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安裕容已道:“若涉及幼卿所言,稿子先给我看过再说。”
徐文约故作不悦:“我还能真不知轻重么?”
安裕容道:“你们这些当记者的,为了一条新闻,不但面子里子可以不要,连命都可以不要。幼卿职务虽小,干系却大。你要知道内幕,找别的路子去。比方你那大舅子,不就在政府里待着?”
徐文约举手投降:“好,好,好,就你心疼他,就你俩是兄弟。”
颜幼卿抿着嘴给徐文约倒了一杯酒,然后讲起了年初一大总统祭天盛况。这一桩安裕容也没听他细说过,觉得甚是新鲜。初二那日在家,这小子只顾害羞,一整天皆是恍恍惚惚,晚间一顿好训才老实睡下。
颜幼卿叙述详尽而平实,徐、安二人听得啧啧称奇。末了徐文约道:“近日南方为此甚嚣尘上,许多激进分子断言大总统有复辟之心。”
安裕容往颜幼卿盘子里放了一只虾,道:“这倒也不好说。当年临时大总统执政之初,也曾专程拜谒孝陵,且亲笔写了祭文。”
“正是如此。单凭表面,实难断言。总统府给驻留京师西、夏记者的解释,并无出格之处。”
两人议论一阵,就此作罢。倒是颜幼卿又想起一件事:“徐兄,峻轩兄,我在总统府,遇见了尚先生。”
安裕容问:“哪位尚先生?”
“就是曾经与峻轩兄一同上仙台山,最后又一同下来的那位尚先生。”
“哦,是他?”安裕容颇为吃惊。谈论几句后,徐文约也想起了此人,思忖道:“看样子,这位尚先生在南方阵营地位不低哪。”
安裕容向颜幼卿道:“他这般暗中向你示好,你且先观察着。毕竟你是替大总统站岗,他代表南方阵营。”
又吃喝一轮,徐文约算是三人中酒量最差的,已有微醺之意。安裕容叫伙计结了账,忽地敛容正色,道:“徐兄,幼卿,今日我冒昧,想请你们陪我去个地方。”
徐文约难得见他这副郑重模样,调侃道:“怎么,瞧上了哪家姑娘,叫兄长替你提亲么?”
安裕容赶忙道:“哪有这回事。”
那边颜幼卿不约而同开口:“没有这回事。”说完才仿佛反应过来,红了脸讪讪道,“我看峻轩兄忙得很,并没有,没有……”
安裕容笑眯眯瞅他一眼,接过话头:“没有瞧上哪家姑娘。若是有,小幼卿肯定第一个知道。”
徐文约话出口,才想起不妥,含糊追问:“你那个,‘心疾’如何了?”
安裕容与他对个眼神,同样含糊回应,“心急又如何?机缘未到,急也无用。”
颜幼卿没听出他二人言下官司,只顾着难为情,硬生生将话题转回去:“峻轩兄,你是想要去哪里?”
安裕容不再为难他,重归正经,道:“说来十分抱歉,咱们兄弟一场,我因为心头重重顾虑,始终未曾坦白家世。我母亲虽然葬在海津,不过是临终前两年在那边长住。此前其实一直生活在京师。今日难得人齐,地方又近,择日不如撞日,徐兄,幼卿,你们陪我故地重游一回罢。”
不说颜幼卿如何吃惊,徐文约的酒意全被他一席话惊散。安裕容命伙计叫了车,三人径直坐到东南方向文贤街口。穿过两条僻静的小道,前方一大片宅院,门户紧闭,不见人烟。曾经或许华丽森严,如今却只余荒凉冷寂。
安裕容远远指着那大门上方,道:“原先那里有块鎏金牌匾,是先帝亲笔所题,‘蕴亲王府’四个字。”
第43章 歌哭怎抒怀
文贤街实际有前后两趟。前街乃是文圣庙与国子监所在,前朝京师一等一清贵之地。后街过去专售文房四宝、古玩字画,是文人墨客最喜流连之所。再往里纵横连接着许多条胡同,又有一处湖泊与御河相通,细柳疏花,朱栏石槛,宁谧雅致,是一些皇室贵族及高品阶文官十分偏爱的置宅之处。蕴亲王府正是其中之一。
可惜此日元宵佳节,大好时辰,不但不闻鞭炮声响,连灯笼福字之类都看不见。昔日王府牌匾早已失去踪迹,檐角蛛网燕巢堆叠。大门上朱漆剥落,值钱的铜钉门环被人撬了个干净。门前石狮石柱倒还是老样子,寒风中静默而立,反而愈发显出一种蔓延无边的没落与萧瑟来。
三人缓步走近,在门前站了一会儿。颜幼卿耳目最灵,竟然听不见墙内人声响动。正疑惑间,听安裕容轻声道:“前朝小皇帝退位后,得当时祁大统帅优待,一直住在禁宫之中,至今供养如前。皇亲国戚们就没有这么好运了,凡革命前手掌重权者,均被严密监视,类同软禁。许多人为了避祸,改名换姓,变卖家产,隐匿民间。至于那脱身不得的,自然是夹起尾巴做人,有如丧家之犬。”转头看徐文约一眼,淡笑道,“托贵大舅兄的福,倒是叫我无意间得知了许多故人现状。特地去打听,难免落了痕迹,也没什么意思。多亏杜大公子消息灵通,开朗健谈,省去许多工夫。”
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反倒叫另两人愈加忧心关切。不必安裕容多言,他与前朝蕴亲王之间是什么关系,已然明了。颜幼卿急于想要询问更多,表达安慰与担忧,奈何拙于言辞,左右思量,不知如何开口,只得眼巴巴求助于徐文约。
徐文约自从听清楚“蕴亲王府”四字,脑海中便翻腾不息,许多掌故流言纷涌而至,一时思绪联翩,感慨如潮。这时见安裕容目光转向自己,并无忌讳回避之意,索性直接问道:“这般说来,你已经从芾然那里,得知了蕴亲王爷及其家人之近况?”
