啊。不过别说哪里来的,就说你买的罢。”
“那……还是回头另外给他们买罢,这些也不够分。”
“可不是。就这么几块,你自己留着吃罢。你喜欢这口味,小孩子不见得喜欢。”安裕容高高兴兴接过盘子挪开,“大晚上的,别吃太多。”
两人便只喝茶。颜幼卿一边喝,一边悄悄抿嘴乐。安裕容起身将唱片机声音调低。歌曲已经换了一首,有如耳畔呢喃:
“你的眼睛早已经
溜过来又溜过去
在偷偷的看个不停
难为情,难为情
什么叫做难为情
想爱我, 要爱我
你就痛快的表明……”
颜幼卿不禁面红耳热,心想,这曲词可真是直白大胆,听得人怪不好意思。峻轩兄这里,尽是风流时髦玩意,他可别把这些东西带去学校,教坏了年少的女学生。赶紧转换心思,开口问:“峻轩兄,你下学年还上西文课么?”
“不上了。库克太太不回来了。冈萨雷斯先生又招了个新的西文教员。”
“那你还只做校董会秘书?能清闲许多罢?”
“嗯,我最近正在考虑这事。仁爱医院院长有意在新开路设立分院,韦伯医生问我愿不愿过去帮忙。他们开出的薪金很诱人。”
颜幼卿吃了一惊:“新开路?洋人要把医院开到下河口去?”
新开路属下河口富贵地方,然而住的还都是夏人。尽管有许多洋行在此设了分店,西式医院却是一所也没有。海津所有的西式医院,均集中在租界区,为各国洋人服务。
“仁爱医院院长是个很有雄心的人。我想着,让更多夏人了解西医,毕竟不是坏事,便没有一口回绝他。”
当初在仙台山玉壶顶,安裕容特地请韦伯医生替自己伤,颜幼卿曾体会过西医西药的好处。后来跟随王贵和接送细货,其中不少便是瞒过海关走私入境的西药,许多有钱人高价悬赏以求。从王掌柜隐晦言辞间推测,求药者不乏内陆割据一方的大人物。
“洋人医院,很贵的罢?下河口地界,怕是绝大多数人都看不起。”
“听说有花旗国的医药公司,愿意低价提供常用药。正是因为这个,才叫仁爱医院院长下定决心,将扩张计划付诸实践。”
颜幼卿点点头:“若是如此,确实是件好事。只是……那花旗国的医药公司,为何这般好心?”
“洋人的心思,并不难懂。古人云,将欲取之,必固予之。此之谓也。”
颜幼卿当即懂了,洋人此举,不过是为了谋取更长远,更丰厚的利益罢了。这一篇经典是幼年开蒙背熟了的,想一想,接道:“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徐兄不是最喜欢前朝穆公的名言‘师夷长技以制夷’?洋人在下河口开医院,峻轩兄你去帮忙,我看挺好。”
“正是这个道理。”安裕容笑笑,“只不过,若接下这桩差事,可不知要忙成什么样。哪里还会有眼下这般喝茶闲谈的工夫。”
颜幼卿闻言,一时哑口。他自然深知峻轩兄脾气,虽说不是不能吃苦,其本性却甚爱嬉游玩乐,偏好闲适安逸,假使当真日复一日辛苦忙碌,时间长了,恐怕十分难熬。
却见安裕容冲自己扬起嘴角:“我刚刚突然想到,此事不必再犹豫,直接回绝了便是。”
“为什么?”
安裕容端起瓷杯,将残茶一饮而尽:“我准备和你一道,上京师去。”
颜幼卿以为自己听错了:“峻轩兄,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和你一道上京师去。”
颜幼卿觉得自己跟不上对方思路:“可是……我还没想好……”
“幼卿。”安裕容悠悠唤一声。
“嗯?”
“你先头说,若是一定不肯去,总有办法推脱。那你可否告诉我,究竟该如何推脱?”
颜幼卿沉默。半晌,渐渐现出沉郁之色,低声道:“之前是我仓促间没想清楚。听他们说话,那总统府来的长官,昨日已与东家见过面。”
“那么此事,韩三爷与胡大善人,必然已有共识,着意做成定局。”安裕容替他将没出口的意思补足,只不忍说得太过明白——此等情形下,身怀绝技的颜幼卿,不过是攥在他们手中的奇货,待价而沽罢了。
“实在不行,也不是不能远走高飞,隐姓埋名……”颜幼卿无法说下去。不必深想,已然明白,这般前路太过艰辛。
安裕容了然,将他放在桌面的拳头拢入掌中:“两害相权取其轻。相比之下,往京师一行,未必比你提心吊胆四处漂泊更糟糕。”
颜幼卿心里透彻,然而胸中一口郁气,耿耿不能平息。
“东家与韩三爷处,我原本也没打算长做。只想多攒些钱,待皞儿再大一点,更能担事些,便设法辞去。之后不拘学点什么,好歹做个正经长远营生。”
“我知道的。徐兄与我,都暗暗等着你脱身,好来帮忙呢。”
安裕容的劝慰叫颜幼卿情绪放松不少,将压在心底的话尽皆倾吐出来:“峻轩兄,我知道,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那姓吴的秘书官说,海津许多门派世家,均推举了自家年轻一代栋梁人物。这样大阵仗,倒是好比前朝选拔御前侍卫一般。”
安裕容被他逗笑了:“你说得挺对,可不就是选御前侍卫?”
“我不愿意接这事,主要有三个顾虑。”心情稳下来,颜幼卿思路也越发清晰,“一则我出身来历,颇经不起推敲。曾经御前侍卫,都要世代清白大家子弟。总统府卫队,至少往上详查三代罢?过去那些事,我不想再叫人翻出来……”
安裕容不以为然:“你怎么不是世代清白大家子弟了?放在早些年,御前侍卫还真就轮得到你。”三品翰林、礼部主事、琅琊颜氏之后,不说本领,单论出身,确实够资格跻身御前侍卫之列。
颜幼卿哭笑不得:“如今可是改朝换代了。”
“你别忘了,祁大总统自己,曾经也是前朝忠臣。如今联合政府当中,遗老遗少亦不在少数。你这样出身,说不定大总统反而更喜欢。”安裕容明白他担忧所在,道,“你不用怕。这两年新闻发达,都没听说傅中宵等人消息,可见混得并不如何。再说了,昔日御前侍卫,日近天颜,哪怕一方大员,也不得不以礼相待。你若在总统府卫队里,不管他傅中宵爬到什么位子,都只有他怕得罪你,没有你怕得罪他的份。”
被安裕容这么一说,似乎十分有道理。颜幼卿顿了顿,才接着道:“韩三爷与胡老板举荐了我,给的是天大的机会,外人看来,也是个天大的恩情。生意场上,无利不起早。他们如此慷慨大方,所图自然不小。我就怕一脚踏进去,再拔不出来。为人所控,不得喘息的滋味,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