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喜不喜欢。”
听他这般说,女孩子才打开包裹,是一条西洋布印花连衣裙。她知道这裙子刚刚时兴起来,学堂里少数家境殷实的同学才这么穿。
“幼卿,怎么又给他们买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拿去退了罢。好不容易挣几个钱,你自己攒下来,眼见着到了成家的岁数……”
“嫂嫂,我心里有数的。”
颜郑氏不好多说,替孩子们把东西妥当收起来。小叔子年岁虽轻,心内却极有成算。若非有他,自己母子三人,只怕早已落至万劫不覆境地。她隐约感觉小叔子在外行事,诸多不可为外人道之处,故平素谨慎有加。对两个孩子,除去严格督促学业,亦十分注重约束言行。一大家子人,仅剩下寥寥四口,这些年相依为命,于生存之道,自有默契,不必言表。
颜幼卿向来细致,留意到侄女不断拿眼神瞟向哥哥的礼物,问:“华儿,你更喜欢钢笔是不是?”
“没有……小叔送的裙子我很喜欢。”
颜幼卿笑了笑:“等你考上中级学堂,小叔也送你钢笔。”想一想,又道,“将来你若能考上圣西女高,礼物随你挑。”
颜郑氏不甚赞同:“圣西女高,那是什么样人家女孩子能去的……别叫她野了心。”
颜幼卿默然片刻,低声仿似自语:“华儿本是堂堂正正的大小姐,何尝去不得?况且洋学堂不讲出身,考得上,交得起学费,尽可以去。”
圣西女高学费一年六十大洋,属于高中学堂最为昂贵者之列。在普通职员高级伙计十几块大洋一个月的海津,寻常人家断然是上不起的。但颜幼卿自从进入广源商行,起点便不低,后来更是节节高升。如今不但每月有三十块大洋的固定薪金,因为码头生意好,还时不常能从东家或韩三爷手里得到额外赏赐,零零碎碎不在少数。单论收入,他拿到手的现钱,可是一点不比任社长的徐文约、当秘书的安裕容少。
另外一宗好处是,他的衣食住行几乎都由东家包了。商行制服每季两身,若不嫌单调,尽可以不再另制外衣。早晚饭接送小姐时在大宅里吃,午饭去码头分店蹭一顿,连马儿也是养在商行马房里。除去上述这些,胡闵行还另外给了他一所小宅子。
正月底胡大善人把颜幼卿叫过去,除了交代活计,增加薪水,且赏赐了住处。道是安居方能乐业,叫他把家里人接来海津安顿。颜幼卿当时不及细想,依直觉开口推辞,最终推辞不过,索性编了个谎言。只说嫂嫂已来信决定改嫁,孩子也将改姓带入后夫家里,从此与自己再无瓜葛。此事虽然叫人难过,然而木已成舟,无从扭转。自己了无牵挂,倒也落得轻松。
胡大老板闻说此语,慨叹安慰两句,住处却不肯收回。颜幼卿抽空实地查看一番,小小一所宅院,不过一进,却是相当规整的砖瓦房,可说十分厚待。东家所赐,不好怠慢,颜幼卿不日便搬了进去。也不知是凑巧还是刻意,这小宅院居然离石板街韩三爷住处不过隔了几条巷子而已。发觉这一点,颜幼卿不由得庆幸自己应答时多留了一个心眼。好在他日常忙碌,胡闵行要借重他身手,隔三岔五还叫人去细货库房盯一盯,依旧留宿店里的时候多,回到自己住处的时候少。
手中银钱充足,颜幼卿索性拜托徐文约,将母子三人租住的小院买了下来,又添置了一些器具用品之类,看上去俨然是个家的样子了。尽管每回皆是来去匆匆,仍令他倍觉欣慰,自忖终于不负父兄所托,担起了一家之主职责。居所虽破旧狭小,好歹是置宅大事,徐文约、安裕容寻个合适的日子,趁孩子们不在,以义兄身份登了一回门,认下了颜郑氏这位嫂嫂。两位兄长眼下均无家室之累,大约下意识总觉义弟艰辛,甚爱在生活上给予贴补。徐大社长替他照应嫂嫂侄儿,动不动便派遣报社忠厚可靠的仆妇送东西,上门帮忙干粗活。安大秘书则想方设法照应幼卿弟弟自己,借着韦伯医生的小洋楼这处方便地方,今天叫人去吃西洋点心,明天叫人去试新样衣裳,乐此不疲。
这般算下来,毫无应酬娱乐的颜幼卿,安排完嫂嫂侄儿花销,剩下的现钱几乎全部干攒。他心里琢磨着,徐大哥事业蒸蒸日上,报社似乎又要扩充,正是用钱时候。不如加紧攒个整数,凑给他去调度支配。金额不大,聊胜于无,总归是兄弟一分助力,比在洋人银行里白放着强。
