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臂膊色泽健康,肤质顺滑。安裕容顺手抓过来揉搓一通:“这硬实的,别是真练成铁骨铜皮了吧?”
颜幼卿也笑了:“哪能呢。又不是演电影。”他还记得第一次与峻轩兄去看的那场有声彩色片《剑胆琴心》。不再刻意绷着,肌肉放松下来。感觉对方掌指自手臂揉按到肩膀,半边身子都开始发酸发软。
“峻轩兄,你力气好大。”
“你以为只有你有劲儿?我虽然功夫没你好,可也不是四体不勤的废物哪。”安裕容忽然掀被坐起,“你这筋肉虬结,太僵了。卫队操练辛苦,我给你好好按一按。”
颜幼卿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他按着趴卧在炕上。一双有力的大手自脊柱往两边肩膀推开,舒服得“嗯哼”一声,顺势不动了。
安裕容揉了几下,闻得呼吸声愈渐悠长,试探着唤了一声:“幼卿?”
“唔……”
“峻轩兄好不好?”
“好。”
“跟峻轩兄一起住好不好?”
“好。”
“不管去哪里,都和峻轩兄一起好不好?”
“好……”
安裕容无声笑了个开怀,随即收敛,尽心尽力服侍,一直将人伺候到熟睡过去,才起身收拾一番,熄灯躺下。脑子里跑马般想了许多,终于抵挡不住睡意,合上眼睛。
第二天清早,颜幼卿在平日晨起操练的时辰便醒了。窗外一片漆黑,还不到天亮时候。 脑中并不清醒,仿佛残存了什么光怪陆离的梦境,搅得头昏眼花。习惯性地要起床,身上似乎比平素懒散许多。莫非是着凉了么?一面想,一面撑起上半身。掌下一片柔韧起伏,分明不是炕上铺的棉褥。
安裕容被他扰醒,伸胳膊揽住肩膀往下带:“大过年的,别练功了,歇两天,啊?”又在他背上摸索,“被子呢?又踢走了?半夜里你一个劲儿嫌热,踢走好几回。”
颜幼卿趴在他胸膛上,才意识到睡着时多半就是这个姿势。头天下午开始烧炕,睡前又添了好几个煤球,这会儿底下还是温的,怪不得会把被子踢掉。或者是峻轩兄怕自己冻着,或者是自己觉得冷了,居然硬挤成一团。
“峻轩兄,对不住,我闹得你没睡好罢?”
“没有,我喝了酒睡得沉。天还没亮,再睡个回笼觉?”
颜幼卿有点犹豫,今早的炕铺似乎格外有诱惑力。不管怎样,也不能再挤着峻轩兄。颜幼卿撑起胳膊往外挪。这一回安裕容没再拦他,顺势松开手。
颜幼卿动作麻利地爬出来,不顾安裕容吩咐,先把对方的被子掖紧。被窝外的寒意激得人浑身打颤,不但头脑瞬间清醒,迟钝的身体感觉也重新变得敏锐。颜幼卿转身正欲拖拽自己的被子,忽地浑身一僵。
“怎么还不把被子盖上?”安裕容见他半晌不动,起身便探过来,“忽热忽冷,想生病是不是?”
“别!”颜幼卿整个人一弹,翻滚到炕铺另一边,语声羞窘而急切,“别过来!峻轩兄,你别……别过来……”
安裕容听见他这般反应,微怔片刻,心底陡然有了猜测。嘴里却柔声道:“行,我不过去,你先把被子盖上,外头太冷。”
颜幼卿无措之下,愣愣地听从指挥。盖上被子之后,才意识到接下来更加不好动作,还不如适才一鼓作气,直接下床穿衣。想到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猛地掀开被子,语速极快道:“我不睡了,起床练功去。峻轩兄你接着睡罢,不用管我。”比语速更快的,是他的动作,话说到一半,人已经到了炕铺那头,预备赤脚下地,冲出卧室,先躲过这一场当面尴尬再说。他脑中乱糟糟的,想不起别的念头,只知道万万不可叫峻轩兄瞧见自己丑态。
安裕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与速度,赶在颜幼卿下炕之前,饿虎扑食般蹿过去,将人拦腰扣住。使劲一拖,硬是拖回到这头,翻身压住。
昏暗中嗓音低沉,隐含怒气:“鞋子衣服都在这边你不知道么?你就是练了护体神功,也不是这个胡闹法。”
颜幼卿被他牢牢压在身下,又羞又急,竟使不上半分力气:“我没有……没有胡闹。峻轩兄,你放开,我要起床,要起床了……”
“起床练功?”
“嗯,练功,要起床练功……”
“是么?”安裕容毫不留情将手往下一探,果然摸到一片微微润湿之处,下意识抓了一把,尚有些滑腻,不由得轻笑出声,“练的什么功?童子功?”