“正是。自从逊帝退位,蕴亲王便遣散下属仆从,闭门谢客,隐居不出。待到南北议和成功,祁大总统上任,更是谨慎低调,连侍妾都打发走了,只余一个侧妃,两名幼子,并几个无后的老家人,龟缩在王府一隅。据说除却老家人偶尔出门采买日常用品,再没有外人见过蕴亲王一面。”
徐文约沉吟片刻,接道:“昔逊帝初登基,蕴亲王受太后所托,曾任监国摄政王。蕴亲王是先帝亲兄,逊帝亲父,地位尊贵,身份敏感。新政府既成立,非如此不能保全。”正犹豫下文如何措辞,却听颜幼卿开口问:“峻轩兄,你……你想见他一面么?”
颜幼卿直直盯住安裕容的脸,神色恳切:“你要是想见他,晚上我陪你来,必定不会叫人发觉。”
安裕容微微一笑,伸手摸摸他头发,摇头:“幼卿,谢谢你。还是不了。他们自保尚不及,何必平添搅扰。”
颜幼卿仔细端详他面容,认为这几句并非虚言,点点头,不再说话。
安裕容继续道:“从前朝夕相处,两相厌倦。后来我仓皇出走,刻意隐瞒了去向,在他们心目中,大约早已是死人一个。活着时便已无心惦念,死了自然更是灰飞烟灭。对面相逢应不识,虽有血缘,奈何没有亲缘。人生不如意常有,不必强求。”
安裕容态度坦然,徐文约也就不再顾虑:“不知当年贤弟被迫出走,究竟为了何事?”
“此事说来话长。当年亲历,只觉天塌地陷。如今回头看,天地日月都换了,这些雪泥鸿爪,实在算不得什么。”安裕容抚了抚大门前石狮子身上的灰尘,叹一口长气,仿佛连带吐出了淤积在记忆最深处的抑郁。
“我母亲本是王府婢妾,因姿容出众擢为侧妃。可惜她脾气不大好,很快就失了宠。我上面有一位嫡兄,长我两岁。下面有两个弟弟,均为其他侧妃所出。其中最小的一个,便是如今的逊帝。我离开时,他不到六岁。杜大公子提及,如今住在这宅院中的蕴亲王两名幼子,当是再后来纳娶的侧妃所生。”
尽管早有预料,亲耳听闻如此皇室宗亲密事,两名听众心下仍是震撼不已,不敢有丝毫打断惊扰。
“父亲与嫡兄向得太后信重,偏生我不知深浅,自幼与先帝亲厚。彼时先帝年岁虽轻,然励精图治,有峥嵘之象。帝后相争,嫌隙日深。我那时年少气盛,不知收敛,在家中与父兄口角,颇得了些斥责。因维新派一度势大,嫡兄嫉恨于我,大约就是那个时候,动了杀心。”
颜幼卿、徐文约俱是一惊,旋即明白:帝后之争,若最后真是皇帝获胜,蕴亲王的铁帽子,说不得就要落到庶出的二公子头上了。
“因兄长多番为难,父亲袖手不理,加上母亲病重,我遂陪她退居海津。不久母亲过世,我决心潜回京师,想办法混进宫去,求先帝给个入朝的身份,挣脱父兄掌控。孰料嫡兄设伏,归途遇阻,不得不转道冀州,耽误许多时日。等终于接近京畿,却忽然传来噩耗,先帝暴崩于宫中。我不敢相信,潜伏打听。十日后,新帝即位,正是蕴亲王府不及六岁的幼儿。”
仅有的两名听众均屏息侧耳,唯独安裕容平静低沉的声音不急不徐,仿似讲一段年代久远的先人往事。
“我由此知道,京师是再也去不得了。只能掉头南下,辗转奔波,终于以五根条子的价钱,在江宁混上了去往申城海港的货船,再换乘远洋货轮,直接抵达西洋大陆。这一留,就是六年。”
见徐文约与颜幼卿似是震惊过度,不及反应,安裕容笑了笑,道:“今天特地把这一段说出来,倒也不是心血来潮。自己兄弟,当坦诚相待,我一直想着方便了就要告诉你们。从前并非故意隐瞒,一来往事不堪回首,没有合适的机会,我自己也不知从何说起。二来时过境迁,人事全非,也没什么特意提起的必要。今日凑巧,天时地利人和齐备,徐兄与杜府结亲,幼卿在总统府出入,这京师人事,多知道一点总没坏处。于我而言,今天把话交代清楚,以后行事间有什么不便与顾虑之处,还须二位多多担待。”