颜郑氏备了晚饭,颜幼卿一面吃,一面问了问侄儿侄女的学业,心下很有几分羡慕。如今孩子们上的都是新式学堂了,除却一听就明白的国文、算术、修身、历史、地理等科目,还有些从前闻所未闻的内容,如手工、图画、唱歌、体操之类。两个孩子提起学堂生涯,均别有一种开朗兴奋。尤其是即将来到的毕业典礼,颜皞熙作为毕业生一员,将得到校长亲手颁发的毕业证书。而颜舜华也要和她的同学们一起,列队礼堂,为包括哥哥在内的学长们唱一首骊歌。
时世果然是大不同了。
第二天,是给韩三爷送账本的日子。广源和鑫隆孝敬三爷的那部分花红,单独走账,每三个月送过去给三爷本人过目一回。
颜幼卿照例先去了石板街,知道三爷今日在祥云下处巡场子,转道赶过去。
祥云下处,既是个客栈,亦可看作妓寮,在下河口地界颇具名气。
自从被东家指定与韩三爷接洽,半年来下河口几处三爷经常出没的场子,颜幼卿差不多都摸熟了。码头混混帮派,是韩三爷最大的倚仗,然而要说平日逗留,却还是诸如祥云下处这些地方。妓寮、烟馆、酒肆、赌场,有些本属韩三爷名下产业,有些须依傍他生存,说是日进斗金,亦不为过。
在祥云下处问一声,有相识的韩三爷手下道:“颜小哥,三爷在仁和居呢。劳烦你把账本送到那边去罢。”
颜幼卿问:“三爷可是在仁和居待客?有无不便之处?”
“三爷说了,你若来了,叫你赶紧过去。”
颜幼卿道声谢,转身便走。祥云下处几个姑娘想扯他衣袖,没扯住,嘻嘻哈哈直追出门:“哟,颜小哥,姐妹几个早也盼,晚也盼,好不容易把小哥哥盼来了,怎的连个眼神都不给,这也太无情义了……”见他根本不回头搭理,互相嗔怨:“这死人,你说他是铁石心肠,还是榆木脑袋?”
颜幼卿皱皱眉,催动马儿,赶紧离了这是非之地。
到得仁和居,前堂大伙计先进里头问一声,才出来将人往后院领。
“三爷待你可真个与众不同。正在后头招待贵客呢,听说是你来了,二话不说,叫你自个儿进去寻他。”
说话间到了前次斗飞镖的院子,伙计停下脚步,道:“过了前边月洞门,花楼二层便是。”
颜幼卿跟着停下脚步:“三爷叫我自己进去?”
“可不是。我不好进去打扰,掌柜的亲自在里头伺候呢。”
颜幼卿侧耳细听,有喁喁细语、杯盏交错之声隐约传来。想不到这仁和居深处,竟是别有洞天。看样子是韩三爷专门招待尊贵客人的地方。记得上回来,院墙上的月洞门紧闭,墙头露出丛丛树冠,叫人误以为那边是外头街巷。
此刻月洞门两扇门板虚掩着。颜幼卿暗中提气戒备,推门进入。虽不知韩三爷是何用意,然而事已至此,退缩无用,不如见招拆招。
目光所及,左右两排大树,枝叶浓密,唯独中间一条石板小径。走得一段,豁然开朗,眼前现出一幢精巧的二层小楼,楼前有凿成五福临门形状的小池,池边种满各色月季,花朵艳丽硕大,开得正当时。四周大树将小楼遮挡得严严实实,外边几乎瞧不出丝毫迹象。从砖瓦栏杆形制色泽看,这藏在深处的小院,与前头仁和居门面应是同一时期建起来的。莫非多年前开业之初,就做了这般规划?如此看来,韩三爷城府之深,远甚表面所见。
正揣测间,忽直觉有异,颜幼卿闪身避过,一枚铁蒺藜带着寒光飞过,钉入身后树干。尚未来得及喘口气,又是数枚暗器飞驰而至。刚避过一轮,紧接着来了第二轮,数目众多,角度刁钻,如暴雨般兜头袭来,明显不止一个偷袭者。颜幼卿虽早有戒备,然手无寸铁,十分局促。转念间已有决断,就地几个翻滚,直接蹿入庭院当中水池里。再跃起时,已经脱下上身单衫,拧成一束抓在手中作了武器,舞出团团暗影,将不及躲闪的暗器尽数甩弹开去。
几轮暗器偷袭不成,藏身楼内的人终于露面。先跳下来一个,数招拳脚过去,眼见招架不住,又跳下来两个。颜幼卿以一敌三,扬长避短,拿轻身功夫游走周旋,不再正面硬扛。
三人身手皆不弱,通常此等情形下想要取胜,无非抓准破绽,出其不意,各个击破。颜幼卿打迭精神,使出看家本领,对方亦战出了血性,招数愈加猛烈。其中一人仿佛冒进之下露出空门。颜幼卿佯装攻击,另两人以为他上当进了圈套,立时上前围堵。孰料他不过是虚晃一招,借了攻击之力飞速跃上二楼栏杆,猛然自先前看好的窗户位置直扑进去。
一阵哗啦响动、惊呼喊叫过后,主客座位上书生模样之人强作镇定,面色发白,声音微微颤抖:“颜、颜少侠,果然好功夫。抱歉,只是开……开个玩笑。”
“幼卿,快住手,都是自己人。”韩三爷站起身,扶起另一位不慎绊倒的客人,“田司令,磕碰到哪里没有?”