“峻轩兄……”颜幼卿身体僵硬,声音却发抖,几乎要哽咽起来。
“怎么羞成这样?”安裕容没料到他脸皮薄到这个地步,忙松开手,“好了,好了。精满则溢,身为男子,再常见不过。没有人教过你么?你也不小了,总不会是第一次,换件衣裳便是了。大冷天跑出去挨冻,你是想气死我么?”说罢,将被子拢得严实些。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小小的声音道:“那……你、你起来。这样……不舒服。”
“说好了,不许乱跑。”
“不、不乱跑。”
安裕容刚拉开点距离,身下人便挣动着往外挪移。双手立刻压住他肩膀:“嗯?”
“我不乱跑,我去拿衣裳。”
“老实待着,我给你拿。”
“可是……”
“听话。”这两个字语气沉肃而压抑,颜幼卿莫名一凛,终于不动了。
安裕容摸了摸他脑袋:“跟峻轩兄别扭什么?你什么倒霉样儿我没见过?”
大约最初那股慌张无措已然过去,尽管仍旧羞窘,颜幼卿总算没有拼命逃避躲藏的意思了。
安裕容先自己摸黑穿上外衣外裤,然后点亮洋油灯。回头一看,颜幼卿整个人还蒙在被子里,羞得不敢冒头。
故意岔开话题:“你说咱们要不要想办法牵根电线?这洋油灯到底不如电灯,又亮堂又方便。”
没等到回话,继续道:“我看西苑门外大街已经装上电灯了,离咱们这没多远。要是联合几户肯出钱的人家,电灯公司没准就愿意牵线过来。”
“那……得多少钱啊?”
安裕容看颜幼卿仿似惊吓过后怯生生探出头的小乌龟,心底暗笑,面上一本正经:“等过完年我打听打听。”
颜幼卿本欲反对,转念一想,在此长住的总是峻轩兄,他一定是觉得十分不便,故有此提议。
“要是钱够,就装一个罢。”
“等过了年,我恐怕也要忙起来了。花旗国公使威廉姆斯先生有一些私人产业,这两年规模扩充得很快。我已经答应了他,得空过去帮忙。”
对于峻轩兄的事业,颜幼卿是没什么置喙余地的,只道:“不是什么偏门行当罢?”
“放心,都是正经生意。再说,他就是有偏门行当,也不能叫我知道哪。他毕竟不是阿克曼,跟咱们没仇,且不必追究这个。”
说到这,安裕容打开柜门取了干净底裤,连同穿在里头的棉布长裤一并递过去:“就在被子里换罢。”
颜幼卿脸烧得简直要冒烟,但终究没反对,飞快地接过裤子塞进棉被。见安裕容直视自己不动,赶忙翻身背对着他,在被子里悉窸窣窣动作。越着急越紧张,越紧张越着急,裤腿缠在足踝上,半天扯不脱,差点一气之下蛮力撕开了事。
安裕容又好笑又怜惜,暗叹一口气,强忍着不往前凑,声音低柔似水:“慢点儿,别着急。我又不会笑话你。我第一次是十三岁,算是早的。你呢?”
颜幼卿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面红耳赤,吭哧道:“十、十三岁,怎么,那么早?”
“我们家族里都不晚,许多人这个年纪都成亲了。太早也不好,还不懂事呢,就知道胡来。”
“啊?那你……”颜幼卿不知道该问成亲,还是该问胡来。似乎都不该问,又似乎都想要问一问。
“你知道我十八岁便出洋了,因为自幼不得父兄欢心,并没有定亲。年少荒唐时候也有过。父兄在用度上不曾短缺我,家族里有一位地位甚高的伯父,对我颇为偏爱。家境好,许多人围着捧着,由不得你不荒唐。”安裕容自嘲一笑,“说这个不是要怪别人,到底是自己不懂事。如今想来,实在是不堪回首,唏嘘一场罢了。”
明明起头说的是最尴尬最私密之事,不知为何收尾时却这般深沉而惆怅。颜幼卿终于平复情绪,顺利换完了裤子,将脏污一团揪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大约昨夜炕烧得热,醒来时已然烘干大半,这才导致未能及时察觉。折腾到此刻,湿润之处几乎都要干透了。颜幼卿掩耳盗铃般想,没有半夜把峻轩兄惊醒,好歹是不幸之中万幸,否则真要无地自容。无论如何,不能再叫他看见这不堪的证物。
安裕容装作没注意他模样,接着问:“幼卿,你第一次是几岁?”关切而温柔,如最好的兄长。
颜幼卿仍然没好意思转过身来,冲着墙小声道:“是到了海津以后。”
安裕容大吃一惊:“这么迟?”随即想明白,幼卿自幼体弱,故有拜师习武之事。大约天生比常人发育要晚一些。正是长身体的岁数,却遭逢家变,被迫与山匪为伍。连安稳尚不可得,更别提讲究吃喝。到海津之后,才算是过上了正常日子。
这时又听他带着愧意道:“其实……次数很少的。大概是……最近吃得好,长个子。昨晚又喝了酒,吃了许多羊肉。还有,炕烧得太热了……”
安裕容盘坐在他身后,心中又爱又怜,轻轻拍抚肩背:“这是好事,是身体变好了,应该高兴才对。”
颜幼卿慢慢回转身来,面色终于正常些了,瞥一眼透出朦胧白光的窗户,顾左右而言他:“峻轩兄,天亮了。咱们,咱们还是起床罢。”
安裕容善解人意地站起身:“好,起床。我去厨房熬点粥,再热几个白大娘蒸的馒头,成么?”