徐文约眼圈都有点儿红了,既感动于对方与友相交之赤诚,亦感慨于其坎坷往事之心酸:“裕容,既是自己兄弟,何须这般见外。你的事,就是我与幼卿的事,何来担待一说?从前不知道,难免有疏忽。如今知道了,自当铭记在心,谨慎应对。”
颜幼卿一字一顿道:“你不要再告诉别人。”
“放心,只有你和徐兄知道。”
“嗯。”颜幼卿郑重一点头。
徐文约皱了皱眉:“虽说过去这些年,你的样子想来变化也十分大,然而……”
“无妨。我那大哥不经熬,三年前就已经病死了。往昔故旧,剩下的本来也没多少,一个个自顾尚不暇,哪里有工夫管闲事。再说,我这模样变化确实不小,就是亲生的爹,当面碰见恐怕也认不出。”安裕容再次望着另两人微笑,“从西洋大陆回来,并非为了什么牵挂。只是在外头待久了,待腻了,听说国内翻天覆地,想回来看看。得遇徐兄与幼卿,实属意外之喜,余生有幸。”
“裕容……”徐文约心头澎湃,难以言表,最后陪着叹口气,“能得你认作兄弟,徐某何德何能,亦何其有幸。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一向胸襟豁达,必有后福。”
颜幼卿却只默默站在一旁,满面怀疑与忧虑,盯着安裕容上上下下地瞧,仿佛是不相信他模样变化大到熟人当面也认不出。安裕容正要说话,却见他神情一凛,低声迅速道:“有人来了。”
三人默契地不再言语,做出闲逛的样子往另一边慢行。一个老妇人从侧面巷口出来,望见有人经过,似是吓了一跳。待看清其中有身穿军装者,整个人都僵了一僵,瑟缩着往后退了两步。安裕容三人装作不曾留意,只仰头欣赏院墙上爬着的枯藤。那老妇人匆忙往后巷行去,步履趔趄,提篮中的东西掉落下来也顾不上捡拾。
“老人家!”安裕容突然喊一声。
老妇人背影愣了愣,强忍畏惧转过身。看见三人中最洋派的那位先生走过来几步,和和气气地说:“老人家,东西掉了。”一面说,一面帮忙捡起掉在地下的两个卞萝卜。
“多谢……多谢这位先生。”老妇人将提篮抱紧,仍然不敢抬眼看身穿军装的颜幼卿,小脚迈得飞快,转眼消失在拐弯处。
等人不见了,安裕容方轻声道:“这是嫡兄乳母,当年王妃陪嫁过来的媵人,没想到还在。”冲颜幼卿露出一丝浅笑,“当年她总觉得我娘与我要谋夺王妃母子地位,日日盯防。你看,我还认得她,她可压根儿认不出我了。”
颜幼卿也不多话,只“嗯”一声。
三人绕着王府慢悠悠转了一大圈,安裕容与徐文约有一搭没一搭说点从杜召棠以及其他人那里听来的闲言碎语。颜幼卿并不插嘴,保镖一般跟随在侧。
自文贤后街另一头出来,安裕容指着前方巷子里一处大宅院道:“那边本是承恩郡王府。听说去年这个时候,祁大总统刚宣布上任,郡王便把府邸捐出来助学,如今是个小学堂。”
因为尚在寒假期间,小学堂里外亦是一片寂静。
前朝承恩郡王有名得很,掌管禁卫,专爱对付维新党,曾是太后手里最利的一把刀。徐文约默然半晌,叹道:“能伸能屈,可谓识时务。捐助办学,终归是件好事。”
安裕容轻飘飘接一句:“谁说不是呢。”似戏谑,似深沉。
时近黄昏,徐文约借住在杜府,回去太晚未免失礼。临别前叮嘱二位贤弟一番,问颜幼卿:“今晚上还要回营房里去?”
“不回了。”
“那正好,晚上陪你峻轩兄好好过节。今日匆忙,下回定要上门拜访,咱们兄弟三个秉烛夜谈,不醉不休。”