颜幼卿将手中半片碎瓷从对方颈侧拿开,轻轻放在桌面上。一只酒盅被他捏成几片,淋漓酒水不但洒在桌上,且滴落在客人裤腿间,看去甚为狼狈。
“原来是客人与我开玩笑,我还以为有人找三爷的麻烦。对不住,惊吓了贵客。”颜幼卿退开几步,仿佛没看见冲进门来端枪指向自己的卫兵,把缠在腕上的单衣解下来,抖几抖,慢条斯理穿好,“失礼了。”
六月暑天,衣料轻薄。尽管之前在池子里浸了水,打斗半天,也干得差不多了。
韩三爷冲伺候的人吼一声:“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请吴秘书去旁边屋里换衣裳!”
掌柜忙亲自上前,搀扶犹自腿软的吴秘书。这吴秘书也不简单,明明吓得不轻,这时候至少面上已然恢复正常。推开旁人,自己整了整长衫下摆,带头走去隔壁。
被韩三爷唤作田司令之人一身军服,挥手斥退卫兵,哈哈笑道:“三爷,海津地界,果然藏龙卧虎,不能小瞧哪。颜兄弟,抱歉抱歉,是老吴与我莽撞了。听三爷夸你,只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手底下几个弟兄也有些按捺不住,这才不打招呼,拦了你一把。没想到颜兄弟竟是这般好身手,更兼有勇有谋,胆识非凡,实在是令人佩服之至。冒犯之处,还请多多海涵。”
颜幼卿这才拱手行了个礼:“不敢。”
这时几个伙计手脚麻利地收拾干净桌面,重新摆好盘碗,端上果品香茗。那边吴秘书也换好了衣裳,再次入座。
韩三爷正式介绍道:“幼卿,这位是总统府卫队田副司令官,这一位,是总统府机要秘书处吴秘书。”
颜幼卿猜测此二人身份必不寻常,却没料到这般位高权重,竟是祁大总统麾下心腹亲临。早知韩三爷背景深厚,由此看来,说不定早已上了祁保善的大船。
总统府卫队副司令,与总统府机要秘书处秘书,来海津私会韩三爷,特地把自己叫过来做什么?
颜幼卿一直没敢松懈,此时脑中更是绷紧了弦,面上尤为郑重,再次行礼:“见过二位长官。方才事出仓促,失了轻重,得罪之处,也请二位多多海涵。”
“无妨无妨,来,颜兄弟坐下说话。”田司令满面笑容,十分豁达。
那吴秘书亦是和颜悦色模样:“颜少侠功夫之高,应变之快,端的令人叹为观止。今日若是当真有人故意设局,少侠单枪匹马,尽可以全身而退,毫发无伤,厉害!厉害!”
韩三爷在一旁笑道:“幼卿跟着广源胡闵行做事,做了有一年半了。这半年在码头上帮忙,常跟我的人打交道。我瞧着这孩子又有本事,性子又好,还有千杯不醉的好酒量,真是眼红心痒得不行。可惜胡老板不肯放人,他自己也放不下胡老板的知遇之恩,就这么在码头上混着。”
“这怎么行?是金子就要发光,埋没在沙堆子里,岂不糟蹋了?”田司令大声道。
吴秘书品一口香茗:“司令放心。胡老板就是昨日与咱们相会的胡大善人,前次花会上与我也曾有一面之缘。胡老板为人最是深明大义。他既识人善用,定不肯生生耽误颜少侠前程。况且手底下出去的人有大出息,亦是美事一桩,足以成为佳话。”
颜幼卿听着他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心里渐渐明白大概是怎么一回事,有些不敢相信,更多的却是迷茫无措,不知接下去该如何应对。忽听田司令问:“会用枪么?”
下意识回答:“会一点,不精通。”
“没关系,听说你飞镖准头极好,估计训练几个月也就成了。”
出了仁和居大门,颜幼卿脑中仍有些糊涂。回想一遍适才经历,有点儿如梦初醒的意思。
那吴秘书说:“总统府卫队扩充规模,军中选拔精英虽众,然高手却稍显不足。欲从民间寻觅武艺高强忠义之士,招募至大总统卫队中,护卫大总统安全。事关国运,不敢轻忽。海津此地武风浓厚,宗师辈出,又与大总统渊源颇深,故吴某与田司令专程来此寻访。其余门派世家无不推举自家年轻一代栋梁人物,到韩三爷这里,唯独举荐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