“好、好的。”
待他出了卧室,颜幼卿动作飞快,拆下床单,又搜寻出好几件峻轩兄的脏衣服,抱在怀里冲进杂屋,拖出木盆搓板便开始清洗。
安裕容给他送了一壶热水,转身进去弄早餐。再出来,看见屋檐下晾着的一排衣物,下方虽在滴水,然而很快就要冻成冰棱。笑着叹了气口,高喊一声:“幼卿!”
“什、什么事?”
“把书房的火盆烧起来,拿烘架烘衣裳。你都给我洗了,这么个晾法,晾到出正月也干不了。我出门穿什么?”
“啊?抱、抱歉,我忘了。”
颜幼卿停下整理床铺,急急忙忙从卧室出来,跑进厨房烧木炭,预备点火盆。
安裕容看他这副慌张羞涩小媳妇样,心里实在是舒坦。强忍住笑意,板脸道:“先吃饭。一会儿要凉了。”
“哦,好,好的。”
正月十五,安裕容在东安大街松鹤楼定下雅间,邀徐文约、颜幼卿聚餐。徐文约正式向黎映秋外祖提了亲,这些日子就住在杜府。双方商议婚事,加上开年筹备报社京师分部事宜,打算过了正月再回海津去。颜幼卿自从初三返回总统府,直到元宵节,才得了一天轮休。
三人中颜幼卿到得最晚,直接从总统府出来的。安、徐二人早看好菜品,专等他入席。徐文约为投合杜老太爷喜好,这些日子穿的都是长袍马褂。大好佳节,一身宝蓝缎子金红锦绣团花,果然是个准新郎官。安裕容照例是西装革履,配西洋礼帽、金边眼镜,外加方格花纹羊绒围巾,端的洋气时髦,风度翩翩。颜幼卿还是总统府卫兵队长制服,墨蓝色贴身呢子军装,金色肩章纽扣,锃亮的黑色皮带与军靴。进门时一边摘白手套,一边问伙计安先生在哪一间。
那小伙计愣了一瞬,才忙不迭把人往里头领。心想这一桌客人,年纪都不算大,气派可不比许多大人物差,不知是哪一家少爷公子小将军。前头一个儒雅端方,一个风流潇洒,叫人印象深刻。这后来的一位,更是年轻得不像话,然而英气逼人,绝非等闲。
颜幼卿推开门,不由得眉眼带笑:“徐兄,峻轩兄。”
徐文约上下打量他,笑道:“幼卿,这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点头,“不错,真不错。”
安裕容也笑:“咱们哥仨今日这搭配,也算一绝。光看衣着,可是洋、夏合璧,军、政、商齐全了。”
徐文约打趣道:“你二人实至名归,愚兄惭愧,未能替兄弟们捞个一官半职,哈哈。”
安裕容配合道:“贤兄何必谦虚,报人记者,无冕之王,岂不是比案牍小吏风光?”
那伙计送了颜幼卿进来,旋即关门退了出去。雅间私密,几人又是久别重聚,佳节相会,自然兴致高昂。颜幼卿带笑坐下,听两位兄长互相调侃,久违而又亲切。回过神来,面前已摆好了峻轩兄帮自己倒满的酒盏茶盅。
不多时菜肴上齐,三人互叙别情。徐文约与安裕容常有信件电话往来,但许多话却并不方便透露。此刻相见,把彼此所知海津新闻、京师风物,细细交换一番。祁大总统上任一周年整,国内局势算得安宁平稳。正如徐文约所概括:“没有坏消息,就是最大的好消息。”
与二弟谈完国计民生、政商局势,徐文约转向三弟,问起颜幼卿总统府卫兵生涯。问得几句,却道:“我知道,你们有纪律,不能说的还是不要说罢。愚兄不过职业使然,便是忍不住要入文登报,必定先问过你。”
颜幼卿道:“我自是信得过徐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